《为皇》分卷阅读3

    苍天赐本着“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打,敌逃我追”的革命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对方屁股后面,直到见到这片萧索宫殿的第二个活人。

    李宓对于这个挂在苍天素身上的小娃儿感到很惊奇。她低下头,深深凝视着苍天素泛青的巴掌小脸:“孩子,你今天是怎么了?”

    在李宓的认知中,这个由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小豆丁,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应该是二话不说一巴掌拍上去才对。

    她是知道的,苍天素时而脾气很好,时而脾气很差。

    关键是看对谁。

    上次年节,东宫殿派人赐了几匹绸缎过来,那个趾高气昂的老太监就因为很不礼貌地指了指她的鼻子,说了一句不怎么中听的话,被苍天素跳起来恶狠狠咬掉了腿上一大块肉。

    ——要知道那时候还是冬天,那个老太监那时整个人裹得跟个球一般,伤势还是那般惨烈,血肉模糊一大片。四岁的孩子连牙都没长牢稳,下嘴却丁点情面不留,拿出了吃奶的劲儿,苍天素当时的表情,李宓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后怕。

    真的,这孩子打小从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子狠劲。

    现在苍天素费力地仰起头,明知道第三者听不懂,却还是觉得羞辱,努力压低声音:“武则天还给王皇后洗过脚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原来是打不过啊……

    李宓哈哈大笑,一点都不顾及苍天素的个人感受,一边笑还一边将他软软的头发搓揉得乱七八糟。

    ——这小不点倒是欺软怕硬。他知道一个大人不可能反咬回来,所以下口时连点犹豫也没有。而在知道对方很可能张开嘴反击的时候,苍天素远比她想象的要能忍耐。

    考虑到在客人面前自己的举动有些不礼貌,李宓很自觉地换上了结结巴巴语序混乱的苍国国语,笑眯眯道:“小朋友,你是谁家的娃儿?”

    苍天赐皱了皱鼻子,对于这个说话怪腔怪调的女人不是很有好感,不过还是一板一眼答道:“我是苍家的娃儿。”

    对那个比自己还小了两圈的家伙可以放松点,但是面对眼前这个老女人,苍天赐很自觉地拿出了夫子一向要求严苛的礼节规范。

    李宓的笑容顿了顿。

    苍天素冷眼旁观,觉察到这女人再次扬起的微笑中有着不易觉察的戒备和打量,于是打起了几分精神,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人对话。

    在李宓大灰狼的引诱下,苍天赐有些不好意思地将事情重复了一遍。他看着李宓听完脸上越发古怪的笑容,突然觉得自己哇哇大哭了好久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够说出来丢人的呢……

    李宓沉吟了一会儿,并没有发表什么评论,而是直起腰,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领到苍天素平日里喜欢窝上面不动弹的小软榻上坐好。

    “我们今天来讲一个故事,”李宓看着一听就一脸期待的苍天赐和冲她直翻白眼的苍天素,笑得很是无害,“故事的名字叫作,《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李宓一口气讲了好几个童话故事,然后留心观察两个孩子的反应。

    她看向苍天赐,对方眼睛瞪得滚远,小脸红扑扑地看着她,就差扬起短胳膊呐喊:“再讲一个再讲一个嘛!”

    很好!

    她再看向苍天素,对方面无表情地跟她对视,神情漠然,就差在脸上标上“你今天的故事讲得很没水准”了。

    ……也很好……

    李宓默默抹掉了眼角的泪水:奶奶的,要把这个小祖宗扭转到正常的孩童成长道路上来,似乎前路还很渺茫。

    虽然目的没有达到,但是苍天赐已经由看她不顺眼,发展到了敬仰崇拜乃至膜拜的地步,对于能够将革命工作做到敌人阵营内部,李宓还是很满意的。

    苍天赐确实很喜欢眼前这个古里古怪的女人,无论是教书夫子,还是父皇母后,都没有给他讲过类似的故事。

    不再是枯燥难懂的帝王之学,调兵之法,或者御下之道,而是真真正正的,他这个年龄段孩子喜欢听到的故事。

    苍天赐手舞足蹈地动用贫瘠的词汇,勉强表达着自己的意思,李宓对于这么高的评价显然也甚为得意——你永远无法从苍天素的口中听到如此明显的赞美之词——其实就算是不明显的赞美,苍天素也从来都吝于给予。

    于是两个人,大王八看上小绿豆,越看越对眼,开始了更深层次的讨论。

    当李宓给苍天赐讲完了“年”的传说后,一打眼,发现苍天素低垂着头,已经不知道进入梦乡多久了。

    李宓的脸登时黑了大半。她今天的主要任务是给小素同学树立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好让他对人生充满希望——谁料口水是费了不少,居然只收获了次等的二号豆丁一只。

    当后宫的总领太监来半软半硬想将苍天赐抱走的时候,李宓一脸虚伪的恋恋不舍,掰开小豆丁二号死拽着她的胖爪子,假惺惺地挥舞着手绢,顺便擦擦那本来就不存在的眼泪:“慢走慢走”

    她看着两人远去,一扭头,发现苍天素已经睁开了眼,默默盯着她一言不发。

    “干嘛?”李宓被这种探究的眼神看得怪怪的,不由得抖了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小不点反常得近乎妖邪,李宓都不记得他上次尿床后可怜巴巴无声地掉金珠子是什么时候了。

    苍天素没有回答,默默低下头,再次投奔周公的怀抱。

    苍天素想起一个时辰前半睡半醒中听到的那几个童话故事,不论是白雪公主还是灰姑娘,他的奶妈似乎在潜移默化向苍天赐传达一个思想。

    一个不同于最后皆大欢喜结局的思想。

    佳人远去无踪迹,走之前要死要活嚷嚷着第二天一定会来的苍国二皇子自此没了音讯,李宓有些失望,苍天素乐见其成。他喜欢现在的二人世界,对于一个领地意识已经觉醒的五岁孩童来说,他只愿意跟最亲密的人分享这片萧条冷落宫殿的所有权。

    在苍天素临近八岁的时候,苍景帝苍景澜仿佛是在一个突然的瞬间,想起了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大儿子丢在冷宫里。

    他放下了怀里抱着的刚满两岁的三儿子苍天瑞,然后摸了摸正将头支在他膝盖上撒娇的苍天赐,招来太监总管吩咐道:“赶明儿给夫子打个招呼,让老大跟着去书房。”

    苍天赐立刻抬起了身子,黑亮黑亮的眼睛绽放出异样的光彩。自从五岁的那一次意外后,皇后加强了对他的看管,死活不让他再有机会踏入冷宫半步,但是他本人对于五岁时的意外遭遇仍然念念不忘。

    对于冷宫那个肚子里仿佛有讲不完故事的老女人(李宓:……),还有那个安静得诡异的小不点,苍天赐一直保持了极大的兴趣。

    他偷偷攥了攥胖嘟嘟的小手,脸上忍不住扬起了灿烂的微笑。

    苍景帝懒洋洋漫不经心似的低下头看了他一眼,喉结轻轻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段类似冷笑的音节。

    李宓低下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无声抚摸着圣旨的苍天素。她看得出来,苍天素此时脸上虽然一如往常漠然冷淡,但是内心一定很激动。

    他一高兴了左手拇指就会下意识地磨蹭食指指腹,这是两年前李宓无意中才发现的小动作。

    ——现在这个举动幅度大到已经不能算是小动作的程度了。她留神一看,发现苍天素白嫩嫩的小手已经有了轻微的颤抖。

    八岁的苍天素已经很久没有听她讲帝王将相的故事了。他的兴趣爱好不知不觉间已经转向了他处。

    无论是民俗风情,还是八大菜系,甚至是科技发明,李宓想到什么就乱扯什么——不论讲不讲得通,只要不是童话故事爱情,苍天素都不至于听得呼呼入睡。

    但是时至今日,苍国大皇子依旧在缠着她讲五岁时讲过的两个故事,一个是《三国演义》,另一个就是他父皇波澜壮阔的十年人生。

    前者李宓讲了六遍,后者李宓讲了三十六遍。

    苍天素会为这道圣旨高兴,并不是因为李宓越发匮乏的故事资源已经让他不耐烦,也不是因为在书房学习多么让他向往。甚至可以说,对于要离开冷宫移入昭日殿,他心里还有着一定程度的抗拒。

    苍天素喜欢现在的日子。只有在这里,他才可以安安静静地出神好几个时辰,在想象中,为自己开辟出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日月星辰,都会按他的意志运转的世界。

    在那里,他有着一片更广阔的天空。

    李宓轻轻摸着他柔软的发丝,突然心有所感,蹲下身子,认真地看着苍天素暗沉沉的眸子:“天素,你有没有自己的理想?”

    “理想?”苍天素重复完最后两个字,平视着李宓,沉默了好一会儿,动作轻柔地拉起了她的手。

    在冷宫中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李宓的手早就不复当年光滑细腻,现在上边已经布满了茧子,摸起来粗糙一片。

    这双既不美丽也不柔软的手,曾经在他发烧昏迷的时候,一遍一遍用酒精擦拭他的额头和掌心;也曾经在他夜半无法入睡时,合着荒唐走板的李氏《水调歌头》,耐心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苍天素突然想哭。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想让你过上好日子。”

    李宓抽了抽嘴角,半是感动,半是无奈——丫的,这算是什么正经理想?这一刻,她觉得眼前这个娃儿实在是胸无大志。

    而且这个所谓理想也太老年化了,常人通常只有到了老女人李宓这样三四十岁的年龄(李宓:……喂……),在社会上打拼过,碰过壁,撞过南墙,才会有心回过头来,设身处地为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无怨无悔又日渐年迈的父母考虑。

    其实这三年来,李宓一直在暗自努力,试图把苍天素的人生榜样由阿斗转变为孙权,就算不是孙权,就是只会哭的帝王弱受刘备也比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强啊。但是如今看来,效果实在是不怎么样。苍天素脑子里的那根筋一直没有别过来。

    “那有没有更高层次的?比如救国救民啊,心忧天下啊……”李宓无语了一下,犹不死心地开始循循善诱。

    苍天素很不给面子地摇了摇头。早在说出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李宓八成会被他的理想给打击到。

    好男儿志在四方,总是以为自己命中的福禄寿,来得都比别人重,于是毅然抛弃妻子,远走他乡,试图谋求出路,结果到头来却往往一事无成,白白蹉跎了岁月。

    苍天素听多了这样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在心中给自己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他不追求过程,只在乎结果。

    李宓无奈地看着他,想了想决定换一种问话方式:“那天素有没有什么梦想?”

    苍天素无声地仰起头看着她,意思十分明确:理想和梦想难道有什么不同?

    “理想是可以通过努力得到的,梦想则是你永远实现不了的。”李宓发现,经过三年的磨砺,自己现在随口瞎掰糊弄小孩的功力更加深厚了。

    沉浸在假惺惺的自责反省中的李宓并没有发现,苍天素听了这个问题,日食般的眸中第一次有了异样的光彩。

    “有。”他细声细气地回答,“我想要有一天,父皇能像宠爱苍天赐那样宠爱我——有漂亮的衣服,美味的佳肴,华丽的宫殿,数不清的侍女仆从……”

    这次李宓还没有听完,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孩子果然还是小孩子,再早熟的,关键时候还是天真得这么可爱。

    她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再次蹂躏了一番苍天素温顺的长发,站起身扭着屁股走向厨房,开始捣鼓两个人中午的伙食。

    苍天素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可是我还没有说完……”

    他看着脑海里描绘的画面,一时间眼中流光溢彩,漂亮得慑人。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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