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缘起
西峰铸剑池，地宫古朴的石门豁然打开。百里藏锋疲惫地走出来，感觉到背后熟悉的触感，不由一阵欣慰——这一次，因为耽搁的时间不多，幻境中只过了十几年的时间。他再次到来的时候，刚好是自己完成了基础修行，第一次进入铸剑池铸剑的时候。而这一次，因为百里藏锋的到来，陪伴他多年的第一把佩剑‘横空’没有再出现，如今他背后已是毫不起眼的的藏锋剑。
而原本那个掌门师傅荆无墨，大抵……是要错过了吧。
这样也好。百里藏锋叹了口气，对于这位师傅，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修行道讲究宿世缘法，百里藏锋前世乃是易家名宿天机子唯一的弟子。当年‘横空’剑铸成之时，锋锐之气直逼九霄，百里藏锋无法驾驭，险些失手身亡，正是天机子送他转世时留下的符咒救了一命。
五十年前荆无墨被天机子重伤，从此断绝了修行之路，为此荆无墨始终耿耿于怀。百里藏锋铸剑是，荆无墨恰好就在附近，发现了他的身世，便将他收做自家徒弟，打算以后派他去刺杀天机子，好看一场师徒相残的好戏。
天机子出身易家，精通演算之道，算出荆无墨的打算，十二年后得了一次机会，在荆无墨独自出门时出手将他劫杀。而百里藏锋则是在为师报仇，手刃天机子之后，方才得知真相。
经此一役，百里藏锋终于坐稳了邪剑门主的位置，整个人，也一改往日锋芒毕露的孤寒傲气，变得沉稳起来，藏锋剑，也是在那个时候铸成的。
更让百里藏锋难以释怀的是，‘藏锋’这个名字，也是荆无墨为他取的。希望他可以改掉年轻气盛的浮躁。无论那位师傅是抱着何等的心态，他对自己的教导却是从来不曾有半点藏私。到弥留之际，也不曾将百里藏锋的身份拆穿，而是默许了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
尊师如父，百里藏锋幼年孤苦，一身所学尽是荆无墨所授，其实并没有什么难以释怀的怨恨，只是于此处原本死去的荆无墨还活着，那种感觉，实在是万分诡异。
才入幻境便忙于铸剑，到此刻方才略得清闲，百里藏锋漫无目的地一路闲逛，一时间回忆翻涌而来，心中百感交集。待停下来时茫然望去，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后山。暗道一声大意，百里藏锋当下收敛心绪，转身欲力。却忽然听见隐约的哭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听起来似乎有几分熟悉。百里藏锋猛然想起，晏清平幼时便是住在后山，照顾他的老妇体弱多病，两人生活清苦，年幼的清平也老是受人欺负。
那时候的百里藏锋，是唯一的掌门弟子，天资卓绝，心思专注，十来岁上一身剑道修为已有小成，活生生的天之骄子。而晏清平，资质平凡，性情懦弱，长相女气更兼喜文厌武。若不是邪剑门主隐隐的庇护，早已尸骨无存。少年时，百里藏锋也曾对这个人物生出些许好奇，却得到师傅黑着脸的警告：不要和晏清平有任何交集！
现在想来，对于晏清平的身世，和鬼王宫的阴谋觊觎，荆无墨必然是知道的。
——只有自己不知道。
百里藏锋苦涩地想，如果自己当初能多一些细心关注，就不会对鬼王宫的阴谋心怀轻视，结局也不会演变到那个地步。
一边这样想着，脚下却不停顿，走了几十步，很快便找到了蜷缩在树下痛哭的小小身影。百里藏锋尚未出声，那孩子却受惊般的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哭花了的黑瘦小脸，看起来极是不起眼，细看那眉目却又有几分熟识。
“清平？”
百里藏锋愣了一下，从遗忘了很久的记忆中翻出了似曾相识的一段：那时候，已经是掌门弟子的自己，在后山练剑，也曾遇到过这样一个黑瘦黑瘦小孩，而他从来没有想过，那孩子会是晏清平——他一直腹诽晏清平长相女气，其实只是葡萄酸，比起他自己平凡无奇的相貌，长大后的晏清平白皙俊秀，配上眉宇间温润忧郁的气质，单论外表，百里藏锋从未见过比他更出色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黑孩立刻缩成一团，戒备地盯着他，好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颤声道，“你也是来欺负我的？”
百里藏锋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解释。眼神却死死地落在年幼的爱人身上，不肯稍离。直到他发现，这样的反应，让小黑孩更加戒备起来。于是习惯性地揉了揉眉心，干笑着岔道：“你躲在这里哭，是被人欺负了？”
“不要你管！”小动物炸毛。
“啧啧……你是男孩子吧，怎么这么没出息？”百里藏锋心情大好，笑道，“怎么像个小泪包？被人欺负了，当然要想办法欺负回来！”
“啊？”小黑孩呆住。
给小黑孩灌输了一大堆不良思想，百里藏锋心情大好的离开，猛然眼前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面前，全身瞬间绷紧，一只手却突兀地按住了他欲发力的肩膀。
“小娃娃，身手不错！把你的剑给本尊看看！”百里藏锋面无表情地抬起头，荆无墨挑着浓黑的剑眉，俊脸上带着邪邪的笑意，那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表情。
“邪剑门弟子，剑比命重。门主可愿将命交予他人？”百里藏锋慢条斯理地拒绝道。
荆无墨脸上笑意愈甚，语气却冷如冰霜：“你要抗命？”
百里藏锋抬眼瞧了瞧那张熟悉的脸，压下心里蓦然冒出的无名邪火，沉默片刻，终于慢吞吞地解下佩剑，恭敬地递上去。
荆无墨有趣地看着眼前的孩子，这样的沉稳、知进退不像是他这个年纪应有的。随手抽出剑，陈灰色古拙的剑身，全无锋利的剑刃，饶是荆无墨也怔了一下。
由人观剑，剑如其人。
要怎样的阅历和气魄，能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铸成这样一把大巧若拙的神兵？
荆无墨哈哈一笑，搭在少年肩上的手狠狠地拍了拍，用买菜一样随便的语气大大咧咧地说：“小娃娃，给本尊做徒弟！”
百里藏锋心中一跳，霍然凝目，如刀剑般锐利的目光毫无遮掩地逼视着荆无墨，在后者脸色渐渐变得肃然后，少年忽然开口：“如果我拒绝呢？”
“死！”荆无墨阴着脸道，狭长的桃花眼里满是杀气。
百里藏锋毫不示弱地迎着他，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探究，然而，到最后，他能找到的只是愤怒和遗憾，却没有算计或者怨恨。
正午的阳光下，相貌平凡的少年淡淡一笑。
“百里藏锋拜见师尊。”
☆、章二·十年
章二·十年
邪剑门主荆无墨，总的来说，是一个很欠扁的家伙：此人身材高大，相貌俊美，生性疏懒，好戏谑，脸上总是带着讨女人喜欢让男人嫉妒的坏笑。一身修为虽然再难有进境，却也难逢敌手。少时百里藏锋也时常惨遭这位师尊的‘毒手’，这一次，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也为了自己又更多的经历和时间保护小爱人，百里藏锋向荆无墨申请在后山独自修行。
所谓修行，无非是习惯下忽然变小的身体，靠着经验作弊的百里藏锋每日里大半时间都花在了偷窥晏清平的事情上。
之所以是偷窥，是因为来之前无音嘱咐他，在没有搞清楚幻境的变化之前，不要随意改动原本的剧情。无奈百里藏锋只有忍下激动的心情，躲在晏清平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看着他。
晏清平黑黑瘦瘦，晏清平个子矮矮，晏清平大眼睛水汪汪的漂亮极了……
晏清平衣服破了没人补，晏清平吃不饱饭摘野果充饥，晏清平老是被年长的门人欺负……
晏清平……
百里藏锋心中大痛，恨不能吧那些欺负自家爱人的小混蛋揪出来揍一顿。但他毕竟不是当年的愣头青，多年身处高位，冷静理智已经刻进了骨子里。思来想去，他终于决定，为晏清平量身打造一部适合他的修行方法——修行道中的各类法门，通常都不会和本人完全契合，如果能得到一份适合自己的法门，纵使晏清平资质寻常，也不会比寻常门人差。
——求人，不如求己。没有活下去的能力，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这就是邪道中人□裸的规则。
想法固然美好，但数遍整个修行道，千百年来能做到这一点的，也不过双手之数。而百里藏锋，纵然天资卓绝，却也并非其中一个。所幸他之前剑道早已大成，眼光极高，倒也只是欠缺一些积累。自此，百里藏锋爆发出从来不曾有过的动力，将邪剑门的藏书翻遍了大半，无数次把荆无墨问到哑口无言，在经过了三个年头之后，终于完成。
摸着手中厚厚的一册，百里藏锋欣慰地笑着：纵然这三年辛苦委实不堪回首，但能为晏清平做些事情，这样的想法，战胜了一切的疲惫。当年的自己，可能还分不清好感和愧疚，然而那一次幻境中亲眼看着晏清平死去，百里藏锋才知道，那个温和忧郁的人，已然占据了自己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三十年如一日的倾心爱恋，二十年默默的陪伴，全无所求的温柔和付出……这样的晏清平，叫人怎么忍心拒绝？
深夜，百里藏锋悄无声息地看着床上的晏清平：三年时间，曾经的黑小孩已经渐渐显露出俊美的轮廓，前几日照顾他的老妇终于死去，这噩耗让熟睡中的人带着忧郁哀伤的气息。一瞬间，百里藏锋好似看到了二十年后默默在藏锋院等待自己的爱人——而那时他一心为师报仇，竟全然不曾给他一点怜惜和温暖。
人非得错过了，才能学会去珍惜。
轻轻将写好的书册塞进枕头下，抽回手的时候，似乎不经意间，极轻地擦过熟睡的脸颊，百里藏锋只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忙收摄心神，红着脸逃出了小屋。狠狠地晃着脑袋，悲愤道：“怎么可以胡思乱想，清平现在还只有十三岁啊混蛋！”
不远处某一棵高大的树上，黑衣少年双手环胸，静静地地望着百里藏锋自说自话，唇边勾起一道若有所思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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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闲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七年过去，百里藏锋欣慰又忧虑地看着全然改变的命运：二十岁的晏清平已然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修长的身材、俊美的外貌、温和自信的气质，全然不是曾经那副懦弱苍白的样子。而随着晏清平修为渐深，百里藏锋渐渐地已不能入从前那样暗暗跟随了——并不是他的修为被落下，而是他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心口处毫无征兆的抽痛，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频繁起来。有几次甚至在打坐时发作，险些害他走火入魔。
他终于记起无音说过的话：幻境中的身体，并不是现实中的身体，而是神魂所化，他之前在幻境中险些与戾天鬼王同归于尽，未及修养便再次进入幻境，如今落得身体病弱，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为此，他甚至担心过原本死过一次的晏清平，但后者不知为何却一切正常。这让百里藏锋欣慰之余，又隐隐有些莫名的担忧。
深怕暴露自己的存在，如今的晏清平也不需要保护，百里藏锋索性连后山也去的少了，自己搬去荆无墨的住所，那人常年不在，他鸠占鹊巢，俨然已成为大半个主人。每日里除了修行，也时常翻阅古籍，想要找到自身病症的解决办法，无奈收获甚微。收敛了曾经锋芒毕露的性情，也懒得去插手门中事物，每日里深居简出，这位‘传说中的’掌门弟子，竟过起了比隐士还隐士的生活。
这一日，百里藏锋自藏书阁归来，沉思中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后山。见了熟悉的景色，不由得暗笑自己没出息。转身欲走，却听得身侧的树林中隐有刀剑之声，心中一动，不声不响地拷过去，果然便是晏清平。闪着寒光软剑如秋水般柔韧，挥动出掠起丝丝血迹，迎着三个对手亦是丝毫不见慌乱。
百里藏锋从未见过这样意气风发的晏清平，记忆中他总会愁眉苦脸的一副可怜相，让人说不清是怜惜还是鄙夷。而眼前的人，却是潇洒自信，神采飞扬。那光彩瞬间将周围的一切都黯淡下去。
百里藏锋着迷地看着他，渐渐失神，直到一声惨叫响起，他才忽然惊醒——那真的是晏清平么？狰狞的神色，杀气腾腾的眼神，染血的剑锋，百里藏锋从来不曾在那人脸上见过这一副模样，除了那一次……
心口处的抽猛然爆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的剧烈。猝不及防之下，百里藏锋闷哼一声，惊动了正欲离开的晏清平，一道剑气直奔他藏身之处，百里藏锋暗道一声晦气，勉励举剑相迎，奈何已落下风，愈战愈弱，终于被对手击倒在地。
不是这样就要死了吧……百里藏锋哀怨地想，偷窥自家爱人，暴露被杀，本尊一世英名啊！
百里藏锋绞尽脑汁思考着怎样解释才能让晏清平留他一命，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瞧见后者正略带困惑地皱眉望着他，神色复杂，似爱似恨，唯独不像一个从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
百里藏锋如遭雷击，全然忘了躲闪，眼睁睁地看着晏清平一掌拍下，而后胸口一痛，眼前渐渐黑了下来。
——他没杀我？
神智渐渐混沌，意识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百里藏锋终于彻底失去意识。
阴暗潮湿的石室，走廊里明灭的火把映出鬼魅般的阴影，百里藏锋动了动被铁链吊起的双手，懒洋洋地倚在墙上，神色有些漠然地望着头顶。
邪剑门规，弃剑者杀，背师叛教者杀，残害同门者杀！这三条杀气腾腾的禁律，就刻在演武厅巨大的石碑上！
晏清平为什么没杀他？
因为他觉得有一个人顶罪远比留下一地尸体逃跑来的安全多了。
百里藏锋自嘲地笑了笑，这难道不是邪道一贯的作风么？自己与晏清平半点关系都没有，还不知死活地奢望些什么呢？
虽然这样想着，心，却一点一点地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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