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亦印证了他的猜测,此腰牌能沟通范围极其有限,似与苦境某件事物形成了关联,同时与那事物一般固守一处——媒介应是刻着“天罗子”大名的墓碑无误。
想通这点后,腰牌每有声响,太岁皆试图进一步沟通彼端,但颇遗憾,如同念力与语言的隔阂般,他的话语外界无人能听。
“如果,如果能让他知道……”自心的祈望,太岁自己亦为之惊讶,但转念一想,又不觉笑得讽刺,“哈!知道又如何?”
天罗子对他说过师父,不如我们师徒两人找一个地方退隐吧,不要再管那些风风雨雨,将江湖事都斩断,我们好好过活。
即便再选一次,即便心中已有答案,又能改变什么?
答案已不重要,因为生死茫茫,徒增遗恨。
此时,天羌族故地上北风萧瑟,一只青鸟似乎有感于此处苍凉,慨然遗下衔在口中一粒树籽,树籽钻入一座坟冢之中,生了根,薄雨润泽无声随风而至,树籽发了芽,轻柔潜入墓主人心事。
“是树籽……你若有灵,可否长成一株白梅,代我陪着他。”
他要让天罗子重新相信,白梅花开,会给人一种幸福又宁静的力量。
白梅花,是最幸福的愿想,他只能相信,终有一日可以兑现。
彼方,树籽被雨露濯尽尘埃,半掩入土半浮清辉,宛若有灵。
在不必浇水的时辰,太岁习惯四处走动,如此或许能碰上什么人、听到什么风声,虽然他已知晓,在这冥界,有缘者,能见,无缘者,便是擦身而过也未必得见。
前些时日,他的腰牌再次发出感应——来的是天罗子。
天罗子收到了他送的白梅花,还说要养大了住在下面,然后当是永远陪着他。
太岁嘴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的天罗子或许长大了,学会了如何在乱世中保全自己,甚至得到了佛力加持不再任人宰割,不再需要他去保护,但在他面前总尽说些傻话。
末了还说要为他重新立碑,这本无不可,但却令他生出不祥之感。初来时,那判官之言他犹记得——来日若有造化,或可转送轮回司。
自身情况,太岁怎能不知,杀孽毕竟太重,但量刑轻重与否并非他所在意,他只怕刑期太短,那预感显然不是为此。恐怕是与天罗子有关了。
正值忧心忡忡之际,前方遮眼轻雾中步出一个紫幽幽的身影,身后随着一黑一白两位冥差。
太岁定睛细看,对立于眼前这妖媚绝艳的女鬼,他感到莫名熟悉,“繁雪逸冬青……或者,吾该称你黑后?”
“原来你还认得,自与木精灵缔命之后吾外貌剧变,连天罗子见了都不肯认我。”黑后低垂眼帘,神色黯然,不复冷艳,转而狠狠道:“今日既然有缘相见,吾亦不想留存遗憾,便不客气地问一句——你,凭何抢走吾儿?”
太岁不喜黑后的咄咄逼人,但亦有些了然,天罗子对他的态度已经到了人见发指的地步吗?这要他如何交代是好?
“抢?黑后今日,是怀着死不瞑目之志前来寻晦,而不是忏悔自作的错失吗?”
“哼!勿要转移话题,你不过受命保护天罗子,多陪了他几年,何以令他着了魔似的,为你舍弃皇位,舍弃亲缘,连吾……连吾这母亲都不能让他回头。”
太岁悻然道:“你放弃陪伴他的机会,只为了给他一个皇位?”
“当然,他原本身份高贵,与你这般无根旅人不同,怎可蒙尘于世,一生饮尽被人追杀漂泊之苦。唯有森狱皇权,唯有如此才能令他真正脱离厄运。”还有天羌族之仇才有得报之望,但天羌族已全灭此事无再谈必要。
“是吗?那你心愿已了,可以上路了。”太岁话间显然已失耐心。
“这话从何说起?”
“神思,神思曾保证过,整个森狱都会落入天罗子手中。”
黑后闻言,骇然踉跄一步,几欲晕厥,“什么?他这样说……不对,神思与阎王早已狼狈为奸,事情没那么简单,是他,阎王果然要对天罗子不利!”
“此话中另有隐情?”乍一听,太岁亦不免有些意外,心中霎时阴霾笼罩。
“你认为,在吾作古之后,还有人会将天罗子视如己出吗?阎王之心计与能为万不至于此,而天罗子……”
太岁问:“天罗子如何?”
“不……你不会知晓,这是唯有为人母者才能体会得到,哈!哈哈哈哈!阎王,竟瞒吾至此,欺人至此,好个李代桃僵替命转生,吾儿一生真是个天大的阴谋,天大的玩笑,哈哈哈哈哈哈!”
见黑后情绪突变,双眼红光乍现疑似入魔,身后黑白无常锁魂链动,立时将其制住,“到此为止吧,已耽误太多时刻,吾等该动身了。”
说罢,轻雾聚拢前缘散尽。
黑后被强行带离了,但她方才那怆然凄厉的言辞,却不得不让太岁再度联想至那不祥预感。
预感之所以称为预感,是因为它能将潜藏于人心之中的种种可能巧妙联系,只是无法将其合理道出,但很大几率会成为现实。太岁的预感,在黑后离去之后亦随着时间愈见强烈,仿佛有着难以化解的压迫感,终于,还是兑现。
那日,太岁正立于忘川河畔看心灯浮沉,陡然一阵锥心刺痛传来,让他踉跄得跪倒在地,那瞬间撕心裂肺的痛彻骨髓,比死亡更沉重的压迫感,他生时从未知晓。
“……天罗子!”他欲立起身却不能,只恨此时身陷黄泉,更恨不能陪在他身边,原来,他的死根本撼动不了宿命。
从此,该往何处寻,该往何处等,更不知还能相见否?
他艰难爬起身,想向奈何桥上一寻,却不料前路被一个突兀身影挡住。
“要去哪儿?此刻,树才是你的责任。”
太岁眼中红光已现,不管来人是谁,直闯了过去。
“看来你还未知悉自己的立场,这冥界掌管生死册、监察六道生平、量断功过去留皆属吾之职司,你欲寻之人欲问之事尚不在话下,如何,不想听听吗?”
作者有话要说:
☆、终章(上)
终章·此生虽异性长存
苦境,葬天关天牢内,一场血腥变调的食人戏码正在上演。
——三口故乡水,前业明在心;三滴人情泪,福田遍法界。师父,若你知道我早已浑身血腥,你还会愿意守护我吗,还会待我如初吗?我知你虽手刃无数、实则厌恶血腥,那我现在便将这肮脏躯壳褪去还给阎王,将眼泪流尽还给世人,剩下便干净了,剩下就是只属于师父的天罗子。若是有魂,再见时,你可不能嫌我难看。
天罗子阖眼瞬间,阎王一手由他胸口穿心而过,遂将一颗温热的心剜出,心还在跳,没有比这更合适滋养他急速退化的功体了,仿佛它的存在便是为了等待回归这一刻。没错,他就知道天罗子无论如何都会回来,因为他才是天罗子的根本,作为他的备体就该有备体的觉悟,什么个人意志,什么个人感情,在命运之前都该俯首称臣、无所遁形。
与此同时,忘川河畔,太岁正背对着判官那张一如既往苍白鬼魅的脸。判官见他停住脚步,方才接道:“头脑清醒了,事情就好办多了——想来你那铭牌必有感应,亦该猜到吾今日所为何来。如今既已有人为你立碑正名,文牒齐备,你的去留总该有个定案。对了,立碑时那人还附带一篇扬扬洒洒的……墓志铭,要一睹吗?”介于事情的严肃性,判官果断把“情书”二字替换为“墓志铭”。
“吾想知道他在哪里?”
“慢来啊年轻人,事情须要一一解决、个个击破。”
“他在哪里?”太岁坚持道。
“实话不怕与你说,知道亦无用,他身世非比寻常不在轮回之中,有这一世造化几属奇迹,劝你早早放下心中执念才好。”
“他在哪里?”这模糊的答案,他不能接受。
“啧!在这冥界之中不听吾金玉良言者,通常都没有好下场,你当真顽固!”
“说不说随你。”太岁转身欲走。
“罢了罢了,听罢判词,回答吾几个问题,便解你心中疑问。”判官心中愤愤不平,从没想到自己还有求个鬼听他禤判词的一天,什么世道!
见太岁不言,判官擎出玉笔朝太岁铭牌凝神点化,回溯一番太岁生平善恶种种,末了宣道:“今有说太岁,持百八十杀生大恶,悯其迫于情势、善念犹存,鉴至忠至孝之人命终皆为地下主者,然虽有忠志,惜无孝节,无间可出,业未能消,着锢守冥河,司树一百四十年,辅造光明引路藏,乃期满,再议。”
听罢,太岁只冷冷一句“说吧。”
“就凭你今日倨傲态度,吾真当将你下放一层严刑以待。”判官恨得咬牙切齿,谁让他是冥界鬼鬼称道大公无私、公正廉明、公允有佳的第一判官呢,所以对事不对人,对事不对人……“且慢,你对判决可有异议?”
“随你,吾只要知道他在哪里。”太岁不厌其烦地重复道。
僵持许久,判官已知是拗不过,无奈道:“你确无欲尽早洗罪、释尽前缘吗?其实只要愿意,尚有它法能可将功赎罪、缩减刑期,入了轮回或修习大道,事事皆可忘、皆可抛。真不懂,在此守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何必?”
太岁一时神色如冰,话锋一转,带着几丝憎恶,“你们凭什么说他不曾存在,他真实存在过,来过世间一遭,与我并肩走过,他有心有感情,不是任何人,只是天罗子。”
“他本非寻常人物,实由他人血肉所化,跳出三界六道之外,一旦身死什么也留不下,灵魂根本无处可寻。你,何苦?”
“正因如此,若我亦将他遗忘,他这一生孤注便成了无名、无过去、无根、无未来之人,天罗子不会喜欢。”
判官一愣,太息道:“佛说,红尘万丈,魔相从生,何必何苦。神说,人性最薄,情又如何,终究是破。谁说,堪不破这世缘,就不是地狱呢?”
言尽于此,云雾霏然,判官已无踪影,只剩太岁一人独立忘川河畔,心灯点点明灭,时而相击,音声错落,一如为远行无归之魂所奏镇魂调。
远在苦境的葬天关天牢,毫不意外已被摧毁,只留下一袭被血染红的白衣、一串黑檀佛珠、一缕断发、一株树栽。
不久,苦境天羌族故地上,太岁墓前,多了一樽白白胖胖的瓷娃娃,它身侧栽着一棵小树苗,娇小而不屈,日夜等待雨露恩泽,期盼终有一日成为大树。
数十光阴一掷梭,天羌族遗址上,春雨饮了一年又一年,冬雪酿了一壶又一壶,白梅开了一季又一季,小树终成大树,大树底下晴雪满地,无端静美,终不致让那累累荒冢独对月凄凉。蓦然间,大树枝头无风自动,飞花映月而落,一道雪白雪白的身影飘然落于一座墓碑前。
他面露疑色,仿佛收到召唤一般走向那座墓碑,手不自觉抚上那略显陈旧的碑铭。
“说—太—岁?”话音甫落,他立刻感到一股吞噬之力向他袭来,尚不及做出反应已完全被卷入另一个时空。
冥界·忘川河畔
此时,太岁仍在汲取忘川水,听到不远处判官呼喝桥边滞留不去的执拗鬼们,抱怨最近冥界鬼口数量与日俱增就是因为他们不愿去投胎,然后再细数投胎各种好处。听了那么多年,太岁算知道了,那判官当年苦口婆心劝自己去轮回也不是出于什么好心。于是他满怀鄙视的离开,走向他的责任。
坚守本分多年,太岁亦可说是冥界少有的不需监管对象,闲时还能捣鼓捣鼓剑术,想想天罗子跟前跟后的淘气样,没有鬼会无聊到来招惹他,但今日浇水时却被个不速来客砸得七晕八素,甚至产生了幻觉。
那人,不,或许也是只鬼,无端出现在半空,此刻正全力压在他身上不肯下来,介于彼此都是鬼,他除了约觉头晕并不觉得痛,太岁没说什么,一臂横过,打算将对方直接推开。彼此分开那一刻,终于看清对方的面容,眼光便再移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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