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线木偶的玫瑰》分卷阅读22

    国王点点头表示默许,汉斯就上前两步,清清嗓子,开始发表感言:

    “洛斯提的国民们,”

    此语一出,艾弗利看到,有些贵族的眉毛就扬了起来。她艾弗利习惯了隐姓埋名漂泊地方,自然觉得这个表述没有问题。可是这些人都是显赫名门,似乎是不愿意被简简单单地称作“国民”。汉斯没有发觉,继续说道:

    “洛斯提的臣民们,你们应当知道,我是潘王国的汉斯殿下。我千里迢迢远道而来,是为洛斯提雄伟美丽的盛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今天为我举办舞会,我感到非常荣幸。那么现在,就让舞会开始,大家一起度过一个难忘的晚上吧!”

    他点点头。舞厅西边角落里的乐团指挥扬起了手。华尔兹第一乐章。

    后来,等到繁华散尽,艾弗利才发现汉斯说话的准头简直能当一级预言师,没有讽刺的意思。他说“度过一个难忘的晚上”,恰到好处的避开了“开心的”“愉快的”这类用词。的确,这个晚上会是难忘的,但绝不是愉快的。

    男士们开始寻找自己的舞伴。女士们一个个心怀芥蒂,很小声的斗嘴,都认为倾心的男士会选择自己。艾弗利看看阿格尼斯穿的裙子,再看看自己穿的裙子,叹了一口气不再抱希望,转而开始找熟人看他们的情况。啊,汉斯走向了安洁拉,让后者收到了一打敢怒不敢言的嫉妒眼光。不只是女士们在嫉妒。如果目光有实体的话,汉斯恐怕已经被众男爵和公爵的瞪视万箭穿心了。

    尼尔·法尔纳在纠结。他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艾弗利一眼就认出他,因为只有这家伙会把衣服穿得中规中矩、掖得整整齐齐看上去不是一点儿不自然。拜托,这明明是化妆舞会,顾名思义,就是让你穿得有趣一点嘛!艾弗利在心里对公爵腹诽道,结果您到好,穿得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那身灰色的袍子正经得好像是要去和国王汇报工作。

    戴着灰色面具的法尔纳公爵犹豫再三,还是颤颤巍巍地向阿格尼斯·洛斯提走去。他并不是想和这位殿下跳舞。他心里怀着的是英勇就义的责任感。他大义凛然地推动自己的脚步,是为了就自己那天晚上的慌乱举措向殿下道歉。这是他的失职。他的猜忌本身就是一种错。可是,直觉堪比艾弗利·安可的尼尔·法尔纳内心叫嚣着让他停下。他的脑中飞快的闪过一千零一种可能出现的奇怪的事情,速度快到让他难堪又不能停下。殿下那天晚上送他花、轻声呢喃、调暗光线的样子像幻灯片儿一样历历在目。当放映到阿格尼斯撩起裙子、露出大腿的那一张时,尼尔·法尔纳涨红了脸不动了。他深呼吸了三次,然后机械地转过身,仓皇逃窜。

    代替他走向阿格尼斯的是克里斯托弗·安吉。艾弗利看见阿格尼斯把手交到克里斯托弗掌心,不知不觉间她艾弗利的指甲就抠进了自己手心。

    “好痛。”她终于反应过来,摇摇头,哭笑不得。她那么期望和她跳舞,可她想知道,阿格尼斯·洛斯提在不在期待呢?阿格尼斯从没给她送过花,从没说过喜欢她,从没为她跑到潘王国的布鲁亚尔去寻找失窃的宝剑。一直以来,只有她艾弗利在主动拉近关系,只有她艾弗利在为她两人的关系披荆斩棘。细细一想,阿格尼斯·洛斯提从没证明过她们的关系。艾弗利甚至都不能保证她在乎。

    “算啦算啦。”她嘟囔一句,转身往大门口走去。计较这些干嘛?她讨厌被绕在没完没了的猜忌里面。如果她想知道,一会儿直接去问好了。

    人们相拥而舞。艾弗利走过无数飞扬的裙角。她走到门边,才发现那里蔫头耷脑站着那个红发少年。他戴着白色的面具,一脸沮丧。

    “怎么啦?”艾弗利问。

    “你也瞧见了,我没有舞伴。”弗洛里安抬起头平静地说,“我没学过怎么处理这种……社交场合。”

    “这种东西还需要学么?”艾弗利惊讶道。

    “你学过么?”

    “没有。”

    “你看。”弗洛里安一摊手,顺理成章且不知不觉地往艾弗利的伤口上撒盐,“这就是为什么你也没有舞伴,艾弗利。”

    什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艾弗利苦笑着,恨不得过去把他那头精心打理的红发揉成一团。事实上,她也这么干了。她如愿以偿得到了少年的惊呼和抱怨。

    “哎?你干什么?我怎么得罪你了?别——哎别揉啊……”还是那么无辜的眼神。艾弗利看得心一软。他难道真没想讽刺她?

    “抱歉。”她放下罪恶的爪子,狡黠一笑,“作为补偿,我当你的舞伴,怎么样?”

    “好啊。”弗洛里安说。

    艾弗利和弗洛里安牵过了手,就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把他的手揽在自己腰际。只是,弗洛里安的个子比她还矮半头,跳起舞来完全被艾弗利的步子带着走了。通常情况下,无论是步伐、节奏还是旋转的时机,都是由男士把握的。可是在他们这儿,艾弗利不得不把这部分责任揽到自己这里来。那个小少年明显是没怎么跳过舞,虽然动作标准——她怀疑他是啃过一遍教科书——可是僵硬得不行。她觉得有趣:还从来没有和她跳舞的男孩子这么紧张的。

    不远的地方,克里斯托弗试图和阿格尼斯搭话。阿格尼斯虽然个子高挑、身材挺拔,可是站在高大的侍卫队长身边,竟然显得格外小鸟依人。克里斯托弗眯起黑色的眼眸,眼底漾起微微的笑意来,一瞬间迷了骑士公主的眼。

    不同于艾弗利那一组的紧张僵硬,他们默契地相拥而舞,两人之间的距离随着乐声渐渐激昂逐渐地缩小了,恰好可以说些悄悄话。

    “殿下的精湛武艺,在下久仰大名。”克里斯托弗搭话道。他等着她接下文。他知道她一定会接话的。

    “是么?”阿格尼斯果不其然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声音里透着凉凉的苦涩,“可是您瞧,我是女人,这就是先天最大的缺憾。”

    “不,怎么会……”克里斯托弗故作惊讶道,“女人啊,在潘,是不会被军队和护卫队排除在外的。我前任上司的女儿就在军队里——我曾经在那里当过她的副官。”

    他说到这里,把话头打住,微微一笑。那姑娘先是震惊,然后那表情慢慢变成急不可耐却有苦不能言,最后终究是无可奈何的苦笑。克里斯托弗玩味够了,幽幽地说道:

    “其实,我有一个提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若是成了,您或许就能一跃成为洛斯提的军事主官,甚至可以超过尼尔·法尔纳。”

    “你讲!”阿格尼斯说。

    第一支舞的音乐已经停了。可这两人还是拥在一起。艾弗利从旁边斜着眼看过来,视线微凉,最终轻哼一声转过头去。

    阿格尼斯几乎是把头贴在克里斯托弗的胸膛上。侍卫队长低下头对着她耳语,灼热的吐息游丝一般戏弄她的耳廓。

    他对她说了句什么。阿格尼斯猛地抬起头,铅灰色双眸猛地缩紧,那眼睛里向洒落了万丈光芒,惊讶又喜悦。克里斯托弗勾起红润的薄唇,伸出带了黑色皮质手套的手在阿格尼斯的心口轻轻一点,笑道:

    “为了这个重要的场合,我的殿下,请带您最美丽的佩剑来吧。”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夜话

    “啊啊,真是的,气死我了!”艾弗利抓着自己的头发在舞厅外的清爽的夜色下发牢骚。夏末的天气本来就有一点凉,现在在她看来就是彻彻底底的透心凉,好像一盆冷水从头洒到脚,让她忍不住想踢点什么东西,或是一拳打在旁边宫殿的石墙上。

    “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嗯?”她自己发牢骚没法排忧解闷,就抓住一旁无辜的弗洛里安一通问,“克里斯托弗不是前两天刚来么。进展怎么会这么快的?我比他早到那么多天,明明是我先……”

    “艾弗利……先放开我行么?”弗洛里安被艾弗利抵在墙角,看着那家伙手足无措毛毛躁躁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可是现在这个姿势好难受,要是她不放开他,他就喘不上气啦。

    “对不起。”艾弗利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欠妥,就放开弗洛里安,在墙根处坐下。对面高高的城墙遮挡住那无垠荒原,就好像乌云遮挡住她晴朗的天空。

    “没什么。”弗洛里安摇摇头,示意她他不在意。上次读到有关感情的书是什么时候来着?那个孩子开玩笑似的给他普及过。嗯,让他想想……自由恋爱是建立在尊重彼此意愿的基础之上的,必须知道对方想要的是什么……是这个么?弗洛里安没处理过这样的事情,不禁有点头疼。可他还是说道:

    “艾弗利,你想过阿格尼斯想要的是什么吗?她真的同意过你们两个的事么?还是说,她只是不好意思拒绝你呢?”

    不愧是弗洛里安。艾弗利一下子蔫儿了,头搭在膝盖上闷闷不乐。弗洛里安的言辞一如既往的犀利,带有一见血封喉的精准,可他无意伤害任何人。这一份单纯让她有火没处发,听了生气但也没辙。

    “的确,她从没表过态。”艾弗利声音闷闷的,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抬起来揉一旁坐着的弗洛里安的鲜艳的头发,“其实,我是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一开始没有什么的,我只是觉得她是这鬼地方唯一敢于反抗权威的好人,还有点可怜她的遭遇,甚至还为自己的委曲求全愧疚。后来我发现,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

    她叹口气,把手从弗洛里安头上放下来,握在自己心口,像是要抓住什么。过了一阵又徒劳的放松下来,抚着心脏的位置。

    “她不是什么正直善良的好人。可是我居然放心不下。怎么说呢……她笑起来很好看,你知道么,那时候她的眼睛会变浅,闪着最清明透亮的光芒。

    “她男装的样子很可爱。我居然想要保护她,无论如何都想为她做事情,不明不白就喜欢上了。我想,喜欢就喜欢呗,结果越陷越深……

    “实在是对不起,弗洛里安,我去布鲁亚尔的时候不该把你卷进去。这本来就是为了我自己的感情考虑的很自私的一趟远征。我想给自己一个交代,也把这件事了结。可是,可是回来的那一天发生的事,你也看到了。

    “我想负起责任来,我以为她想要和我在一起。现在看来,也许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我感觉,可能……很可能……她是喜欢男孩子的。”

    她抬起头。刚才一下子说了好多话,实在是不太适应。现在,所有杂七杂八的破事都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出来,她感觉思路是前所未有的清晰。结论一得出来,她轻飘飘地对弗洛里安笑了,祖母绿色的眼睛亮闪闪的。

    “咱们去荒原上走走吧?晚上的景色会是什么样子呢?”

    弗洛里安点点头。他们站起来——裙子和礼服已经染上了地上的灰尘。他们没在意。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过城门,因为面具的关系,没有讨厌的卫兵问东问西。

    晚上,起风了。风呼啸着扫荡着荒原,却不扬起一粒尘沙,只是清爽快意。艾弗利把散开的头发拢到耳后去,眯起眼睛享受狂风。她好想像这风一样坦荡,好想像这风一样纯粹,好想像这风一样堂堂正正、问心无愧。若是……她能不为一点点小事心怀芥蒂,不为一点点小情调动了真心,想要的东西就全凭心情兴致去全力追逐,那该有多好!

    现在啊,她无法拥有想要的人。她不能任凭缥缈的感情把自己缠成死结。那么,她至少可以做到像风一样潇洒地放手。

    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万物安静下来,只有草叶在随微风有节律地摇晃。艾弗利·安可和弗洛里安一起并肩坐在草丛中,荒草几乎漫过了他们的肩膀。艾弗利沉默一阵,然后微微笑着看天上的月亮。

    “月亮……让我想起一个人。”弗洛里安轻轻说。这是艾弗利遇见他以来,他第一次诉说自己的过去。少年执着地望着月亮,用清澈如水的目光追随。他这样看了一阵,垂下眼睫,继续用很轻很轻的耳语一般的声线讲道:

    “他是一个年纪和你差不多的男孩子,创世纪结束前的那年,我们在日之境的花园里看过月亮。你想象得到么?日之境本是个没有夜晚、没有月光的地方。在所谓的晚上,只是太阳的光线从金色变成了柔和的白色,周围变暗一点。可是在创世纪最后的岁月里,因为日之境和月之境相互干扰,时不时的可以看见浅蓝色的月亮从天边升起来。”

    夜晚的天空是白色的,天上同时挂着淡淡的太阳和浅浅的月亮么?这浅色的画面在艾弗利眼前铺展开来,让她不禁屏住了呼吸,静静来听弗洛里安讲故事。

    “创世纪的时候,日之境和月之境相互对立。作为日之境的守护者,我一度坚信太阳是温暖的、月亮是冰冷的,太阳是强大的、月亮是弱小的,太阳是光明的、月亮是被暗影侵蚀的,太阳是美丽的、月亮是软弱丑陋的。”

    弗洛里安在月光下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解释道:“这在你看来,是不是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在那时,这是日之境的主流观点。就连很多身处月之境的人们,私底下都同意这样的说法。于是,那天在月亮底下,我抱怨说,如果月亮这种东西不存在该有多好……”

    “那个男孩子是日之境选中的人。我以为他理所当然同意我的说法。可是他说,月光是美的。然后——然后我们就在月光下跳舞。那一天,我就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对那位神明的信仰出现了裂隙,只是我听任其发展。后来的事情……总之我不后悔。”

    弗洛里安还是要在关键时候含糊其辞,但艾弗利不想逼他。每个人都有不想提起的往事。这种东西她艾弗利也有不少。今天,弗洛里安能讲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起了。

    弗洛里安向月亮伸出白皙的手,眸中含笑。从艾弗利的角度看过去,就好像他把月亮托在了手心里。

    弗洛里安收回手,又向艾弗利·安可伸出手:“美丽的小姐,可以屈尊与我共舞么?”

    艾弗利看看杂草丛生的荒原,看看漫过她膝盖的草丛,看看那草叶被狂风裹挟肆意漫天飞舞,居然也没有异议。她握住弗洛里安的手,自然而然地与他在月光下跳起舞来。

    风把她的褐发吹得乱七八糟,可是艾弗利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感到自己就像是变成了这洒脱的狂风的一部分,可以拥抱天空。而弗洛里安的舞步经过月光的浸润变得熟练柔和起来。两人在月下共舞,草叶碰撞的清脆声音便是乐团,倾洒下的光芒冷金色光芒便是舞台。一瞬间,红发少年心中思绪翩翩。曾几何时模糊了界限的记忆与现实几乎叫他真心地微笑起来。那真真是一去不复返的纯真年代。

    “我以为你不会跳舞呢!”艾弗利大笑起来,渐渐地渐渐地加速,身影模糊融入风中。

    “我确实不大会。”弗洛里安笑道,“但有时候,就是一种感觉……”感觉好像看到无所不能的奇迹。他默默在心里补上一句。

    一曲舞罢,好兴致一旦涌起就再难停歇。他们不想继续跳,可也不想现在停。于是弗洛里安踮起脚尖用花朵一般的红色的嘴唇轻吻艾弗利的额头。艾弗利低下头吻在他的眉间。

    *****

    他们开开心心沿着旧路返回,一直到大厅入口旁的小道上。艾弗利正想对弗洛里安八卦她那几个姐姐的舞伴,就看到少年把食指搭在唇上悄声说:“别打扰她们。”

    别打扰谁?艾弗利莫名其妙地转过身,顺着弗洛里安的视线看过去,然后瞬间噤声了。

    她穿着鹅黄色舞裙的小妹,倚在拐角处的柱子旁,仰望着她三姐辛西娅。她的嘴里说着艾弗利听不懂的语言,眼中是追逐海市蜃楼的绝望的愿景。

    “她在哭。”弗洛里安用唇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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