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寂》分卷阅读4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寂静的天地间,似乎有谁在低声唱着。只是,这些用心刻写下的旋律,已经渐渐被人遗忘。无人能懂、无人堪会,自此,天下人再唱不出这宋词来了。

    却记声断声一曲。

    蜀道北雁南飞去。

    叹百年犹唱。

    无言道凄凉。

    一夜生死别。

    落花离人泪。

    守得怀音人。

    谈笑《千歌》未。

    ☆、第四篇-丹青

    丹青

    “如果我把你的模样画下来,那么终有一天我能在茫茫人海中再找到你……”

    他叫萧晟,前世今生的名字,是一个画匠,他的画称不上精美,但却生动无比。他点睛描线,粼如水波,细如眉黛;他一笔朱砂,红中露白,一抹胭脂,灼灼其华。

    他记得前世的所有事情。他前世有个庭院,院里的叶总是扫也扫不尽,一到秋天便会落成整片的枯黄,有个人拿着扫把在树下慢慢地扫着,叶被秋风扬起,金色在那个人身边辗转。他前世喜欢画画,洇墨一片,笔锋缠绵,刹那间便群山迭起、水光接天,有个人站在他身旁细细地磨着墨,浓浓的化不开的黑色。他前世隐居于山野,身体不佳,常为了一幅画累个几宿不合眼,然后咳嗽,咳得满手都是血,有个人天天爬很高的山为他采药,日暮归时,手掌总是被荆棘刺得像他咳出的血一样鲜红。

    他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只是太模糊了,他隐约记得那个人的影子,然而忘了那个人的模样。他有一张画,一张自己前世留下来的画,有些泛黄,有些苍凉。画上的人,他不记得叫什么名字,可是,似乎就是终日徘徊在自己脑海里的那个人,那个他彻底遗忘了,又完全记得的人。

    他知道自己要找到那个人,在自己短暂的一生里,找到他。他一路为他人画像,一路寻着那个记忆中缺失的人,穿过天涯,行过万水千山。

    然后,他遇见了一个人,名为君亦。

    “能为我画一张画么?”四周很喧闹,他站在萧晟身边,垂下头微微笑着,轻声这样说。身后穿梭的马车飞快地扬起一阵风尘,拢成了纱,将君亦掩作了一层触不到的薄雾。

    声音异常的熟悉,似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萧晟抬头,看了君亦一眼。不,他没有见过这个人,然后他将视线又移回了方才自己正专注看着的东西上面。那是一副空白画卷,白如雪,不染纤尘。萧晟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扎好,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好意思,我要离开了。”

    君亦望着他为画卷系着绳的手,不说话,却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许久没有离去。萧晟知道眼前的人正看着自己,却也不理,只埋头匆匆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将笔收好,又检查了一遍那张画,这才放心地站起身来。

    “一张画罢了,会耽搁您么?……”

    萧晟的眉皱了皱,看着君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指着远处,轻声回答:

    “会。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找一个必须要找的人。”言罢,他绕过了身前的人,拎着装有那张前世之画的包,准备远去。然后,他听见少年笑着说:“那么,我能与你一起去么?”

    萧晟顿住了,站在原地,没有回头,也没有继续前行。君亦站在他的身后,眼中容着一丝太熟悉的神情,他没有追问,只等着前面的人回头,回头望见远处一抹如旧的斜阳。天就要暗了,而往事亦作云烟。萧晟不解地转身直视君亦的眼睛:“为什么?我与您并不相识。”

    “是不相识,但那又如何呢……”

    萧晟受够了那种盲目辗转的寂寞,他或许是下意识地希望君亦能坚持与自己同行,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希冀,也不知道君亦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事实如他所愿。这场不知何时能到终点、甚至永远也到不了终点的旅行,对萧晟来说是自己生命的价值,而对君亦来说,或许都已无谓。

    落日将两个人并行的影子拉长。

    “那幅画上的人是谁?”君亦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暗黑色,如萧晟泼出的浓墨。风吹着萧瑟的季节,天上无云,便无法将火红的夕阳遮掩,于是地上的一切恍如生命将尽时的衰颓。

    萧晟听了君亦的问话,先是一愣,然后沉默。直到黄昏逐渐过尽,最后一抹血红落进了天的尽头,他才慢慢开口,仿佛是在细心护着一个珍宝般的东西:“他是,贯穿了我两世的人。”

    令人窒息的寂静,君亦没有再问,只是抬着头,无声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萧晟,直至夜幕将白月遮成了玦。“是么……所以,你想用这幅画找那个人?”君亦问得很简洁,声音却如黑色一般压抑。

    “我想,我一定能找到他。”

    灯昏暗,微弱得仿佛被风一吹便会熄灭。萧晟静静坐在桌前,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桌上的一张白纸。身旁是淡淡笑着的君亦,手扶着砚,将墨磨得轻柔,他的目光落在萧晟的脸上,恍惚间染成迷蒙。

    “现在也不愿意为我画么?”他悄声问,似是怕自己打扰到眼前的人。被问的人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取了笔,在纸上描出了一个身影,黑色在纸上微微晕开,交接着白色成了水中沙石般潮乎乎的灰。

    寻常女子,他白日里应下的一张画。他仿佛是无意多花费时间似的,只又匆匆绘了几笔,画有了丝神韵。他蘸了点红色,将笔悬在了女子眉心,却迟迟不肯落笔。

    君亦见他不答,停下了手中的墨,追问:“萧晟,能告诉我为什么么?”

    手一抖,女子额前便多了一点朱丹。萧晟望着纸上的一滴朱红,不语,却双眉紧锁。那一声轻唤太熟悉,熟悉得令他只觉恍惚如梦。

    像是曾经也有人,用同样的语气叹过:“萧晟……”

    君亦至此依然不知道为何他不愿意为自己作画,而他自己,同样也不知道。只是日子长了,心仿佛如水一样变淡,萧晟开始恐惧,却不明这恐惧源于君亦。

    萧晟渐渐发现,自己如前世一样,病得很重,他或许是积劳成疾,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对于君亦来说,让萧晟好好休息,切莫再起来作画才更为重要。然而,他们的花费,始终需要卖画来填补,这不过是脱离梦境的、太过残酷的现实。

    一旦萧晟不再卖画,君亦首先想到的便是这间客栈里的开销。他有钱,用钱买药,买药为萧晟治病,即使是用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君亦想的很浅,而且很单纯,然而便是如此,他也依旧做不到。

    君亦将萧晟带离了客栈。那时,萧晟已经开始咯血了。君亦在一旁看着,只觉那摇曳的烛光宛如萧晟的血,而烛光下滴垂的白蜡,便是自己泣出的泪。他走得轻车熟路,仿佛早已将那座山、那条栈道铭刻于心。直至抵达时,萧晟才猛然发觉,自己前世记忆中的竹屋、庭院、飘摇的枯叶都在眼前。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他皱着眉问。

    君亦笑了,“以前知道的,很久很久以前……”

    萧晟的病情急转而下,身体越来越虚弱,整日坐在屋内,甚至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慢慢养成了倚着窗望向窗外的习惯,然后,总是看见君亦站在树下,一遍遍扫着那些永远也扫不完的叶,叶被秋风扬起,金色在君亦的身边辗转。眼前的人逐渐与脑海中的人影重叠,萧晟愣住了,紧接着自嘲地笑。

    他们长得完全不一样啊,不是么?

    萧晟太想作画,他觉得这两世都是用画砌成的生命,在生的陌路里,他该再于白如雪的纸上画下些什么,将他的希冀存于丹青之间。他的希冀,那个或许再也实现不了的希冀。

    君亦站在萧晟身边,望着他的眉眼,然后轻声叹了一口气,取出了砚台。“你若要画,便画吧……”然后轻撩起自己的衣袖,慢慢地磨,仿佛要将时间磨得绵长,长到无尽

    。萧晟侧着头看着君亦,看他的手、看砚中浓浓的墨、看他笑得凄然的神情,他猛地站起身,拉住君亦的手,不管那浓黑泼洒了一地,染尽整张画纸。“我求你……不要让我犹豫,那个人……我已找了一辈子……”

    君亦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目光落在染黑的纸上,突然淡淡笑了:“我没有要求你放弃找他……而且,我觉得自己也不可能做到令你犹豫。不是么?”

    死神到来的日子越来越近,萧晟也觉得自己或许也已经在等着那一天了。他开始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似乎也能下地走路。他翻身站了起来,去找君亦,然而庭院中却空无一人。唯有枯黄的叶,堆成他恐惧的萧瑟。

    直到天渐渐暗了下来的时候,院子的门才被慢慢推开。

    “君亦?你去哪里了?”萧晟望着夜幕中那个熟悉的人影,下意识地拉过他的手,却顿觉手心里一阵潮湿。

    月光如水,映着那双手上数不尽的血痕。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怔住了。君亦只是笑,笑得仿佛那些扎入手中的尖刺丝毫没能让他觉得痛一般。他转身将草药取进屋,然后拉着萧晟坐下:“你听我说……我知道那些草药能治你的病,你好好休息,我一定能让你好起来。”

    萧晟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深得仿佛穿透了“君亦”的灵魂。

    天在转凉,叶成片成片地落。有个人站在庭院的树下,拿着扫把一遍遍扫着那些永远也扫不尽的叶。他每扫完一遍,就会停下来,然后垂头,像是在独自想着什么。

    拥有前世的记忆,需要付出代价。萧晟的代价,是他会忘记自己必须的那个人;而君亦的代价,不过是容貌相异。

    容貌相异啊!

    只是,这一个忘记、一个相异,转眼便是咫尺天涯。

    君亦太想知道,究竟为什么萧晟画尽了所有人,却不肯为自己作一幅画。

    他静静坐在床边,握着萧晟已有些干枯的手:“为什么呢……现在仍不肯告诉我么?”

    床上的人一阵猛烈的咳嗽,血洒在黑衣上,一抹绝望的红色,恰如画卷中的朱砂。他费力地支起身,紧紧攥住君亦的手。微张的嘴唇孤注一掷地合到一起,送出一声轻微的爆破,尾音却只来得及颤颤悬在空气的边缘。

    “我如何……把你……画在纸上……”

    岂见落日照长河,丹如朱兮青如墨。

    画君为与共长歌,奈何成箫莫能和。

    十年生死天涯远,可叹君容不相若。

    岂见明月自盈亏,丹如血兮青如灰。

    画君为与共长醉,奈何成樽莫能对。

    千里路转不复还,可哀此心无人会。

    岂见飒风逐白云,丹如心兮青如影。

    画君为与共长吟,奈何成诗莫能应。

    万般山水皆如此,可知画骨亦是君。

    画人画皮难画骨。萧晟自以为将前世的君亦画下来,来世就一定能凭着这张画找到他。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明白君亦原来一直在自己身边。

    纵然画得再生动,也不过是表象声色;而萧晟真正在寻找,且寻找了一辈子的,是那个名为“君亦”的灵魂。他一直拒绝为君亦作画,不过是因为他根本画不出罢了。

    我只望,真正的萧晟谨记。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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