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楷无法目视叶修那边的场景，也估的出来，那人说前面那句话的时候，是想得到叶修正面的、直接的、跟他一样遗憾的回答，可是被叶修四两拨千斤地弹开了。而这句话，叶修像是终于肯正视了，虽然口气淡得没什么变化，“荣誉，我早就有了啊。”
在耳机里的大段沉默中，周泽楷隐约猜出和叶修说话的人是谁了。
来找叶修的人是陶轩。
陶轩晚上和联盟主席、各战队老板开完视频会议，叫了崔立去吃夜宵喝小酒。酒足饭饱，他打算就近回上林苑的房子住一晚。走之前，他借着酒意站在正门口观赏嘉世战队的主楼。
战队的原址是一幢老旧废弃的写字楼，在陶轩的投资规划下，旧的倒掉了，变成新的，灰头土脸的倒掉了，变成神气气派的，一晃几年过去了，嘉世的队徽光洁如新，融进青白月色里，骄矜又挺拔，看得陶轩胸腔发热豪情顿生。这是他的王朝，他成功了。
可这成功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他的目光落到一扇透着微光的窗户上，缺憾在这里现了形。
陶轩多有商业头脑，叶秋就多让他难堪和痛惜。尤其是周泽楷在赛场和商业场合的横空出世、强势崛起，更是让他意识到，对叶修的妥协，让他失掉了多少本该到手的利益。偶尔他晚上失眠，想起来，更睡不着了，牙都咬碎了。
陶轩拔腿走向叶修的宿舍，凭着酒劲和豪情热了舌头，大有再拯救一下叶修的意思。人总是这样，很多时候明知道结果，仍忍不住幻想由自己一手改写结果的美妙体会，仍忍不住要尝试。
只可惜，和叶修花了大时间拉家常兜圈子，刚带进主题没说几句，陶轩便意兴阑珊，失去了说下去的热心。
固执、不知变通……从什么时候开始，叶修身上他认为是年轻人稳重表现的品质，都变了味，成了碍眼的绊脚石？
陶轩带了点赌气的心思，拿话跟叶修使劲，“你之前不是也觉得刘皓不够火候，当副队长不合适么，我没听你的，提拔了他，合不合适，现在你看到了吧？你不管的事，他打理得多好。”
叶修腰倚在窗台上站，一只手夹烟，另一只手扣住台沿，五指弹琴似的来回跳动，他听到陶轩的话，听出这话里隐含的挑衅，低头，笑了下。
陶轩炫耀他眼光准，叶修也不反对，大家立场不同罢了，他说，“对于你们老板来说，刘皓的确是个合适的副队长。”
叶修笑得陶轩上火，酒意熏上脸，把脸熏红了，倒是很好的掩饰，他也呵呵笑道，“我知道，你当时想让沐橙当副队长吧？”
叶修看了陶轩一眼，烟头捻在烟灰缸底，“我怎么想让沐橙当副队长了？她那时也不合适。”
陶轩摊手，那是个随便你怎么说的动作。
气氛又有点死，陶轩不自在，扭头看了眼叶修的电脑，同时开了好几个网页，都是比赛视频的下载页面。
他现在有点烦叶秋，这是事实，叶秋作为队长，很合格，够拼够搏，还跟一穷二白的时候一样，大包大揽地干活，这他也不否认。只是，这么拼这么搏，上个赛季、上上赛季，都把冠军丢掉了。而拿到冠军的队伍，没有人挥舞着叶秋那套商业绝缘的理论。
难道，他对叶秋日渐丛生的不满，皆是因为叶秋已经不能再凭一己之力让他的队伍获得最高荣耀了么？
没有了冠军，便更不能容忍利益的流失。
想到这一层，陶轩对叶秋的怨气反而消弭了一些。他们毕竟有友情打底，曾经为了追求相同的荣耀，焕发光彩，不顾一切。为了让新生的战队生存下去，陶轩卖了车子，叶秋带着队伍，四处辗转，打比赛赚奖金，并且在那个年代，就跟他签下了长达九年的基础薪水合同。
忘恩负义是有良心风险的，风险太大，陶轩还没打算承担，就缓和下来，这一缓和，就像酒醒了似的，叶秋的种种好处也回笼了，提醒他适可而止。
陶轩告辞了，站起来，揪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指着电脑对叶修说，“这些事也不是非要自己去做，你也别这么累了，要不然我们养团队是干什么的。”
叶修没吭声，送了陶轩两步。开开门，陶轩走出门，又转身笑着说，“少抽点烟吧，别年纪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
这一笑又笑成了当年那个陶哥。
这个好意叶修没有拂，或许也是感受到了，陶轩有意让今晚降下的关系回点温，他挥挥手，“知道啦，老板慢走不送。”
叶修的宿舍离楼梯间很近，陶轩索性走楼梯当锻炼身体了，正好琢磨点事情。灯一级一级亮下去，他想不起来，叶秋上一次叫他陶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送走陶轩，叶修转身进洗手间冲澡，等他冲完澡，顶着毛巾去整理刚才下载的视频，才发现压在桌面最下层的和周泽楷的对话框，一直没关。聊天界面上，语音通话时长一个多小时，二十分钟前结束的。
刚才他忘了关语音么？叶修像擦背似的拽着毛巾的两角，来回搓了搓头发，周泽楷应该也不在吧，要不他就断了通话了。
想是这么想，叶修还是敲下一行字，“小周你不厚道啊，听墙角，我们战队的机密都叫你听光了，你说等着灭口吧，杀手已经在路上了。”
不过几秒，一枪穿云的头像亮起来，恢复成彩色。 一个多小时前就说困了的周泽楷还没睡。
“……==”
还带打表情符号的。
“干什么？不等。”
叶修表情冷峻，等着周泽楷说“抱歉前辈我不是有意的你能原谅我么”。
——然而暂时并没有人说。
超时了，头像又暗掉。周泽楷让叶修等，叶修也没真在等，只是没关qq，左打开一个视频右打开一个文档，看看写写。
没多久，周泽楷滴滴过来了，刚才他们轮回的群里在讨论一套战术衔接，花了点时间。
叶修暂停视频，点开一看，周泽楷说，“买保险去了。”
叶修说话都是随口乱来，一转头就忘了自己上一句说了什么，他翻记录，反应一慢，显得周泽楷反应奇快，第二句又来了，“有人敲门，好怕。”
叶修不知道周泽楷听到了多少他和陶轩聊天的内容，他没生气，反正又不是真的战队机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周泽楷这么耍一耍，也就过去了。要是他真一本正经地道全套歉，气氛搞不好反会僵掉。
这小周，台面上时常僵掉气氛，台面下还有点会搞，是隔着网络比较放得开么？
当晚周泽楷躺在床上，困劲过了，人有点躁，不容易入睡，他把明天要做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过到最后，就像筛筐里筛豆子，红的挑干净了，绿的挑干净了，剩下叶秋、修，和嘉世老板的对话。
老板和选手能对出这样微妙的话，放到哪个语境，都绝不是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好兆头。
不过他一个外队人，了解不深，也没意见好发表……
他们提到的嘉世副队长刘皓，打法里华而不实的地方确实多了点，按照叶修务实的风格，多半不会太喜欢，理解……
再说叶修，装有主了也就罢了，还要装同性恋……
周泽楷把自己想睡着了。
第六赛季的比赛在一个雨天降下最后一幕，新科冠军诞生，蓝雨的粉丝成了今年笑到最后的赢家。
轮回比去年多打了一轮比赛，还是栽在老毛病上，周泽楷与队友的配合出现致命空当，被人抓住了，切断了两者的联系。这一下成为比赛的胜负手。但他们让粉丝看到了来年再战的希望，虽然败了，也没受到过多的苛责。
再看嘉世，连带着斗神，乏善可陈。——嘉世的团队整体数据还不如去年，斗神没有打出龙抬头。
这种说法苛刻么？这是一支要拿冠军来要求的队伍，没拿到冠军，就是虚度整年时光，就是乏善可陈——尽管今年，对嘉世抱有冠军要求的人少了不少。
嘉世用了三年成就了一个王朝，也用了三年让包括嘉世粉丝在内的玩家们承认并习惯，这是个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时代，不再有哪个战队能够牢牢占据世界中心，将其他战队比成陪衬，不再有什么天潢贵胄的神之骄子。
赛后第二天，职业选手们名义上的夏休期开始了，而普通玩家的狂欢好像才要迈进一个新阶段。今年照例有两个排名倒数的队伍告别职业联赛，收到的关注却远远不如蓝溪阁和中草堂引爆的网游世界大战。
战火从头天晚上开始烧，烧了整夜，寸草不生爆装遍野，还再烧烧烧，没有要熄灭的趋势。败队的粉丝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胜队的粉丝太兴奋了要把过剩的鸡血抛洒出去，还有的人，非两家粉丝，纯粹是为了亲身感受打群架的狂热氛围，也参与进去，再加上拾荒的，一个个地顶了双兔子眼，游戏里见了面都是在互相转达时间、地点、多少人的规模，等等。
到了下午，荣耀官方网站上更新了一条新闻，总算拓展了杀急了眼的玩家们的讨论内容。
周泽楷将担任荣耀推广全球形象大使？
这个地位可不一般呐。
一时间，该话题赚够了讨论度，说什么的都有，满意祝愿的不少，争议不服的更多，尤其是新科冠军队伍的粉丝，认为这等好事该花落自己家，齐转矛头，努力将“周泽楷拿过冠军没”的话题刷上微博热搜榜。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周泽楷都没拉着队伍拿过冠军，何德何能轮到你啊！
他们才不管这一决定是何时出炉的，也不管联盟的综合考虑、用心良苦，把既封神又拿过冠军的大神排开数一数，让韩文清来，王杰希的粉丝不干，让王杰希来。黄少天的粉丝发飚，叶秋，叶秋大神的资格，总没人敢质疑了吧？结果还真有周泽楷的粉丝替偶像鸣不平，说让叶秋大神去当形象大使，宣传照上难道要像生活栏目里被曝光的不法商贩一样，把脸打上马赛克，或者搞成柯南里的黑衣人那样么？
万众齐哀。
说一千道一万，周泽楷的个人能力再被承认，没冠军这个黄袍加身，说服力总是欠一些的。
轮回的人还没有去休假，都在训练室里加训，网上吵得沸沸扬扬，还事关他们队长，他们怎么可能没关注，休息时间都偷偷摸摸地看周泽楷的脸色。
周泽楷的脸色……有些凝重。
哎，被推倒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不可能一点也不受影响的吧？
职业选手们时常会因为一场比赛发挥的不好，受到这样那样的批评，自家人知自家事，面对这类批评，他们反而能够相对心平气和一些，但竞技之外的祸事，落到头上，真是无妄之灾，无怪他们要担心周泽楷。
跟周泽楷关系好一点的队员骑着滚轮转椅，溜到周泽楷身边，亲热地搂过他的肩膀，开玩笑说，都是我们拖累了你，要不然你……咦，你这是在跟叶神聊天么？
他也不是故意要看周泽楷的电脑屏幕的，只是眼风扫过去，能忽略头像那片叶子，也忽略不了一叶之秋的大名。
周泽楷肩膀一动，眼神游到队友脸上，还分神心里活动了一下，现在捂屏幕来不来得及？还好，他之前关过一次聊天框，以至现在框里的内容，光明正大，清白如水。
叶修刚跟他传达了和叶秋见面的时间，他表情凝重，只因叶修约的时间跟一个代言站台活动的时间冲突了，对，就是众人引颈讨论的这个，荣耀全球推广活动。叶修只好又跟叶秋扯皮半天，改了时间，再通知他。
看人聊天不礼貌，轮回的老伙伴自觉移开视线，框里内容他没看清，那一大片你来我往配成双的格式，他倒留下印象，不禁称奇，居然有人能跟叶秋好好聊天。
他也不想想，能跟周泽楷好好聊天的，同样不是一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