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爷啊你不记得了吗,你当初扯着旗子盖在尸体堆底下等死呢,要不是小的冒着风雪把你从下边挖了出来,你早挂了啊!军爷啊你可算醒了,快放小的走吧,小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要等着小的照顾……”
“我睡了多久?”殷不归立时打断了面前人的话,怔怔看着他。
“十天。”陌生人苦着一张俊脸,“军医见着你就直摇头,我还以为救不回了。”
十天……
“那,军旗呢?”
“被你那什么副将收走了,说是要拿去洗洗干净再给你放回来。”
殷不归皱眉闭起了眼,想要伸手按按额角,却在抬手的瞬间被肩膀与腰间突如其来的疼痛给猛地扯了一下,旋即,他发觉自己的身体被人按住了。
那半身绣着纹身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手掌上的力度恰到好处地将他的手臂及时压了下去,视线稳稳地与他对上,很快便露出了一个略带讨好的笑来:
“军爷,你可别折腾小的了,要是你这伤再裂开,小的估计得年后才能回家了。”
殷不归盯着他半晌没说话,过风雪却觉着背后发毛。
“你救了我?”
“呃。”过风雪松开自己的手,又蹲回原处,“是。”
“……他们不让你走?”
“可不是!”一提这事,过风雪立马来劲,“你那长官说虽然有救命之恩,可是我咋处理要等军爷你醒了再来处置,唉哟我的军爷呐,小的啥都不要,只要您把我送回家就成。”
“你可知道,这几日,是往年风雪最烈的时候。”殷不归疲倦地叹了口气,面色和缓了不少,“不管你是要去哪儿,这段时间恐怕都走不了。”
过风雪张大嘴巴,满脸的失望。
“等风雪过去,我伤也好得差不多,就送你回去——你住在哪里?”
殷不归看到,面前的男人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英气的眉毛微微皱起,却并不像是在苦恼什么,而是条件反射般显现出某种不自知的落寞。
他低头盯着地面想了很久。
殷不归勉强在困倦中睁开眼看他,却只在朦胧中忽然看见那人逆光投来的一个微笑:
“忘了。”
雁门关的风从来就没有停歇的时候。
殷不归可以下地的第三天,风雪弱了很多,可是雪没马膝,到底还是不能出行。
过风雪就常披着他那条厚厚的羊毡披风在伙夫棚子里热了酒,再慢悠悠地走一段路进到屋里倒掉靴子里的雪,这才卸下披风和半身绒袄,露出半边纹身坐着喝酒,喝得热了,便一掀帘子去到冰天雪地之间,打全一套掌法,浑身冒着似云似雾的热气才回来。
偶尔,两人也会对饮些许时候,谈些无关紧要的事。
过风雪说过,他是丐帮弟子,从桃花遍野的君山总舵来的,为着送信和等人才一直待在塞北,在撑不下去险些死掉的时候被一个小村子里的女娃娃救了,之后便两年都未出来过,许是那地方太过偏僻,以至于再让他去想,却也想不到该怎么回去了。
殷不归只让他不要急,又问他这些年来到底在等谁。
过风雪却垂了眼,缠着绷带的手轻轻端着粗糙的茶碗,仰头便是一口烈酒入喉,又用惯常的笑来应付这话题:
“也不知道在等谁,兴许要来的人已经死在路上,兴许等信的人早就被忘了。”
殷不归沉沉看他,视线不经意似地扫过他沾了酒的唇,拢了拢肩上的黑色大氅,终究没接这话头。
“总归你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回去的路,待在我这里也无妨,再过几日军中有切磋的节例,你若手痒,到时候不妨一试。”
“当真?”
丐帮立时就来了兴致。
“嗯。”
殷不归突然皱眉猛咳几声,苍白的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色,过风雪放下手中酒碗绕过去帮他拍了拍,转身就朝外走去:
“你撑着点,我去大夫那儿拿药,马上回来。”
殷不归只勉强冲他挥手,依旧是咳得停不下来的模样。
待那人火急火燎地冲出了屋子,他的咳嗽方才慢慢止住,宽大的手掌轻轻搁在桌案旁,却又动手端起那人搁下的酒碗,轻轻磨蹭边缘。
殷不归没察觉自己眼神中含着的温存,但他却知晓自己的本性。
不过……
他放下酒碗,单手撑着下颔看向冰凝成厚雪的模糊窗外。
比平日更明亮的光均匀地覆在他高挺的鼻梁与厚薄适宜的嘴唇上,他的目光却仅注视着那摇摇晃晃踩在雪里的深蓝色身影。
真好看。
心底仿佛有团热火在烧,他眼底透出如狼般的利芒,却又在那人脚步近了之后骤然收敛——过风雪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个脸色苍白却不苟言笑的苍云军爷。
“你好点了没,我去给你煎药。”
“好。”
丐帮忘披披风的脖颈露出一截,隐约可以看到皮肤上红白相间的云尾,在扭头时露出一个极为俊的弧度,使得苍云鬼使神差地说了声“谢谢”。
以至于丐帮奇怪地回头盯了他一眼,视觉上再次被满足的苍云心满意足地瘫着脸,假装自己没说过话。
节例的日子很快就来了。
当夜,厚雪被高高的几簇篝火融化出一圈圈黑色的泥土来,苍云们穿着惯常的玄甲,放下手中刀盾,在寒冷却热情高涨的夜晚磕碰出极为剧烈的金属声响。
在军中已然混熟的丐帮还提着半罐酒就被推进了圈子里,被围在人群中的殷不归理了理手甲,硬朗的侧脸被火光蒙上薄薄的橘红,抬眼冲面前人笑了一下:
“来。”
丐帮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你的伤……”
“好全了。”苍云活动了一下腿,铠甲发出细碎的响动,“来吧。”
过风雪见他爽快,于是也不纠结,猛地将手中酒坛喝空,径自解了羊毡披风往后一丢,随即又解了半边绒袄,又露出那极为野蛮华丽的纹身来,神情不再似平日里那般轻松愉悦,倒充满了极为锐利的兴奋。
这眼神殷不归是极为熟悉的——这是猎人看猎物的眼神。
没有任何试探,几乎是同时,碧水游龙就与玄甲长红碰撞在了一起,绿与白,红与黑,在这燃燃篝火中交汇出极为激烈,汹涌,充满战意的一场男人之间的搏斗。
两人下手都毫不留情。
锋利的手甲化为猛拳冲丐帮腹部打去,抵挡之间丐帮还有余力回送一个抬膝,苍云却没想象中的那般笨重,而是极为快速地躲开,手甲化爪朝丐帮扭身侧踢时暴露出的后背抓去,同时右腿的顶膝已预备接上——
在这极快的过招之间,两人眼底闪烁的光芒都越发地亮,过风雪整个人都兴奋地要飞起来,飞腿抬踢之间尽是干脆,殷不归则稳守下盘,发冠后的大白毛甩出极为利落的弧度,肉甲相撞之间,有时候能听到骨头的咔嚓声,但过风雪却浑然不觉,有时候两人打得胶着起来,凑得近了,殷不归能嗅到他身上那股常年不散的酒香味。
在过风雪那掌亢龙有悔使出的时候,殷不归猛地瞅见他缠着绷带的手上不知何时渗出的大片血红,那红色在被雪光照亮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扎眼,在这晃神间,殷不归也就来得及抬臂护住自己,接着就被过风雪一掌送到了围观的苍云军中,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喝彩和哄闹声,殷不归刚站稳,过风雪就一个蹑云跑过来看他有没有伤到哪儿,见他像是没事,于是站直了揽住他肩膀道:
“不是我说你,不归,打架的时候发什么呆呢,方才要不是我收了力道,你刚愈合的伤口估计要裂了……等等,不会真裂了吧。”
过风雪立时有点慌,殷不归侧头静静看着他,两人靠得极近,以至于他头冠后的大白毛都垂到过风雪的肩头,直到其余苍云军们把过风雪先前嫌碍事丢掉的羊毡披风还回来,又送了壶烈酒,两人这才分开些许,殷不归站直了身体,理了理过风雪歪掉的衣领:
“我没事,你把衣服穿好,跟我来。”
冰冷的手甲骤然碰上滚烫的脖颈把过风雪刺激得一哆嗦,他摸了摸脖子把披风围上,高束的马尾在风中被吹出波浪的弧度,额间的刘海有些发散。
殷不归注意到他一直被刘海半遮住的右眼眉骨上,有一道蔓延至耳后的刀疤。
“真是凶险。”
漆黑而锋利的金属精准地勾勒出疤痕的位置,殷不归收回手,觉得自己的话和动作实在有些冒犯。
“是啊。”过风雪无所谓地笑了笑,径自拨开刘海露出完完整整的一张脸,“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帮人办事,有好多规矩师父来不及教就挂了,后来惹得一身腥,就被追杀,然后就有这个了。”
走了一小会儿,过风雪突然朝身旁面瘫着的苍云道:
“你脸上不也有吗?”
苍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殷不归脸上也确实有,从左边的颧骨往后深深蔓延进脖颈的疤,尤其是脖颈那一块,至今依旧可见极为狰狞的疤痕,愈合的肉芽像往外排开却联系紧密的两条长龙,一直交织进玄甲之内,再看不到更多——就算不看完全,也能够想象到当时的凶险。
以及。过风雪想,这人真是命大。
走了没多时,脑子里七想八想的过风雪就发现这是回殷不归屋子的路。
“嗯。”苍云没有否认,而是快走几步开了房门,“进来,我给你包扎。”
“啊?”
直到进了屋子殷不归把药箱拖出来,过风雪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上缠的绷带已经被渗出来的血染得通红了。
“大抵是先前冻得没有知觉了。”殷不归把酒坛放在一边,示意丐帮把手摊开,“我去给你烧点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