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
周泽楷沉默地接过药方，道了谢。乔一帆把他送出门，又给他指路，微微笑着：“城主大人请保重身体，马上快要武林大会了，会有很多要忙的时候吧。”
周泽楷想到忙的人都是江波涛，不由得内心略微愧疚了一下。他向乔一帆指的路走去，半途忍不住回头。见那屋子屋门紧闭，才突然间想到，自己忘记问镜子的来历了。
等武林大会的时候，再找到微草的人，去问问乔一帆吧。
周泽楷想着，将药方揣进怀里，往城主府走去。
轮回城位于霜青山上。
虽是带了个霜字，轮回却不必昆仑一般凛冽冰寒，一年中倒多半是春日般的温熙。主城建在山间较平坦的一个山头上，而零零散散地亦有些居民居住在主城之外较为偏僻和崎岖的地方。而城主府则位于主城中的制高处，被重重篱笆围着，看似不加防守，实则易守难攻。
周泽楷远远的就听见了喧闹声，不由得有些奇怪。在通往城主府的路上其实已经很少有民居，守卫也是严守职责，所以即使是这些天城中喧闹了些，也没有波及到城主府附近。
他稍微加快了些脚步，先是见到了一个反射着光的东西，他眯眼一看，才看出来是个光头，还是个和尚的光头。那和尚被守卫拦住，一身破破烂烂的袈裟，手中拿了一个缠着佛珠的葫芦。倾斜着身子，倒像是醉着一般。
轮回城既是昆仑一脉，城内信佛的自然不多。就周泽楷所知，也不过是城南有一处香火不太旺的小庙。那庙里似乎也就几个和尚，据江波涛说也不怎么出门。城主府在城北，庙在城南，这和尚怎么跑这儿来了？又也许，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中人？
周泽楷想着，守卫已经看见了他，连忙行礼道：“城主大人。”
周泽楷点点头，没等守卫解释状况，那和尚已经转过身来——果然是一副醉酒的样子。他醉眼朦胧，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周泽楷：“你这个年轻小子，就是轮回的城主？”
周泽楷挥手制止了已经围过来准备把和尚给带走的守卫们，平静地点点头：“前辈是想借住？”
和尚哈哈大笑，挥了挥手中的葫芦：“老夫哪里住得起城主府哟！”他回头望了眼静静矗立的城主府，目光在最高的塔楼上停留片刻，摇着头说，“光有楼，没有钟，还算什么钟楼啊！”
周泽楷：“……”
“你这和尚，不知道就别乱说。什么钟楼，那可是轮回刚建城时，昆仑使者来看了风水才建的楼……”守卫忍不住插话，说着说着才想起来不该再城主面前多说，声音渐渐小下来，往后稍微退了退。
周泽楷自然没有怪罪的意思，而被责怪的和尚一点都没有识趣离开的意思，反而是把玩着手中的葫芦，笑道：“哟，那么厉害，那这楼叫什么？”
这回是周泽楷开了口：“……无名。”
建城上百年以来，没有人想过要给这塔楼一个名字。
周泽楷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件事。
也许是因为当年昆仑使者没有留名，也许是认为有生于无，无需留名。
和尚又大笑起来，举起葫芦喝了一大口，然后口齿不清地念叨：“不如就叫莫笑楼——君莫笑，君莫笑，自古年来多少事，尽付迢迢流水……”
那和尚念着像坊间歌谣一般的句子拎着葫芦往城里走，远远地，周泽楷还能听到他给自己助兴一般唱着不成调的曲子：“镜花水月一场空，匆匆……不见残雪压枝……枝头俏哎”
守卫迟疑着问：“这和尚大约有些疯……城主大人，要不要派人去看看他会不会在城里闹事？”
周泽楷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缓慢地摇头。
“不用。”
“是。”
守卫正要退下，却突然间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我这记性，差点就忘了。刚刚有门派来拜访，江管家留他们在府中呢，说是如果您回来了就赶紧去吧。”
“嗯。”
周泽楷抬步，随口问：“哪个门派？”
“是个挺喜庆的名字，不过比霸图嘉世那种要平常得多了。叫……兴……兴欣，对，兴欣。”
江波涛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快要僵硬了。
自从兴欣一行人进了城主府以来，他就一直被包荣兴缠着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他只能安慰自己，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更何况和蓝雨的黄少天相比，这个人倒算是话少了。不过相同点在于，这种时候，江波涛总是无比想念城主的寡言。
兴欣的其他人倒是正常得多，只是在江波涛被缠上的时候极为默契地撇开了眼，沉默地表示爱莫能助。
正当包荣兴已经开始公然劝说轮回城的管家大人加入他们这个新兴的小门派的时候，江波涛总算见到了想见的人影，怀着久旱逢甘霖的心情迅速站了起来迎上去：“城主！”
“嗯。”
周泽楷走进厅堂，兴欣众人纷纷站起来行礼，包子东张西望地看了看同伴们，也跟着像模像样地抱拳行礼。行过礼，看起来十分想要上前问周泽楷问题的包荣兴被一只手拦住：“包子，你先别说话。”
包荣兴挠挠头：“哦，听掌门的。”
那人看起来颇为沉稳，似是已过而立之年，上前几步，微笑道：“在下兴欣掌门，吴雪峰，见过城主。”
“……吴兄。”
兴欣告辞时天色已晚，江波涛先是张罗着吃了晚饭，晚饭后又盛情挽留一行人留宿，吴雪峰推辞说已经在城中客栈住下，更何况这回主要是带后辈们见见世面，就不麻烦了。
于是江波涛千幸万幸地把他们送出了门。
兴欣众人的身影已经不见，江波涛转过身来，便正对上城主有些迷茫的眼神：“兴欣？”
江波涛这才想起来，一直没有跟城主说过这个新门派的事。
“兴欣是去年才建起来的，他们的掌门吴雪峰之前是嘉世的副门主，嘉世换了掌门人之后他就去了兴欣。本来兴欣是个武馆——城主大人注意到没，他们一行人里有两个姑娘，其中一个就是那武馆原本的老板娘。去年……就是武林大会之后，兴欣就自成一个门派。”
江波涛边走边说，“不过也没见他们做出来什么大事，现在的荣耀江湖还是霸图他们那些老门派。”
快到周泽楷门口，江波涛停下脚步：“城主您先别睡，我已经吩咐人去煎药了，一会儿就送过来。”
周泽楷从怀里掏出乔一帆给他开的药方，默默递过去。
“是什么？”江波涛看了看，“这几味似乎都是定神的药，城主又去见了王门主？”
周泽楷摇头，简略地把遇见乔一帆的事给他说了一遍，江波涛虽然觉得周泽楷太不设防，但是刚说了几句，就对上周泽楷坚定的眼神：“好人。”
江波涛觉得自己有些头大，叹了口气说：“我明天让城里的大夫再看看药方吧。”
周泽楷默许了。
“别睡着了，城主。”
“好。”
周泽楷坐在桌边等药，盯着灯花发呆。
此时已经入夜，城主府里的灯渐渐亮起来。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檐照进来，桌面上一片雪白。周泽楷伸手摸了摸，有种在摸霜的错觉——只是并不冰冷。周泽楷想：冷……昆仑很冷……
轮回虽说并不入世，倒也不算出世。江湖中事插手不多，也不代表一点都不关注。而昆仑的确是游离于世事之外，那蜿蜒高耸的山脉上，离着昆仑的城池。轮回虽是昆仑一脉，地理上却是远隔千里，交流不多。只有很少的时候，昆仑会派遣使者前来——在最必要的时候。
周泽楷看了眼自己立在旁边的枪，那枪便是来自昆仑锻造师之手，滴血认主，若是他人握住，便会觉得冰寒入骨。每个昆仑的锻造师都相信，武器是有灵魂的。他们在锻造时，如同修道一般抱着让武器永生的信念。把枪交给周泽楷的锻造师说：“你要比相信你自己，更要相信他。”
周泽楷在擦枪的时候，常常会想到锻造师在说这句话时抚摸着枪的眼神。他的师父看完他与师兄的对阵后，说：“他比你所相信的，更相信你。”周泽楷有些茫然无措，而师父只是说：“你可以出师了。”
周泽楷继任城主后，每日依旧练枪，府里的人大多习武，但却并不敢和他对阵。倒不是仅仅因为身份，而是看过他练枪的人，都觉得从这个平日里沉默温和的城主身上看到了漫天冰雪席卷而来。江波涛有一回和他无意间提过，周泽楷摸了摸手中的枪，说：“是枪。”
这一回即使是江波涛，也难以理解周泽楷在说什么。
武器是否有灵魂，周泽楷并不如锻造师一般确定。他感觉到枪身的颤栗，对阵时的兴奋，在稳稳落下时的沉静。他取下枪，放在膝上抚摸。沉黑的枪身静默不语，而周泽楷觉得空气仿佛都在颤抖。
他蓦地回过头去。
侍女敲响了门，轻声说：“大人，请服药。”
之后便又是一夜沉沉的睡眠。有些声音忽远忽近，最终归于寂静。
他就这样睡了很久，只是在永恒般的黑暗中，突然间见到一线光亮划开天边。他仰着头看，见黑暗之外有什么难以辨明。
而雨，渐渐地落下来。
涟漪起。
周泽楷手握着枪，站在那里。
直到梦醒。
天高云淡。
周泽楷晨练回来，便听得府里一阵喧闹。他觉得，喧闹这一阵子似乎成了常态。
轮回的城主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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