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对成才的关注最早是在新兵连，那时他就看得出成才心里那股劲儿。成才刚到钢七连时是所有人里练得最苦的，小半年就成了机枪副射手。本来高城挺为他高兴，可据伍六一反映，连里其他人对成才有点看法，说成才揣着三包烟，说成才太精，太爱出风头，太爱吹嘘。高城觉得成才毕竟刚到部队，又是个半大孩子，难免不懂事，以后在连里呆久了，自然能明白过来，所以也就没批评成才。但高城从侧面了解了一下，除了七班，连里的其他人的确对成才有点不待见。他和指导员洪兴国也聊过成才，洪兴国的意思是不必为这些小事批评成才，让成才的班长平时多指点指点成才就行了。
成才对高城是挺尊敬的，一有机会就给高城敬个烟什么的。不过高城和他的接触不多，工作上他和洪兴国以及连里的其他干部接触得多些，闲暇的时候他和史今伍六一几个在一起多些。伍六一对成才尤其反感，成才见了伍六一就绕着走，所以高城和成才私下里基本没来往。后来许三多来了，高城就更顾不上成才了。
转士官的时候，成才的名字最初被七班报了上来。但在讨论时，连里有人说成才的群众关系不好，再说他在连里的资历浅，不如先报那些老兵。于是成才转士官的事情就暂时搁下了。本来高城想等演习结束后按大家在演习中的表现最后确定转士官的名单，没想到成才居然会当众提出要转连。
高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默默地抽着烟很久没说话。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晚上，那个平时总是对他笑出两个酒窝的年轻士兵就站在他面前，脸上没有一丝平日的恭顺，而是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自己要转连。
也许是喝多了，高城当时居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成才说什么时，高城最初的反应竟然不是愤怒，而是不可思议。成才的眼神里有着破釜沉舟的尖锐，把高城刺得心里一阵狼狈，脚下一个踉跄。
意识到吴哲正看着自己，高城收回心思，摇摇头：“七连人人都说成才精，可谁也想不到他能当众说出要转连的话来。史今一年也难得发一次火，可当时一杯酒就泼在成才脸上了。从那以后，七连再没人正眼看过成才。”
吴哲笑笑说：“我倒从不觉得成才精。成才是个最直接的人，他的三包烟，他的拼命苦练，其实都直指他的目标。用最直接的手段实现最明确的目标，这是典型的狙击手风格，只是在现实中往往行不通而已。”
高城被吴哲说得笑起来：“是啊。带成才的老兵都说，成才这小子是天生的狙击手。入伍一年多就能拿到集团军的狙击比赛第三名，这搁哪个部队都能算得上奇迹。”
说到这里，高城又想起成才举着那面第三名锦旗站在自己面前时的情景。
当时高城乐呵呵地拍着成才的肩，使劲夸着成才，很少被高城这样夸奖的成才快乐得像整个人都要飞起来，酒窝里盛着笑意，眼睛里闪着骄傲。一旁的洪兴国也夸了成才几句，然后话锋一转：“成才啊，你拿到这个第三名的确不容易，不过你也别忘了，你前面还有第一名第二名呢。我们要胜不骄败不馁嘛，我和连长都等着你以后的好成绩。”
成才愣了一下，然后赶紧转向洪兴国，立正说：“指导员，我保证以后继续苦练，争取下次取得更好成绩！”
高城：“对，我们七连的人就得宠辱不惊。回去好好练，争取下次拿第一！”
成才放下锦旗走出了办公室，出去时已经明显没有了刚才的雀跃。等成才走了，高城才说：“老洪，你这是不是有点打击他积极性啊？”洪兴国：“年轻人容易翘尾巴，我也是为他好。要戒骄戒躁嘛。”
高城知道洪兴国说的有道理，也就不说什么了。那面锦旗后来也挂上了，补上了那面挂满了奖状锦旗的墙壁上的最后一个空缺。
高城以前对这事没什么感觉，可现在高城再想起来的时候，却能体会到一点成才当时的难过了。
高城刚被吴哲引出的笑容因此褪了下去，吴哲却不知道高城的心事，接着高城刚才的话头说了下去：“成才离开老a回五班那段日子，许三多没少给我说成才。许三多说他们村小得很，抽支烟就能转遍了，赶个集得走十几里山路，所以成才不想再回下榕树。可惜钢七连有点……”
吴哲停下来斟酌着，高城催了他几句他才接着说下去：“我想钢七连是不是有点过度竞争了？太多好兵挤在一个连里，转士官的名额又太有限，所以成才不想退伍就只好转连了。”
高城叹了口气：“是啊，以前我一直跟上面领导争取，想给七连多加几个士官名额。可没办法，这事由不得我。”
吴哲：“我想这也是钢七连不得不改编的原因吧。从成才到其他连队就可以保证升士官来看，钢七连的单兵素质比其他连队高太多了，你们淘汰的兵都比其他连队的好兵出色。从部队的选拔机制来看，这本身就存在着一种不合理。”
高城点点头：“我对钢七连的改编也想过很多，你说的也是改编原因之一。可惜，无论改编有什么理由，以前那些七连的兵都回不来了。”
吴哲也叹了口气：“总得有人为改革买单啊。可我难受的是，在这场改革中承受最多痛苦的，往往是那些基层的战士。”
两人都说不下去了。高城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最后对吴哲说：“成才太不容易。他性子硬，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一个人死扛，他在老a就算再不如意也不会跟别人说。你以后对他多关照点儿，他有什么事你好歹跟我说一声儿。”
想着高城的话，吴哲在床上翻了个身，有点为成才忧心。吴哲担忧的不光是成才能否融入三中队，更担忧成才明年就25岁，到了读军校的年龄上限。按现在军队发展的趋势，没有军校学历是很难在部队干下去的。
吴哲想，以后一定得找个机会好好和成才谈一次。
二十四
第二天训练完了，成才对薛刚打了个手势，薛刚就心领神会地拉着连虎一起进了成才的宿舍。
拿过那本人体摄影，薛刚并不急着翻开，只看着成才笑：“成才你老实说，你看了以后有什么感想？”成才瞪他一眼：“没感想！”
连虎从薛刚手里抢过书翻了几页，骂了句粗话，然后说：“锄头那小子表面上斯斯文文的，原来这么色！”成才忍不住为吴哲开脱：“人体摄影是艺术，又不是淫秽图片，国家批准公开发行的，怎么‘色’了？”
连虎把书一合：“得，别说得这么好听，你敢说你看了以后一点儿也没起反应？”成才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没有！”
连虎嗤之以鼻，正想再说，薛刚插到两人中间把他们隔开，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成才，看得成才都快发毛了才长叹一声说：“兄弟啊，有病要及早治。”成才莫名其妙地看着薛刚，薛刚强忍着笑接下去：“别不好意思，实在不行还可以试试伟哥嘛！”
连虎笑得差点岔了气，成才气得脸都红了，只想把格斗招数全部在薛刚身上练一遍。薛刚的格斗平时还是不错的，只是这会儿笑得没力气了，只能且战且退，逃出宿舍时还被成才追上来踢了一脚。
正好这时c3和徐睿从走廊一头过来，c3马上起哄：“打是亲呀骂是爱——”和c3一唱一和惯了的徐睿立刻接上：“——还嫌不够用脚踹！”结果下一秒薛刚就大呼小叫地拉了成才一起冲过来：“老子现在就来爱死你！”
四个人鸡飞狗跳地闹腾了好一阵子，直到齐桓被吵得从宿舍里出来大吼一声才算消停了。薛刚跟着成才回到宿舍，老实不客气地拿了成才的杯子就灌，灌完了才说：“连虎这家伙真不够义气，趁咱俩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就带着书开溜了。”成才此刻心情大好，忍不住开玩笑说：“我看他是躲到一边起反应去了。”
两人一阵大笑，笑完了薛刚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和锄头到底怎么回事？你俩啥时亲过了？”
成才没想到薛刚会突然问起这个，本能地否认道：“没……没有，吴哲是开玩笑的。”
“真的？”薛刚盯着成才。
“真的！吴哲他真的是开玩笑，不信你问三多！”成才急急地辩解着。
薛刚没想到会扯上许三多，不禁追问：“这跟完毕有什么关系？”
成才：“就是我来大队前，队长带我们三个去师侦营找我们连长喝酒那次，吴哲和我以前七连的战友跟我开玩笑，那个……那个……就‘啵’了一下，真的，就一下！”
薛刚看着急白赤脸的成才，松了口气说：“得得得，是开玩笑就好，害得我为你们白担了一晚上的心。”
听薛刚这样说，成才也松了口气：“你别担心，我以后会注意的。对了，这事儿你知道就行，可千万别说出去，不然我肯定会被他们笑死。”
薛刚拍拍成才的肩：“放心吧。我这人虽然平时有点八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看了不少，但那也只是为了轻松轻松，你别以为我连这种事都会到处乱传。”
成才点点头：“是，这事要是让政委知道，说不定又得写检讨，没几千字过不了关。”
薛刚：“写检讨？成才你糊涂了？真出了这种事弄不好会扒了你这身绿皮！”
成才吓了一大跳：“什么？这么严重？那我以后一定小心，保证加强防偷袭意识，随时保持良好的军人风纪！”
薛刚有点奇怪地看着成才，成才也一脸认真地看着薛刚。薛刚这才明白过来，心里不由得暗骂自己真是太八卦了，竟然能联想到那种事上去。可看着成才那张坦坦荡荡的脸，薛刚还真不好意思说出那个词，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军人风纪嘛，肯定得注意，不然影响不好是吧？”
薛刚又闲聊了几句走了，成才坐下来拿了本书，可半天也没有看进去，心思飘飘忽忽的。
那本人体摄影成才后来还是看了，因为他不仅真有些好奇，而且也觉得不该辜负了吴哲一番好意。要说看的时候他没有脸红心跳那是骗人的，可他想得更多的却是一个珠冠水袖的妖娆身影。
这段时间，成才天天和吴哲在一起，看的是吴哲，想的是吴哲，成才自己也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位“梦中的仙女”忘了。可是翻着那本画册时，成才才发现，自己对那位“仙女”的记忆竟那么清晰，还会不由自主地把画中模特的脸换成那位“仙女”的，可那又分明就是吴哲的容颜，吴哲的眉眼……
成才心烦意乱地草草翻完了那本摄影集，心里甚至有几分埋怨吴哲拿这种书来简直就是害人。把书交给薛刚时成才其实暗暗松了口气，不过被薛刚连虎这么一折腾，成才心里已不像当时那样堵得慌，现在倒是想起了一些以前没想过的事情：比如吴哲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比如家里这次的来信又让自己过年回家去相亲……
成才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吴哲回来了，成才连忙上前接过吴哲手里捧着的厚厚一叠资料。吴哲看了成才一眼，“咦”了一声，问：“花花你有什么烦心事？眉头怎么皱得这么紧？”
成才展开眉头笑了笑，说：“我没事，倒是你有什么喜事？看你乐成这样？”
吴哲嘿嘿一笑：“花花，我听说你答应要给大家做菜？”
成才：“是啊，我五班的战友给我寄了包蘑菇干，我还一直想等你们回来了做给你们吃呢。对了，你想吃什么菜？”
吴哲两眼放光：“我想吃什么你就做什么？那好，我要吃油炸丸子糖醋小排东坡肉红烧鱼炸响铃烤鸡翅清炒虾仁黑椒牛柳京酱肉丝开水白菜西芹百合香油莴笋……”
成才黑了脸打断他：“你当我是开餐馆的吗？”
吴哲委屈地说：“我还没点鱼翅燕窝人参鲍鱼呢。”
成才实在忍无可忍了，抬手就去敲吴哲脑袋：“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了你！”吴哲非常配合地抱头鼠窜，两人又在宿舍里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起来，直闹到吴哲窜进了洗手间关上门才罢手。
成才经过这一闹，早把之前那些心事丢到一边去了。现在的成才满心雀跃，满脑子想的都是要给吴哲做什么菜。
二十五
许三多站在袁朗的办公室里，等着袁朗批他和成才的请假条。
袁朗问：“成才怎么没来？”许三多：“成才去食堂了。他说今晚要好好给大伙做顿饭。”袁朗“哦”了一声，在请假条上签了字，递给许三多，说：“行了，你们去吧。”许三多高高兴兴地收好请假条就出去了。
袁朗今天的事情比较多，等他到食堂的时候，队员们都已经开始吃了。袁朗一进去就觉得食堂里的气氛有点异常，大家好像都特别兴奋。
齐桓见了袁朗，忙招呼他过去，一边给他盛饭一边说：“队长，今天这菜是成才做的，你快尝尝。”
袁朗吃了口蘑菇炖鸡，又夹了个红烧狮子头，正想说“不错”，许三多端着一碟泡菜过来了：“队长，你咋来晚了？这是成才给你留的。”
袁朗看了看，见其他人桌上都没有泡菜，不禁问：“怎么就这一碟？”许三多解释说：“成才本来做了不少，满满一坛子呢，可二队长看见了说他也爱吃，就拿走了大半，剩下的给c3他们抢光了。成才说你喜欢吃这个，特意给你留了一碟。”
c3狠狠地向许三多飞眼刀，可许三多只是正直地冲他咧着嘴笑。眼看袁朗似笑非笑地一眼扫来，c3连忙叫成才：“花花，你再做点泡菜吧，多做点，做得越多越好！”
成才一直安安静静地吃饭，对队友们的夸奖只报以淡淡的笑容，听了c3的话便答了一句：“行，下次我多做点。”
吴哲故意在一旁语重心长地说：“花花呀，你千万：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先抓住男人的胃。”
在大家的哄笑中，成才戳起一颗狮子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塞住了吴哲的嘴，说：“你那颗心还是留着跳楼大甩卖吧！”
吴哲猝不及防，嘴被堵着说不出话，只剩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大家被他那副样子逗得更开心了，袁朗也笑得一口饭都差点喷出来。
到了请假的日子，成才和许三多一起踏上了去702团的路。
车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成才问许三多：“你有没有想过考军校？”许三多吓了一跳：“军校？我能行吗？”
成才瞪他一眼：“咋不行了？你脑子又不笨，队长又喜欢你，你得把这事儿挂在心上，找机会跟队长提。了？”
许三多使劲点头：“了！那成才你呢？你肯定也想上军校吧？”
成才叹了口气，说：“吴哲跟我说，要是想把部队的路走长了，就一定得有文凭。他还说他会尽力替我争取，会辅导我功课……”想起吴哲，成才笑了笑才接着说：“可我在队里是新人，队长对我也……印象不好，我看——这事希望不大。”
虽然成才脸色平静，但许三多还是看出了成才的黯然，便安慰他说：“成才你别泄气。你这么棒，队长又那么看重吴哲，肯定会考虑的，你一定有机会。”
成才转头看着窗外，声音低了下去：“过了年，我就二十五了。”
许三多当然知道二十五岁是考军校的年龄上限，许三多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从嘴里蹦出来的是：“机会多稀少，生存多不易。”
成才有点意外：“这话你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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