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山河》分卷阅读27

    “若他说悔,那我不算害他,你们大可重新把这个天神迎回神殿,他依旧是那个无心无情的连阙。”

    大约神的爱恨与凡人便不同在这里,他说这话时,没有半分强求或忿恨,不过是平铺直述,拿得起,也没什么放不下。求而不得,便不再求。

    镜仙不置可否,“我不问他,却要问你一句。你是悔也不悔?”

    那人睁开眼睛,瞳孔中一霎那流转过光华,却又瞬间被禁咒压制,暗藏其中的来自双方的较量转瞬即逝,连云烟都没有惊扰半分。

    “我?”他笑了,不再是闭目忏悔的样子,周身气度仿佛剥落下蒙灰的泥塑,露出毕现的金身锋芒来。

    “我从来不做后悔的事。”

    镜仙当日无意中窥见轮回镜中一闪而过的画面时,就应该明白,他命格主杀伐,我行我素,桀骜不驯,不论再历经几世几劫,是神仙或凡人,都改不掉骨子里的睥睨众生的姿态。

    天帝所想与他截然相反。“褫夺身份,洗去前尘,看他傲从何来?”

    镜仙当日听罢默然,并未反对。只心底微叹,此番输赢争斗,竟要搅得天下不得安生。

    他走上前去,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点在谪仙眉心。

    “从今往后,好自为之。”

    禁足的咒术解开了,那人却没有立即站起身来。

    “我有一个遗物,”他道,自顾自地伸出指尖将脖子里挂的东西从纹饰繁复的衣领下勾出来。

    纵然是淡定如镜仙,也忍不住为他遗物两个字扶了把额。

    “你未必回不来……陛下从不赶尽杀绝。”

    “我知道,”那人仍跪着,抬头看他,笑了笑,“那家伙,只不过想所有东西都在掌控下,仇却是不记的。”

    “只不过,能回来的,只怕不是原本的我和他,事事都遂那老头儿的意,也太让人不高兴了……这块玉,烦请你帮我交给离火,就说就给他做个念想。”

    他说着把那玉从脖子上扯下来,递了过来。镜仙没有伸手去接,他低头仔细看了看,意味深长道:“灵石?就连陛下那也没有多少,你哪来的?”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对方坦荡道,“我家那谁给的呗。要多少有多少,老头儿自己穷可别掂量着别人跟他一样。”

    “第二次了……”镜仙无奈道,方才他忍住了没有纠正,这次却非得为他家天帝正一正名,“第一,陛下并不老,第二,陛下也不穷,第三……”

    他对上了那人的眼睛,“第三,我为何要帮你?”

    只是片刻间,两个老狐狸就已经交换过眼神,彼此都知道对方对这块灵石的真实用途一清二楚。

    跪着的人笑得露出了牙齿,白森森的,颇有种威胁的意味,说的却是,“举手之劳罢了,镜仙大人不愿帮就算了。”

    他把小巧玲珑的石头搁进袖子里,兀自哀叹,“可怜啊可怜,这么多年的情谊,这点小忙都不帮。”

    他说着,忽然殿内一阵光华大盛,光芒之下,隐隐显现出广袖长袍的身影来。

    二人皆吃了一惊,镜仙殿中主人亲自镇守,更别说还禁足了一名罪人,何人能如此随意出入。

    他本来还以为是来主刑的神仙,待光芒散去,看清来客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此前一直恣意乃至无畏的神情才骤然有了裂痕。

    他喃喃道:“连阙?”

    那张脸绝不会错认,一样的难以逼视的光芒,漠然的神色,若说有哪里不对,便是眼眸中太过冷淡无物,如同他方才拿在手中的灵石一般,没有任何悲喜情绪可言。

    这个样子,倒像是他从前第一次遇见连阙的模样。跟他打招呼,也像没看见一样,冷得难以亲近。

    只是,怎么也不该在如今出现。

    他尚未做出其他的反应,镜仙先道,“不是连阙。”

    “天生灵石,一分为二,如出一辙的不生情窍,硬要说的话,是孪生罢。”

    他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来,连阙竟然有一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脾气也没有差别的弟弟?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而且,在天庭这么久,也从来不知道。

    来客的目光缓缓扫过二人,停在了他身上。镜仙莫名在那双素来空无一物的眼睛里看见几分探究好奇。

    “我来审你。”语气却也还是平板的。

    “是连城,新继位的司法天神。”镜仙见他露出疑惑神色,好心解释道。

    “哦,不好意思,”跪在中央的人大大咧咧道,“镜仙大人已经审过了,直接让刑罚的大人过来也是可以的。”

    来客面无表情地瞥了镜仙一眼,镜仙呵呵一笑,意思是抱歉抢了你的工作,在下不是故意的。

    那人收回目光,顶着当初连阙一模一样的面容和神情,从台阶上缓步走下来。

    这场景看起来实在太过熟悉,几乎与当初天神殿中连阙亲自审他的记忆分毫不差地重合,以至于罪人神色恍惚了一瞬,待反应过来,那身黑衣已经到了面前。

    “连城?”他抬头看他,若有所思,“小仙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大人叫一声我的名字?”

    新的司法天神不动声色看着他,似乎在等一个解释。

    “没什么,”他遗憾道,“只不过看你这张脸,有点怀念连阙以前凶巴巴叫我的模样。”

    镜仙在一旁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他是想象不出来连阙有什么凶巴巴的模样,顶多是冷漠了些,被这人添油加醋成了这样。

    见司法天神迟迟没有回应,他又道,“大人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抬头一笑,“我叫昭惑。”

    昭惑,也是星辰的名字,当年连阙说,这是个招来祸患的灾星。现在想想,说得没错,可那人还是心甘情愿陪他共赴此劫。

    得一人如此,夫复何求。

    新任司法天神垂首看着他,神色几乎是有些困惑的,良久,才启唇开口,缓缓道。

    “昭惑……?”

    “嗯,多谢。”他应了一声,脸上收了笑容,白衣华服,长发流泻,微仰起脸看了看殿外悠悠飘过的浮云,还有隐匿在其后的重楼轩栏。

    他已被剥夺了法力,无法一念千里,凭肉眼所见,自然是看不见那棵巨树的。只是想随便最后再看一眼天庭,便下意识地看向了那个方向。

    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葬在树下落花里了。

    连阙已先他一步去了凡间,而今他可算追随他而去?

    即便到那时互不相识,乃自不得不各自为敌。也总有片刻,会感到对方对自己来说是与众不同的吧,便赌那一瞬间就足够,再次进入彼此眼中心上。

    他转回头,垂眸一笑。

    “来吧。”

    再次睁开眼来的,就不是昭惑,而是剔去一魂一魄的小小散仙荀未了。

    新任司法天神已经离去,他第一眼醒来,见到的就是镜仙。

    只是他没看见,在他醒来之前,镜仙从他袖子里摸出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玉石,在手中端详半晌,终于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收在手心。

    劫数自有天定,命轮不可篡改。即便如此,无论是神是人,总归还是要留下希望。前尘往事从此不必再提,后世因果也不必妄自揣测……

    就在人间重新相遇吧。

    第32章 因果(一)

    三月初,往年江南庙会已热热闹闹办过一回,祭了天地神明以后,荒废一冬的水车嘎吱嘎吱又转起来,早春尚寒的河水涌入田中,放眼望去,一片新绿,生死轮回不休不止,正是万物生息重新开始吐纳的时候。这一年却不知怎的,到了时候,天却迟迟没有回暖,冬日被无限延长,萧瑟的枝头与干涸灰败的田地相应。民间流言渐起,自去年起便不时出现奇异的天象,百姓远在权力漩涡之外,不知那新旧年交替的那晚,一场骤起骤息的龙虎相争,也不知道朝中早该人头落地的一代权臣,如何只身面对百官弹劾。

    他们只知道,没有粮食,没有收成,就没法过活,庙堂之高,谁坐天下都与他们无关,自己的小日子才是实打实的东西,尚未逼到底线之前,这些灰头土脸的庄稼汉如同他们的先民一样世世代代默默忍受。而万里之外,边境平静的假象在月下一支铁骑军队之下彻底打破,持续了百年的和约成为一纸空文,冲天的烽火燃起,将士在漫天飞雪的关门下点兵,这一年的三月初,春天到来之前,殷长焕掌权四年之下极力避免的战争,还是开始了。

    关外算是西北狼师的半个地盘,此番蓄谋已久来势汹汹,一夜之间连拔两城。殷长焕在座椅上看着面前摊开的字迹潦草的急报,忽然想起来,他似乎还尚未与那位传说中的西北王交锋过,书信也好传话也好,用兵也好布阵也好,彼此之间全然陌生。西北与中原一样身处乱局,敢在此时擅自动兵者,要么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要么就是胸有成竹自认时机已到。

    烽火印触目惊心,如同将要烧灼起来,弥漫着一股子西北风沙的味道。

    殷长焕将急报折好,神色如常地打开了空白的信纸。朱笔悬停在信上一寸,迟迟没有下笔,蘸满了墨汁的笔尖不堪重负,啪地在纸上绽开一点红痕。

    他在思索。方才信中所说攻城略地之谋自眼前一一划过,铺排在只有一点墨迹的信纸上。从万里关外一路城防的图景,一关接着一关,逶迤而来,最后落下那一点,正是帝都的所在。

    这个西北王,绝非碌碌无能之辈。

    智计,为人,个性,与其这般猜测,不如亲眼一见。

    三月底,战况胶着,本朝胜少败多,西北军师一路长驱直抵雁远城下。雁远一城,正卡在中原关外相接之处,此城若破,几乎就等同于打开了中原的大门,直打到了帝都的脚跟下。但也正因如此,历来重兵镇守,易守难攻。双方对这一役都投入了非同寻常地重视。从帝都秘遣的一支禁军带着朝中特派使连夜抵达雁远城支援。任谁都想不到,这一批人马里,有一个最意想不到的人。

    殷长焕在做出这个秘密随军前去的决定时,知道的人不过五指之数,皆是心腹之人,他们谁也没有劝说此行凶险,因为皇帝决定的事,是绝不会更改的,他必然有他自己的计算,剩下的,就是执行命令。

    朝中皆说,皇帝突然染疾,休朝一周,太医每日前去诊断,虽不是什么大病,却也得好好休养。本来便为西北之事心惊胆战的众臣,自然疑心皇帝这是焦头烂额日夜操劳所致,一时间更是人心惶惶。

    而被传言还在病床上的皇帝,在赴雁远城前夜,却出现在了宫中偏殿。

    那是荀未的暂居处。在西北一事让朝野上下焦头烂额之前,众人焦头烂额的对象还是在皇帝庇佑下,大大咧咧住在宫中的狗官荀未。虽是对外推说太傅伤重未愈,待其恢复,审明疑点,再做处置。可这时间就是以正常的恢复速度,也要该可以重新审问了。包庇之心,简直不要太明显。

    皇帝并非能够随心所欲,法理难容之下,他要这般明目张胆地保全一人,背后承受的压力不仅来自百官的口舌和抗争,更是那一条条昭然的铭文。既然订立了规则,又去破坏它,动摇的就是根本的东西,这样的帝国绝不会长久,这是他尚年幼时就清楚知道的事情。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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