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分卷阅读36

    从生到死,除了你,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我和笋儿的存在。

    如果当真恩断义绝,形同陌路,连陆宅也不容我们长居,你就把竹子迁到外头去。竹子生来命硬,最易养活,一片不太荒芜的土地,一点阳光一点水……就够了。

    腹部剧烈挣动,笋儿发了疯,癫狂闹腾着撑开胯骨,不顾一切地往外顶。

    它是个灵气充盈的孩子,知道自己和爹爹快要没有机会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就系在它身上,只有抢在父亲面前出世,发出一声清亮有力的啼哭,才能挽留他离开的脚步。

    笋儿还小,还有整整一辈子要活,不想那么早地曝尸山野,被雨水和烂泥砌作一座坟茔。

    它急了,两只小脚丫用力乱踹,蹬进爹爹腹中。晏琛只觉腰身痉挛,险些开肠破肚,双眼一翻,整个人歪倒着滚进泥地里,身子来回翻扭,就像烈日暴晒下一尾濒死的鱼。

    陆桓城站在门外,每一块骨骼都僵硬得不能动,双脚像被锁链扣住,无法跨过门槛,走近那个狼狈挣扎的少年。

    刚才晏琛抬头时,一张消瘦而枯瘪的脸庞笼着灰沉沉的绝望,他几乎认不出来。

    庆幸天色灰暗,遮天蔽日的密林挡去了所剩无几的光线。庆幸落得一场急雨,把一瓢水一瓢水泼在眼前,模糊了屋檐下惨绝人寰的画面。

    陆桓城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他只知道他漂亮的阿琛,永远不该落魄成这副模样。

    ……够了。

    他自以为是的不舍和仁慈,根本没有换来一样善果。

    三五天,去他娘的三五天!

    当初一铲子下去,掘出烂根,抛入烈火焚烧,直接以命偿命,从此他和晏琛恩怨两清,魂魄相忘,晏琛再不欠他,他也不欠晏琛,总好过今日求死不能,饱受折磨。

    破陋的院子里,晏琛正凄楚万分地唤着他。大雨淡去了哭腔,听不真切,大约是生命消亡前最后的哭诉,恨他既不留一条活路,也不肯给一场痛快。

    陆桓城不敢细听。

    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把无胆面对的一切通通丢进了雨里,反身抓缰上马,逃离这片山林。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欠晏琛一场当机立断的了结。

    第四十三章降生

    陆桓城离开的一刹那,晏琛昏死在了雨里。

    他抱腹翻滚时,眼前早已阵阵发黑,意识却固执地不肯散去,还醒着,还用耳朵聆听,等着陆桓城靠近的脚步声,等着陆桓城心疼地唤他一句“阿琛”,可最终听到的,是脆生生的一击抽鞭,一声高亢嘹亮的骏马长嘶。

    于是,唯一的那束光芒熄灭了。

    黑暗笼罩下来,晏琛挣扎的身体归于平静,沉睡在一层浮动的浊水里。雨点密密,砸出波纹,一小圈叠着一小圈。殷红的血随之漾开,渗入泥土,色泽隐隐淡去。片刻,又被一股新涌的鲜血再度染红。

    半个时辰之后,晏琛猛地惊醒了过来。

    心口尖锐地刺痛着,像针刺心脏,伤口微小,流不出一滴血,疼痛却鲜明难忍,逼得人蜷身颤抖。

    他喘了喘,把仅存的一点灵息聚到胸腔,护住心肉。

    可是没有用,缓不了一丝痛,仿佛这疼痛并非源于体内,而是源于别处,在他遥不可及的某一个地方,无法阻挡地发生着。

    晏琛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惧怕包围了——匕首悬喉,剑指眉心,死生仅在一线间。但他无暇细想,因为苏醒后第一轮强烈的阵痛来临了。紧窄的胯骨纹丝不动,撬不开,磕不裂,与笋儿的小脑袋卡成进退两难的死局,激得人来回跌滚,哀鸣难止,坠入深不见底的绝望。

    待这一波熬过,晏琛已是汗流浃背。

    十指指隙一片滑腻,伸到眼前一看,那湿漉漉沾满了双手的液体,居然全是血!

    他下意识地躬身去瞧肚子,双目倏然睁大,呼吸几乎在一瞬间停止了——浑圆的肚皮轻轻蠕动着,上头血痕斑驳,竟数不清有多少道。每一道都在极快地蔓延着,像被百来片锐利的刀刃一齐割出血口。血滴溢出,渗透湿衣,晕开朦胧而惨烈的一大片艳红。

    晏琛紧紧盯着肚子,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

    不是因为疼痛。

    他看见那些割痕开始彼此交织,密密麻麻,最终在腹部绘出了一张星象盘旋、天地合拥的咒符,鲜血淋漓,敷满皮肤。

    是血屏。

    是梦见黑猫的那一晚,他连夜赶去竹庭,亲自用陆桓城的鲜血施下的那一道血屏。

    而现在,这道护屏——崩碎了。

    血咒为契,护身佑命。整座陆宅里,只有一个人伤得了他。

    这一刻,晏琛全懂了。

    “桓城,原来你是……真的不要我了……”

    他轻声呢喃着,如同耳语一般温软,唇角微微勾起,自嘲地笑了出来。他扶着腰,身子慢慢后仰,顺从地躺回了大雨里,睁着眼,一动不动地望向被树梢遮蔽的天空,神色近乎麻木。

    手掌覆在高隆的腹部,连着唤了好几声笋儿。

    头顶枝叶高悬,在雨里整齐地摇颤,一阵凄风吹过,簌簌落落作响。从前晏琛做一根竹子,也总爱在夜深人静时,与邻近的其他竹子擦叶撞枝,发出分外好听的窸窣声。

    从前,从前。

    都是过去的旧事了,距今……已经太远。

    忽然间晏琛呜咽一声,手背青筋直爆,五指揪紧,胸膛猛地向上挣起,身体绷作一张拉紧的弓,整个人张口、睁目、表情骇诧地定了格。

    一柄长戟直插胸口,扎穿了灵气汇聚的心脏。

    他被抛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和静谧之中,时间静止,光线吞噬,唯有剧痛长存。身体是一团颤悠悠跳动的软肉,盘绕着细密的血管和经络。坚硬的戟尖将它狠狠戳烂,血肉四下飞溅,化作一滩稀烂的浆糊。

    灵息从**生生剥离的极痛直刺头颅,贯穿了三百年漫长的光阴。

    三百年,十万天,每一天只承其微末,也痛苦得生不如死。

    陆宅,竹庭里,一根青竹轰然倾倒。

    竹鞭带根,一下扯出半截,余下半截深扎泥土之中,两边拉扯,利落地“噼啪”崩断,只留尺长的小段,堪堪系在竹身底部。旁边株细瘦的幼竹也不得幸免,随着竹鞭一同拽出土去,歪在青竹身边,却仍然血脉相依。

    远郊,山野小院中,晏琛的身体骤然瘫软,后背和腰脊重重砸回地面,腰腹处的肌骨一块一块从关节松脱,乱作一盘散沙。骨骼表面裂纹滋生,一寸寸蔓延,紧跟着脆响连绵,长骨、短骨纷纷碎裂,化为粉末,消融在了血液里。

    晏琛的身体越来越软。

    胸腔慢慢瘪塌,压得两叶薄肺透不过气。躯干被抽空了骨头,徒剩一副松软皮囊,软扑扑地贴在地上。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向皮肤,少了肋骨作撑,连内里的脏腑也被砸痛。

    肚子依然突兀地膨隆着,却不再有规律发作的节奏。

    曾经让晏琛失声尖叫的强烈宫缩不见了,间隔许久,腹部才敷衍着半软不硬地收缩一次。痛感微弱得可怜,下腹已经感受不到一点推挤的力道。

    晏琛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哽咽哭道:“笋儿,对不起,我生不动……笋儿,对不起……”

    灵气正在一缕一缕地悄然散去,浮于水面的竹叶越积越多。这具身体变得衰弱而残破,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晏琛甚至不知道,胸腔里阻滞的呼吸还能维持多久。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笋儿突然动了。

    腹内每一次若有似无的收缩,都推着它撑开甬道,慢吞吞地往下滑去,不一会儿顺畅地滑到了穴口处,露出一小团卷曲的毛发。晏琛难以置信,伸手按了按腹底,那儿腰胯塌陷,皮肤裹着血与肉,触感异样柔软。

    竟然……也没有了骨头。

    都碎了。

    下身是一只扯松的皮袋子,兜着笋儿小小的身躯,只要再耗一点点力气就能娩出。

    晏琛看到希望,破败的身躯忽然充满了力气。

    他用手肘支起上半身,长长地吸入一口气,当微弱的阵痛来临,便咬紧牙关,五指抠入泥土,拼命地屏息用力。他的身体在颤抖,红惨惨的肚子因为用力而鼓得更胀,热腻的鲜血从割痕里一滩一滩溢出,沿着腰侧淌落。

    双腿间血流如注,晏琛能看见,可他并不在乎。这具回天乏术的破烂身体,他早已丢弃不要了,他在乎的只有笋儿,一个健健康康、能哭能笑的笋儿。

    圆润的小脑袋顶出了小半个,黑糊糊的,前额触到冰冷的泥水,猛地往回一缩,不愿再出来了。

    “好孩子,别怕,别怕……”

    晏琛急促地喘着气,掌心轻柔地安抚腹部鼓励它:“外头一点儿也不冷,有爹爹在呢,爹爹会抱着你,不让你受寒……笋儿乖,别怕,出来吧……快出来吧……”

    又一次阵痛来的时候,晏琛仰起脖子,咬破嘴唇,嘶吼与叫喊死死堵在嗓子里,逼出压抑的低吟。穴口在漫长的苦痛中逐渐撑到极致,忽然间腰身一轻,汹涌的血水喷溅而出,一个蜷着身子的小婴儿落入了他两腿之间。

    《宅书屋》om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