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不宜久留》分卷阅读26

    在医院确定死亡后,易非给陈丹去了电话。陈丹只说知道了。易非三个人相继回去的时候,陈丹也闭门不见。第二天午饭时易非抽空回去,陈丹正独自吃饭。

    “回来了呀?”陈丹语气平静如常。

    易非一直想起小时候,陈丹是那样怯懦,易非自觉应该保护她,好像她们母女颠倒过来。从易近山昏迷起,易非一直很担心到这一天母亲会承受不了。这时候易非看陈丹气色还好,一切同往日似乎没什么区别,多少放心一些。

    就算没有胃口,也坐下来。阿姨马上给易非添碗筷。

    “不用专程跑一趟。有保姆,还能少了我吃喝?”陈丹打量易非,叹息道,“那边事情多吧。委屈你了。”

    易非摇头。拿起筷子,勉强吞咽着,食不知味,眼泪忽地坠落。

    陈丹看在眼里,心里一颤。犹豫着,易非已迅速地抹去泪水。

    “您好就好。”

    易非越是后悔自己原本是为了安慰母亲才回来,应当克制住感情,越感到不能自已。

    在灵堂前好像与仪式融为一体,头脑不可思议的僵硬冷酷,回到家里望到母亲,望到一切似如从前,这几日翻腾出的破碎记忆陡然发酵。

    易非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无声无息地,泪水夺眶而出。

    陈丹走过来,轻抚易非的背。易非扑住陈丹。温暖而宽厚的怀抱,有莫名抚慰人心的力量。易非感到麻木的身体逐渐苏醒,但更贪恋不舍。

    易非坐起来,陈丹眼眶已经红了,易非感到很愧疚,反过来安慰陈丹。母女相拥着,各自擦干眼泪。

    晚上再没有什么来客的时候。陈丹过来灵堂。易非原以为她并不会过来了。

    陈丹格外精心地梳妆,穿着已稍显不合身的黑色长裙,丝袜和长靴,头发服帖地挽起。

    依礼陈丹上香鞠躬,易然姐弟三人叩拜。陈丹痴痴站在香桌前望着易近山的黑白照。

    樊云叫剩下几个人上楼,也跟着上去了。

    “妈……你看看他吧。”易非轻语。易然同易非把玻璃罩打开。

    陈丹攥着颤抖的手,停了良久才靠过去。易非望着陈丹缓慢地揭开寿被,再向下,揭开到腰间。陈丹抚摸易近山的眉眼,触到的瞬间,像有种魔力,动作忽然变得轻柔坚定。惨白枯瘦的面孔,厚重的妆容,僵硬寒冷的肌肤,在眼前似通通不见。只不过抚摸熟睡的情人。

    陈丹握着易近山的手良久,又轻抚他遍布针眼的手背。

    抓着,抓不住的。逝去的,永远不可能消散的。

    陈丹几乎晕厥。易然在后面架住她。她仍不肯放手离开。

    ☆、死道友不死贫道

    第三日人最多。市里一些大小领导,同行,公司下属……还有易然姐弟的同学朋友一干人等。

    每来一波人,家属叩首答礼。少不了要说上几句。脸和名字都是生的,陌生的旧人,叫樊云记起一些琐碎片段。

    齐磊上午又来了一阵,不时站过来易非身边。樊云瞧着两个人同来客招呼,心里面像又架起一支队伍,锣鼓糟乱地震着,不成节拍。

    一半是实的,另一半虚着。渐渐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午饭时间后,齐磊有事离开。眼看着人又要多起来,樊云仍没有去吃饭的意思。易非从楼上下来,看她落寞地跪坐着,叫她上楼。

    樊云从江于流那里又要了一包烟。从临时支的餐桌旁径直过去,站在背阴一面阳台。

    易非也取了一支,樊云给她点燃。易非吸了一口,经不住咳嗽起来。

    樊云望了望她。

    “你歇一会儿吧。”易非嗓子有些沙哑。

    樊云点头。隔了半晌才说,“没事。”

    “就是人多。”樊云像抱歉一样轻挑嘴角。

    这几天里两个人几乎没有单独相处。互相知道各自的悲伤,也知道两个人的悲伤并不完全相同。遥遥望着,生出一点安慰,又被人潮冲淡。

    “听说吴振明趁火打劫?”樊云忽然开口。

    易家遭遇变故,吴振明从前与易近山称兄道弟,而今尸骨未寒,他却在这个时候暗中向几户大的买家大量出货。过年以来易非忙于应付父亲病情急转直下引发的种种状况,还没顾上让吴振明提价。吴振明原料尚且没有谈妥,库存急着兜售一空,吃里扒外,从中牟利。

    易非面色不善,“挑的好时机。先由他去吧。”

    “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你知道他以前是缉毒的。”易非露出轻蔑之色,“做过鬼的,一辈子都是鬼。”

    樊云愣了一刻。古人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其实又几人当真可以信过?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樊云掸了掸烟灰,作不经意道。

    “嗯?”

    “大学第一年,学费要报道当天交,我凑不到。当时说申请了贷款,是骗你的。要开一个证明,爸……他让我没有办成。后来我去找了吴振明。”

    樊云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件事,易非有不好的直觉。

    “我听说过,爸说五叔给了你六千块。”

    从前竟然没有想过,或者是根本回避去想。这一笔钱她到底付出过什么代价?

    “他知道?……”樊云吸了一口气。人死如灯灭,樊云已不想在与父亲的情感天平上,再添加什么。

    樊云沉默下来。找烟灰缸压熄烟头,不愿意再讲下去。

    “到底怎么回事?”

    樊云看着易非,因父亲逝世而憔悴,眼睛稍显红肿,眼白里尚有血丝。改口道,“逝者为大。”

    “你……别急着下定论,爸未必知情。”

    樊云沉吟一刻,但只稍稍打开回忆之门,往事历历如昨。刻意简略道,

    “我这辈子做过最恶心的事情……我带了一公斤□□。”

    樊云目光投向楼旁繁茂的树木。树冠下阳光穿透重重阻碍投射出无数或明或暗的圆形光斑。风一吹,那些光斑齐齐晃动。

    易非很明白樊云说的是什么。这么大的量,也不可能是随身行李,她是用自己的身体运送毒品。难以名状的愤怒和无奈卡在胸口。

    樊云孝服边沿露出衬衣,在强光反射下一片耀眼的白。易非忽然感到没有勇气去看她。

    没有办法再继续追问下去。那些细节。就算她有勇气开口,易非没有勇气去听。那时候,她们还不满十八岁。

    樊云也许曾经想要倾诉,但这终于成为她的隐痛,再难启口。

    易非不知道她是怎么答应下来。也没有办法想象,那一段时间她们相对着,她知道将要去做的事情,怀揣着恐惧和仇恨,却可以装作没事人一样,还要安慰因为离别而悲伤的她。那是她们最疯狂的一段日子。她们躲在房间里,就在这条走道易非的房间里,像忍着痛哭一样忍着快感的降临,在被子里埋头喘息。

    所有绚烂的记忆,都包裹着最沉痛的内里。

    记忆中触到柔软的肌肤,不可抑制地抽紧颤栗,但她们所处之地不是温暖安逸的天堂,是遍布荆棘和炽烈岩浆的地狱。

    易非并不介意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樊云给她无数安慰假象,隔过如此多的前尘往事,打碎的一刻,易非早已无可弥补,只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爸……他不会的。”易非摇头。但她心里却认为易近山一定是知情的。吴振明只是唯利是图的小人,没必要冒着风险戏耍樊云。

    易非一阵刺痛,眼泪忽地滑下,哽咽着。“对不起。”

    樊云蹙眉,外间不断有人走过,但樊云还是抱住易非。“对不起,我不该说。”

    樊云的怀抱与前一天母亲的完全不同。像抱着一块冰,感受到的只有刺骨的寒冷和痛楚。她拥抱着她,触手却只是她被刺伤的血肉,易非没有办法平息任何,任凭创口撕裂,鲜血在熔岩中蒸发。易非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可恨的是,却难辞其咎。

    他们将在次日一早送易近山的尸体到殡仪馆火化。因为这一日出乎意料多的奠客,晚饭拖着也就没有吃。□□点钟,齐磊接易非去吃饭。樊云叫易然先休息,以应付来日的仪式。

    樊云站在棺前,寿被下只有易近山不再魁梧的轮廓。樊云眼前晃过太多回忆。

    他也有很好很好的时候。他带着她睡,讲一些胡诌的狐狸精和书生的鬼故事。他带她玩游戏机,抱着她打扑克。

    他将带她去应酬时,专门叮嘱她嘴甜一点。要是有胖的阿姨,不要说人家胖。要是有生疤的叔叔,不要指着人家的伤疤。

    他教给她忠孝。她半夜睡着,他拉她起来看港片,教她戏里东山再起的坚强,教她有情有义。

    他是个混混,但是幼小时候,樊云觉得他同书里的大侠没什么区别,法规说到底不过是掠夺者制定的游戏规则,盗亦有道,他们选择另外一套规则。

    但是现在,樊云止不住失望。恨他。何必让她懂得是非。

    樊云跪伏在棺旁。

    江于流不得不上前。

    “什么事?”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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