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有光》分卷阅读3

    蒋锡辰笑了,跟他反方向托着半个脑袋,和他相对,一双眼睛定定看着他,眼神清澈专注。这是一个虽在安全距离之外,却十分暧昧亲密的姿态,要不是他的笑容还算纯真,谢梧很怀疑他的用意。

    “小叔叔,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个角色的动机太站不住脚,想加点铺垫的戏?”

    哟!眼光这么犀利!谢梧暗里诧异,脸上镇定:“你刚刚讲的这个思路,之前怎么没跟我交流呢?”

    蒋锡辰有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哎呀,都说了,这是我胡乱开脑洞想的,剧本里从头到尾都没有给小叔叔表现过这样的心理,我这个思路严格来讲就跟同人似的,怎么好意思把自己审偏题的想法拿出来说……”

    还挺有自知之明。谢梧听笑了:“你也知道自己审偏题啊?”

    “啊?”蒋锡辰愣了一下,接着,刚才那点被肯定的轻松喜悦被他嘟嘟嘴收了个干净,明明白白失落起来,语气委屈地嘀咕,“原来,你根本没有赞同我的看法。”

    谢梧看他这喜怒形于色的模样,一方面对他到底是个怎样的小孩儿愈加拿不准,另一方面觉得好笑。

    他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蒋锡辰不高兴的嘴角上,道:“哎,你冲别人也这样吗?”

    “哪样啊?”

    “撒娇啊!”

    蒋锡辰抬起眼:“我有撒娇吗?”

    谢梧笑容更玩味儿:“不是撒娇你委屈什么?”

    蒋锡辰皱眉默然,大概是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表现,然后认真地摇头:“我没有撒娇,我是真的有点挫败,好不容易有机会有勇气跟你沟通小叔叔这个角度的心理,你先在答卷上批一句’答得好’,又打个大叉叉,换谁谁不得难过一下啊?”

    “哦。”谢梧坐直了,耸耸肩头,“你审错题,还怪大纲和阅卷老师啊?”

    蒋锡辰瞥他一眼,不说话了。恍恍然地看了一会儿远处的拍摄现场,又低头去背词。

    谢梧也翻翻剧本,到底还是打消了去找导演改戏的想法,转而揣摩起了新的表演思路。

    蒋锡辰很快就发现,谢梧在接下来跟他演对手戏的时候,赋予角色的情绪和情感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按照剧本,小叔叔对侄儿是逐渐建立并摆出了封建家长心态和姿态来的,阻止侄儿的婚恋走向,也只是粗暴地显示自己的权威,这个角色个人更内心、更深层的刻画是没有的。

    而谢梧为角色赋予了那点微妙变化之后,连站在他对面的蒋锡辰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小叔叔爱恨交加、倍受煎熬的痛苦,一个原本功能性的人物变得有骨血和灵魂,整个儿肉眼可见地生动起来。

    叔侄决裂那一场戏中,他的痛苦最激烈也最压抑。

    “我说过了,你不能和那个粗野的小丫头在一起,你们不合适!我……”小叔叔微张着嘴,不知道含了什么不可启齿的话在喉咙里,看侄儿的严厉眼神泄了气似的,一眨眸,泛起无奈,视线还在看他,却不落实处,再开口说话也像言不由衷。

    “为了你好,我会给你找一门合适的亲事。现在局势这么紧张,我们家这点底子还不够那些大人物塞牙缝的,听小叔叔的话,多为我们这个家着想,行吗?”

    侄儿冷笑:“说得好听!为了这个家着想?这个家还有谁?不只有你吗?到现在,你还这么自私,只想着自己吗?!”

    听见这样不再遮掩的诘问,小叔叔暗里心惊,蓦然抬首望去,只见冰冷讽刺的笑绷在那张年轻的面孔上,乍看坚固如铜墙铁壁,细看便能看出他的眼角撑得辛苦,眼中颤意不过是堪堪稳住而已。

    ——此刻,面对自己已经不再信任也不再需要仰赖的小叔叔,这个年轻人既想单纯将对方当做敌人,又无法冲破血浓于水的情感,只得加倍用冷酷武装自己,说最伤人的话,期待对方彻底对自己失望,自己也好卸下负担。

    相对少顷,小叔叔提了提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他往后退两步背靠一张案台,拉开和侄儿的距离,无声地注视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孩子。

    那目光无比复杂,那打量说不出的漫长。

    他看懂了他,他却不可能看得懂他了。

    “你走吧,我不问你去哪里。”小叔叔的语速极其缓慢,语气轻得仿佛只有气息,他仰头望着随便某一处,说,“到了那边以后,为自己的理想放开手脚干,就不要……不要再牵挂,这个家。”

    说完,他轻笑出声。

    尔后,便抬手拉了拉身上披着的外套,一眼没再看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侄儿,径直越过他,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出了两人身处的客厅。

    镜头追着他的身影,隔着门,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隐约听到他哼唱《坐宫》的唱词:“想当年双龙会一场血战,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只杀得杨家将东跑西散,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

    侄儿目送小叔叔,如释重负,又难抑离别割舍之痛。

    镜头对着蒋锡辰的脸拍了半分钟,导演那边终于喊“卡”,赞扬道:“小辰做得不错!眼神很精彩!”

    “谢谢黎导!”蒋锡辰勉强地冲监视器后面的黎繁笑了笑,然后跑到一边去了。

    现场进入休息时间,大家纷纷掏出手机。

    不一会儿,刚刚在镜头里消失的谢梧拎着一瓶矿泉水跑回来了,扫了一眼现场,只见满场低头族,没看到蒋锡辰,随口抓了个人问:“哎,我侄儿呢?”

    “不知道,回化妆间了吧?他下一场动作戏呢!”

    谢梧想了想,有点说不清的预感,这预感告诉他最好不要去找侄儿。但他天生一股子贱性,越是有这个觉悟越不听自己的,徘徊了一会儿,还是鬼使神差跑到蒋锡辰化妆间去了。

    化妆间里只有蒋锡辰一个人,京京不知道忙哪一头,还没过来。谢梧只见那个小孩儿低头坐在一张椅子里,手上没有手机,却端了一副十足投入的低头族派头。

    “想什么呢?”他走过去,低头看蒋锡辰,正要拍拍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对方就抬起了头,把他吓了一跳。

    倒不是这抬头太突然,而是蒋锡辰哭了。

    “怎么了你?怎么还哭了啊?”谢梧啧啧叹道,不像安慰,像调笑。

    然而蒋锡辰没有接他这一茬儿,霍然起身抱住了他。他的衣服很冷,连人也在轻轻颤抖,唯独气息是温热的。这小孩儿把人抱得很紧,双手环住对方的脖子,把脸埋在眼前的颈窝里,带着鼻音说话。

    “他太傻了,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离开小叔叔的。一定不会的。”

    第四章

    这真是谢梧遭遇过的最尴尬的拥抱了,他双手长在肩膀上,却不知道该放哪儿。这孩子跟他身量差不多,甚至还要高一点点,这么挂在他身上负担还挺大的。当然,主要是心理负担。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三年前。要比尴尬,也只有那一次能跟现在抗衡了。

    “小蒋啊,那个……”他斟酌着开口,抬起右手,犹犹豫豫地拍了拍蒋锡辰的肩头,“情绪好点了没?要不要喝口水?你下一场还得换妆呢……”

    “小叔叔,别说话。”蒋锡辰在他耳边低声说,一点放开他的意思也没有,甚至找了个更舒服的角度窝在他颈脖里。

    谢梧:“……那就,一会儿啊?”

    蒋锡辰听起来很乖地回:“嗯,就一会儿。”

    小奶狗不好应付啊!谢梧肚子里攒着一口气,想叹出来又怕被蒋锡辰感受到,只好先憋着。怀里赖着这么个黏人的漂亮大小伙儿,年轻人呼吸的温热气息就落在他脖子上,两人又不是什么能够合理搂搂抱抱的关系,真是怪难受的。

    足过了两分钟,蒋锡辰才放开他。

    皮肤太白`皙,刚刚哭过的痕迹很明显,尤其是红红的鼻头让人看了心疼。但除了这点哭过的痕迹,他再没其它异样情绪表现。这个令谢梧尴尬到心猿意马的拥抱,在他那里似乎不值一提。他甚至很快整理好入戏太深带来的情绪,笑了,眼神干净无邪。

    “小叔叔,你刚才是不是紧张了?”

    谢梧虚虚接住他的眼神,暗里对他丢了句一言难尽的呵呵,表面全靠纯熟的演技架出一派若无其事神态,抬手理了理被蒋锡辰弄皱的衣领,道:“你这人一来劲儿还挺吓人的,感情这么丰富,演戏有危险啊!”

    “嗯,我明白。”蒋锡辰一边揩着自己的泪痕,一边说,“但我去电影学院学表演的时候,老师就跟我说,演戏要演出人物的灵魂,还得学习体验派。我自己也很喜欢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虽然说起来很俗,可《演员的自我修养》和《我的艺术生活》确实是我演戏以来奉为圣经的作品。”

    谢梧转身在化妆桌旁边的纸箱里拿了瓶水,递给蒋锡辰,然后拉了张凳子坐下了。

    “不俗,我也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启发过我们每个人,不过外面人拿来讲多了,讲滥了,再说起来就显得俗。但他和他的影响,是我们这一行人最基础最日常的存在,平时没事儿翻两页《演员的自我修养》,不就跟大厨每天把勺儿一样吗?”

    蒋锡辰像个受教的学生,真诚地点头赞同,一双眼睛认真地盯着谢梧。

    这模样明明没什么问题,拍戏那么久,谢梧也见多了,可就是没法儿相信。

    表演中都说要“相信”,事实上,他们在表演的时候,谢梧还真是相信蒋锡辰塑造的那个角色的,偏偏是摘下角色面具后的蒋锡辰,他相信不了。与戏中相比,“蒋锡辰”更像是面前这孩子正在饰演的人物,而且演得颇为辛苦。

    当然,这份表演背后有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也不具备探究的资格了。只是暗里琢磨琢磨,觉得有点意思,再瞧这张看似天衣无缝的三好学生乖乖脸,就倍感有内容了。

    两人就表演理念聊了好一会儿,京京终于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一进门就看手表,着急地嚷嚷迟了迟了,连跟谢梧眉来眼去一番的兴致都没有,摊开一排化妆工具就招呼蒋锡辰。

    “小辰,快点儿坐过来,我给你修修脸色!”

    蒋锡辰坐到镜子前,又从镜子里看谢梧,视线相碰,谢梧笑了笑,他也笑。这倒是和那天在同一个地方初见不同起来。

    京京捏着个大毛刷凑过来,忽然皱了眉头:“你怎么哭过了?镜头里没看见你哭了呀?”

    “哦。”蒋锡辰眼神光明正大冲谢梧那边一瞥,笑意盈盈地说,“刚才被小叔叔欺负了!”

    京京侧头朝谢梧看过去,用眼神询问着这句“欺负”的意思。

    谢梧耸耸肩,撇撇嘴角,站了起来,开口语气十分欠:“我也去准备我下一场了,这场拍好了,我就可以躺着杀青了,你们别太想我——”

    说完,又颇有兴致地开嗓唱起《定军山》,往外走去:“令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某单人独一骑我把唐营踹,只杀得众儿郎叫苦悲哀……”

    蒋锡辰学唱歌学演戏的时候,都顺带学过戏腔,也听了不少,听出谢梧这唱腔学的是裘盛荣,便竖起儿耳朵细听了一会儿。听着人走远了,跟京京闲话:“谢哥这花脸儿唱得真不错,刚才戏里的杨延辉那段老生也唱得不错,我们国内的话剧演员都这么厉害吗?”

    京京从仔细给他上着粉,大气儿不敢喘,只轻轻动了动唇,说:“不知道,不过谢哥拿过很多话剧奖项,在厉害的演员里面,也算是厉害的。”

    “哦。”蒋锡辰若有所思,也哼了哼谢梧那段《定军山》的调子,可这不能张口也不能大动嗓子,实在没哼成形,也就放弃了。

    安静了一会儿,又问:“唉,京京,你看我演话剧行吗?”

    “啊?”京京顿了顿手里的动作,下意识与他对视,只见这双一贯真诚乖巧的眼睛里好像湖水落了石头,有涟漪,有光,是一个心中有所热爱的人爆发新激情时的样子。

    京京敏感地想到谢梧,心里有些微妙的直觉,他“嗯”了一声,回答:“可以啊,小辰要是演话剧,我场场都去看。”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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