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妖》分卷阅读26

    “随着时间,那份痛苦不会消除,而是扎下了根,愈长愈深。”

    他伸手摩挲着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海螺:“虽然不愿承认,但我确实思念着他。”

    思念着他的黎若,他的或雪。

    那只在夜晚的长街,温柔又孤单的妖。

    他们曾在寒冷的夜晚里相拥着取暖,曾分享着几乎一切食物,无论是一碗最平常不过的芝麻汤圆,还是几块稍嫌奢侈的咸肉。曾谈论着彼此眼中截然不同的世界。

    天意弄人的一段阴差阳错,两个本该不曾相遇的生命有了短暂的交汇,然后再度分离。

    楚更楼很努力地想了许久,道:“我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人,无法完全明白这种感情。”

    “但我还是觉得,压抑自身的欲求,掩饰自己的渴望,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表现。”

    “明明是在乎的,明明不想要他离开,为什么要放手。”

    捕快叹气:“更楼,你一向很有主见,很有自己的想法,在这些事上,并没有绝对的对错,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

    “如果无论如何选择都会有缺憾,那么,就选择对你来说,遗憾更少的那一边吧。”

    他低头用右手摩挲腰间的海螺:“对我来说,爱,无法凌驾于是非对错之上。”

    左手抚上了心脏的位置:“即便要撕裂这颗心,我也不可能原谅他所犯下的罪。”

    少年点头,继续扒着他的面,思绪没在这个分歧上过多停留。

    在一切未发生时,考虑这种问题,尚嫌太早。

    过了几天,他陪楚将离采些野果山蔬拿到集市上卖。

    这座山不算繁茂,季节也将入冬,他们走了很远,也没装满半个篮子。

    楚将离的腿脚不便,年岁增长后更是步履蹒跚,拄着拐杖却要往山中更深处寻觅。

    楚更楼知道他是为了攒钱给自己做远行的盘缠。

    那个不甚敏感的人,从养子的眼神中读出他渴望展翼高飞的心,同时也猜出他止步不前的因由。

    楚将离一日比一日衰弱苍老,活力从他身上剥落褪去,留下的只有陈年的伤病暗疴。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无法带着他征路远行,却也不忍心将他一个人丢下,按捺着那颗不安分的心,陪伴在他身侧。

    但视他如己出的楚将离,不愿将他最好的年华耽搁在照料一个垂暮的老人身上,很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向: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楚更楼拗不过他,搀扶着养父慢慢攀登略有些陡峭的山峰,脚下崎岖难行,他听到窸窣的奇怪响动,警觉地抬头去看,发现了几双满是恶意的凶狠眼睛。

    不,不只是头顶,周围的灌木草丛,松柏之后,许多衣衫褴褛的人悄无声息地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圈,将他们围困在其中。

    那些人的眼睛泛着幽幽的绿光,宛若饿狼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蓬乱纠结的头发下竖着一对对尖耳。

    电光火石间,楚更楼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一群羽族难民。

    一百余年前,人祖宿何被他的妻子下毒谋害,薨逝前的最后一道谕旨,就是屠羽令。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天下缟素。

    那道血迹斑斑的诏书,激怒了久战后好不容易得到和平的人族,他们疯狂地将兵戈刀剑对向曾经的盟友,甚至开启了原本用来抵抗诸神的巫祖结界。

    遮蔽了整个苍穹的银灰结界之下,在与诸神战役中已然元气大伤的羽族,被剥夺了飞翔的能力,根本无力抵御人族骤然的翻脸无情,伤亡惨重,尸横遍野。

    侥幸存活下来的余孽,也大多被充军贩卖,些许的漏网之鱼,整日里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但这是整体的局势大观,单独来说,那些活下来的人,往往已被逼入绝境,心性大多彻底扭曲,一旦遇到落单的人族,通常会不顾一切地疯狂报复。

    现在,楚将离父子,遇到的就是这样一群披着人皮,饿疯了的野兽。

    他们是真的,会吃人的。

    被一群骨瘦如柴,宛若骷髅般可怖的人包围,楚更楼当机立断扔出了手里的篮子,趁一部分人注意力被分走的时候,拖着养父就跑。

    一些羽族扑过去趴在地上争抢酸涩的野果,然而更多的人,却去追赶他们。

    楚更楼以正常的思路去判断一群疯子的思维,便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闷亏:他们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填饱肚子,只是想通过折磨凌虐来发泄自己的怨气悲惨。

    楚将离被一个人抱住了右腿,立刻失去平衡被绊倒在地。

    倒下时,他看见养子眼底的惊惶,心中一叹,回身时五指虚握,一道炽烈火红的赤色坠星般贯落。

    斑驳生锈的□□灼城,在十几年后,终于重现于世。

    那道炙热的红挟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刺穿了羽族的手臂,迫使他无力地放手,楚将离趁此机会艰难地站了起来,却被另外一个追上来的人用力推倒。

    踉跄着摔倒的捕快从山坡上滚落,楚更楼飞扑过去想阻止他的下坠之势,却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那个瞬间,他飞快而绞尽脑汁地寻找能拯救自己父亲的方法,却无论如何也赶不及,瞳孔中映入火焰般炽烈的灼城,捕捉到了它微弱的轻晃。

    楚将离前面是陡峭的斜坡,他摔倒后会因为惯性一路滚落,运气好或许只是擦伤骨折,运气若坏,就极有可能丧命。

    他的养子已来不及救他,捕快所能做的,唯有自救,他竭力扭过身,稍纵即逝的机会里,锋利的□□枪尖上挑,已没有调转方向的罅隙,仅可选择的落处,就是将他推下去那个羽族。

    楚将离迟疑了。

    他仓促的一击,完全没有准头可言,也根本不可能控制力道,很可能会将那个人杀死。

    他心焦如焚的养子呼吸几乎停滞,倏然猜出了父亲的选择。

    他看见楚将离的手握紧又松开,那柄足以洞穿羽族整个胸膛的火红□□,终究没有真正刺出。

    那个满面风霜的老人,颓然地坠落下去,他的目光掠过焦急的楚更楼,忽然惊惶和绝望起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时间不会对他格外优待,没有允许他将告别或者别的什么的话语说出。

    几息间,楚将离就一路沿着山坡滚落,消失在密密的树林间。

    少年双腿一软,就要被巨大的噩耗压垮。

    他是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眼睁睁看着最亲近的一个人笔直地坠落,深刻而清晰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与无力。

    然而仅存的理智告诉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被击垮,楚更楼红着眼眶,从地上捡起一根半臂粗的枯枝,一套枪法虎虎生威地朝团团围住他的人身上招呼去。

    尽管手中只是一截脆弱的树枝,他依然将枪一往无前的凛冽杀伐展现得淋漓尽致,逼退了面前的几个人,让他们不敢上前。

    楚更楼腰间绑了把防身的匕首,但他开始没有动用,而是在背后之人蠢蠢欲动的偷袭时狠辣地掷出。

    少年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冷漠地一腿旋踢,听到骨头断裂的脆响。

    羽族人数很多,又是不要命的疯狂,确实不好对付。

    最初楚更楼选择退让,并非是没有一战之力,而是没有意义。

    就算他和养父大开杀戒,成功将这群疯子屠戮殆尽,得以脱身,也没有意义。

    楚将离用了十几年,教导了楚更楼一件事:尊重生命。

    他将这件事刻在了楚更楼脑中,令少年遇袭时不假思索的第一反应,就是规避退让。

    羽族艰难,受殃池鱼之祸,不到万不得已,楚更楼不愿跟他们起冲突。

    但他此刻愤怒而又委屈,即便知道自己很可能葬身于此,即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对付了人数数十倍于己的敌人,也决然做出了反击。

    我不曾伤害过你,我不曾挑衅过你,为何要逼迫至此,逼人伤人?

    他的力气随着时间不断流逝,即将彻底豁出去之时,被一个单薄的肩膀撞开。

    楚更楼被这一撞,撞退了半步,条件反射想要回击时,被那个人又推了一把。

    那一把用尽全力,生生将楚更楼推出了包围,对方抬起头,蓬乱如杂草的头发下,是一张面黄肌瘦憔悴不堪的面容。

    那是一个年轻的羽族女孩。

    似乎是因为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头,整个人风一吹就要倒。

    但她拼劲全力,将一个半大少年,从混乱中推了出去,声嘶力竭地哑声朝他大吼:“快跑!”

    楚更楼看不清她的脸,只瞥见发丝掩映下,女孩眉间一线红痕,宛若鹤顶之丹,狭长而端丽,鲜艳得几乎像一道伤痕,随时能滚落出血来。

    他讷讷地愣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跑去。

    少年其实有很多话想说——“谢谢你救我。”或者“你叫什么名字?”

    但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不浪费那个女孩为他争取来的机会,拼尽全力地逃走。

    她是一个羽族,楚更楼想。

    但她帮了他一把,救了他一命。

    这就足够楚更楼铭记在心,念恩图报。

    他暂时将莫名的情绪压下,沿着草木的压痕,急切地去寻找从山坡上滚下的养父。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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