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虚凰》分卷阅读9

    唐辛夷得他这句话,立时化悲为喜,约定此后共进退。

    稍后神农堂的人来送饭,唐辛夷请他们挑来一些洗澡水,对赵霁说:“你都成泥猴啦,快洗洗吧,我找身干净衣服给你。”

    赵霁难为情地道了谢,因送来的水很多,唐辛夷也趁便洗了个澡,二人在堂前闲聊,待头发晾干,日色业已西矮,赵霁想到商荣还在庄上等他问话,便别过好友返回客房。

    进门时淡月已升,空庭虚朗,房间里飘着一点如豆的灯火,勉强能够视物。赵霁知道这又是商荣故意为之,此人节俭成性,吃饭时落一粒米都会惹他生气,自己这种荣华富贵惯了的小少爷跟他相处真是别扭。

    这时见他面朝墙壁歪在床上,手持蒲扇微微扇着凉,房中的圆桌上摆着一碗米饭和一碟什锦菜,碟沿上架一双干净竹筷,盛放得十分整齐。

    赵霁问:“这桌上的饭菜是给我留的吗?”

    商荣懒懒答道:“给狗留的。”

    赵霁听了就知道确实是给自己留的,摸摸鼓胀的肚皮,不好意思道:“可是我已经在糖心那里吃饱了。”

    商荣翻身坐起,见他穿着一件簇新的竹青纱衣,问后得知他已在唐辛夷的住处洗澡换衣,心里莫名不快,冷嘲道:“你倒是找着靠山了,今后让那唐公子管你吃穿吧,正好给我省事。”

    赵霁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种琐事上找茬,背转身赌气就走,商荣怒喝:“回来!我还没问你话呢!”

    他赶上去关了门堵住去路,赵霁气鼓鼓转会桌前坐下,粗声嚷:“有屁快放!可别挑事儿!”

    商荣去窗边张望一阵,确定外面无人再关严窗户,也坐到桌边,压低嗓门问:“你今天说上官遥在暗器里下毒,到底怎么回事?”

    赵霁觉得这是个大事,是该认真讨论一下,凑到他耳边说:“早上我拿了那暗器在林子里玩,被上官遥半路夺去,我追着他跑了老远的路,一直回到庄上他才还给我,这中间东西一直在他手里,可不就是他搞的鬼么。”

    商荣深以为然,又顺势问他为何会跑到大厅屋顶上去。

    赵霁说:“这也是上官遥害的,他说你在屋顶上偷听,要我帮他吓唬你,就把我送上去了。”

    商荣幡然警醒,抓住他追问:“真是他叫你去的?”

    赵霁不耐甩手:“我干嘛骗你,不信你自己去问他。”

    商荣恨道:“他才不会承认呢,我原以为他在那暗器里下毒只是想搞普通恶作剧,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事情还没那么简单。他明知当时神农堂和诸天教正针锋相对,还撺掇你去搅局,放出毒砂打伤诸天教教徒,不是明摆着想激化两家的矛盾吗?”

    赵霁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些关节,震惊道:“上官遥就是神农堂的人,会故意坑他的师父和门人吗?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商荣摸着下巴思索:“他这人心眼坏,心机也深,天晓得他在打什么主意。走,你跟我去见纪堂主,把这事跟他说说,让他审问上官遥。”

    赵霁逃到床边,脖子都快摇断了,一个劲儿说:“我不去,你也别跟人说我说过这种话,莫松大哥今天警告过我,再多嘴是要出事的。”

    商荣细心一想,神农堂正值多事之秋,诸天教那帮瘟神也还未曾送走,这节骨眼上是不该再给纪天久填堵,况且莫松一力袒护上官遥,自己贸然去告状,肯定会得罪他,还须从长计议。

    赵霁看他静坐思考,两个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透着颖慧,怪招人爱的,又想跟他说说话,便重新坐过去问:“今天那些苗人都是诸天教的么?他们为什么来这里寻晦气呀?”

    他在神农庄住了几天,尚不知道飞头煞的事,当听说有人修炼这脑袋离体,飞到远方猎食人脑的血腥邪功,吓得使劲捂耳朵,阻止商荣再往下说。

    商荣噱笑:“你胆子怎么突然变小了?益州城的挖心贼跟这飞头煞一样凶恶,怎不见你害怕?”

    赵霁说:“益州城那个歹徒只吃八岁以下孩童的心肝,我都满十岁了,当然不怕他。可这个飞头煞男女老幼都杀,万一今晚就飞到这屋子里来怎么办?”

    商荣扬眉拍桌:“他敢来才好呢,我一剑劈碎他的脑袋,杀了这个丧心病狂的畜生。”

    正说着,窗外疾风过境,草木惊噪,树影在窗子上装神弄鬼,吓唬屋里的小孩。赵霁“妈呀”一声扑到商荣身旁死死搂住他的胳膊,恨不得钻到他衣服里去,商荣一推他便大呼小叫,好像离了他就会被鬼捉走,以哭腔求告:“好哥哥,求你让我跟你呆一块儿,我真怕!”

    他人小瘦弱,缩成一团瑟瑟抖动就像只淋雨的鹌鹑,商荣看了心软,叱骂改为安抚,胡乱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啦好啦,这里是神农堂,那个贼人不敢来的,今晚你睡里面的床,我睡窗边这张,有事我先挡着,包你安全。”

    赵霁悚仄间将商荣当成了守护神,感觉这个凶悍的小混混其实挺有气概,此时要求他庇护,说不得得卖力讨好一番,松手后向着桌上的饭菜说:“这是你特意留给我的,我还是吃了吧,免得浪费。”

    商荣拦住:“算了吧,你胡吃海塞,待会儿又犯病了,遭罪的还是我,这饭留着明早吃。”

    他出门舀了一盆冰凉的井水,将饭菜浸在里面,再蒙上一张纱布,这样隔夜也不会坏。赵霁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几日看他施展了好些过日子的诀窍,真有些佩服,笑道:“你只比我大一岁,怎么感觉什么都会啊?是你爹娘教你的?”

    商荣不咸不淡回道:“我生下来就被师父收养,从没见过爹娘。”

    赵霁惊奇:“他们都去世了?”

    商荣摇头:“不知道。”

    “故意丢弃你的?”

    “不知道。”

    “你师父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吗?”

    “不知道。”

    连说三个“不知道”,商荣烦躁了,重拾粗暴故态命他闭嘴。以往他一发作,赵霁就会觉得他那霸王似的姿态可恶透顶,此刻却在他的威吓中觑出几分虚张声势,无父无母的孩子都是随波逐流的浮萍,他断定商荣的内心跟自己一样时不时会涌起惊惶,如果说唐辛夷跟他遭际相同,那商荣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同类呢?

    “我说……我们都是孤儿,以后可以相互照应。”

    他腼腆地表达心意,商荣却只当听笑话。

    “相互照应?就凭你?”

    呵呵呵几声夸张的冷笑把赵霁热乎乎的心肠都吹冷了,咬牙嘟囔:“你别瞧不起人,山不转水转,兴许你以后还要靠我救命呢。”

    商荣美丽的眼睛又暴殄天物地翻白了:“真有那天,我跟你姓。”

    “好!一言为定!”

    是赌气也算赌约,在双方心间埋下伏笔,日后终是一语成谶。

    第二天,赵霁惦记唐辛夷安危,一大早跑去茅屋,至晚才等来了那位丁阳丁叔叔。丁阳大约四十多岁,身材高大杂髭蓬头,穿一身短衣,前襟敞开袒胸露乳,看起来不修边幅又透着一股子沧桑,眼珠里血丝缠绕,再喝一点酒就变成两个红灯笼,满溢出悲苦煞气,使得赵霁不敢久望他的脸,视线下落,只在他的肚腩打转,那里确有一个引人注目的标识——一块梨核大小的黑色胎记。

    据唐辛夷说,丁阳好酒,每次来看他都会自带一大包酒肉,今日听唐辛夷说了昨天的事端,丁阳心烦意乱,更拿酒浇愁,喝到酩酊大醉,然后指手画脚大骂唐辛夷的后娘,嚷道:“这心如蛇蝎的臭婆娘,老子要将她扒皮抽筋!”

    唐辛夷以为他又在说气话,先劝他息怒,再恳切请求:“丁叔叔,我想唐门的人很快会找到这里,我总不能待着等死吧,昨晚想了一夜,打算去襄阳找我哥哥,您能送我过去吗?”

    丁阳断然否定这一计划,愤慨道:“你不能走,一走唐门就会落到外面的狗杂种手里了。”

    唐辛夷听了,知道家中又有变故,忙问其详。

    丁阳醉醺醺的,思路倒还清晰,有条不紊陈述:“卢氏那个淫、妇,常年跟她哥哥私通,近日怀了那奸夫的种,却栽到你爹头上。你爹没眼力,还以为自己多了个老来子,这几天高兴得无所无能,说要借祖师寿庆宣布,让那野种做自己的继承人。唐家堡自古注重血统,你爹过后,只有你和你哥哥有资格接任,如今你哥哥出家了,你就是未来的堡主,怎么能让那帮恶贼鸠占鹊巢?”

    唐辛夷知道后娘和她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过从甚密,此刻得知这对狗男女暗度陈仓,给父亲扣了顶遮天绿帽,自然深恶痛绝,也绝不愿用唐门的百年基业与他人做嫁衣裳,千头万绪下更失去主张,流着泪问丁阳:“丁叔叔,事情到了这地步,除非我爹回心转意,不再受那淫、妇蒙蔽,我才能脱罪回家,您能再帮我劝劝我爹吗?”

    丁阳苦闷摇头,吐出一串“难”字:“你爹已经被淫、妇迷住心窍,就是你祖父活过来也劝不动他,这事不能寄希望于他。”

    说着蒲扇似的右掌搭住唐辛夷细瘦的肩头,安慰,又像宣誓一般一字一顿说:“你放心,丁叔叔已经计较好了,这次定要彻底帮你砍断这条祸根,不出七日,就让唐门的人恭恭敬敬迎你回去。”

    唐辛夷看他醉得口齿都含糊了,哪里信得真?忧伤心,怒损肝,愁烦又克脾胃,一个十岁的孩子经不起这般揉搓,等丁阳酒足饭饱告辞时,他已神思困倦,连站一站的力气都没了。

    赵霁便自告奋勇替他为丁阳送行,跟着这醉鬼走了一段山路,丁阳左脚、交右脚,走得东倒西歪,嘴一直张着,浓浓的酒气里不时滚出谩骂,口口声声要宰了唐辛夷的后娘。

    赵霁想扶他,反被他拖拽得踉踉跄跄,累出满手满头的热汗,下一步眼看要跌倒,右手乱抓,正抓住丁阳肚皮上一块肉,牢牢攀住,总算站稳脚跟,不料眨眼就被丁阳狠狠推开,滚铁环似的落到草丛里。

    他爬起来,见丁阳右手紧紧捂住肚子,好像把自己那一抓当成了蛇吻,突然有了十二分警惕。黑暗中赵霁看不清他的神情,见一团高高的黑影默不作声耸在跟前,不禁害怕起来,慢慢朝一旁的树干后躲避,颤声问:“丁叔叔,您怎么不走了?”

    丁阳愣了愣方说:“我想撒泡尿,你的手弄脏了,快去那边的山涧里洗洗。”

    赵霁听他口气还算温和,不像有恶意的样子,忙答应着跑向七八丈外的溪水,树林里多蜥蜴爬虫,晚间都到溪边乘凉,还有一种绿眼的蛤蟆最喜欢躲在水畔捕食昆虫,赵霁到了水边看到沿岸散布着油绿的青光,仿佛地狱里的小鬼藏在暗处窥视,随时会扑上来咬他一口,胆寒下不敢逗留,立马转身跑回去。

    丁阳正站在原地等他,见面便问:“洗干净了吗?”

    赵霁怕他逼自己回去,捏紧拳头,下巴直点到喉头,丁阳好像放下戒心,但依然捂住肚子说:“天晚了,你别去打扰辛夷了,快回自己家吧,我认识路,不用你送。”

    赵霁对这人观感不好,正巴不得远离,赶忙遇赦似的跑回客房。

    商荣昨晚听他说了唐辛夷的事,也很感兴趣,见他回来就要询问,赵霁先捧着茶缸咕嘟嘟猛灌一气,转身伸右手搭住商荣衣襟,准备说出方才的见闻。

    商荣随手打开他的爪子,却见雪白的棉布上多出一个黑漆漆的五指印,正是赵霁的手笔,惊怒下一把抓住他的右手腕,只见他手掌上沾满油墨,这种污渍极难清洗,粘在衣物上更是休想弄干净。

    商荣简朴喜洁,看了脏乱便毛躁,知道身上衣衫已毁,就认定赵霁是故意而为,也顺手在他白嫩的脸颊上烙了个鲜红的指印。

    赵霁耳朵嗡嗡作响,又委屈又气愤,立刻捂脸冲出门外,没头苍蝇般跑进庄后的树林,一路飙泪一路骂,恨商荣太狂暴,不辨是非就乱打人,自己好赖是个少爷,几曾受过这等冤气,再跟他相处下去定会被虐待至死,还是从此一刀两断,去跟唐辛夷作伴。

    一忽儿又奇怪自己从唐辛夷家出来时手上还干干净净,是从哪儿粘到那么多油墨?要说中途碰过什么的东西,就只在丁阳的肚皮上抓了一把,他的肚皮又不是墨缸,难道还能挤出油墨来?

    他一心多用自然容易出岔子,脚尖在老树根上一绊,又像之前那样打滚跌出,这次运气不大好,背心撞上树桩,被生生震晕过去。

    这树林少有行人,他又摔在偏僻处,更不易察觉,静卧一两个时辰,睁眼后但见月过中天,景物冥暗,四周围鸦雀无闻,溪流呆板地拍打山石,千篇一律的音调催眠了整座林子,想来已是后半夜了。

    他使劲抠挠被蚊虫叮咬得肿胀的头脸,抓住身旁的树根,想要挣扎爬起。一阵旋风突然夹沙裹叶刮过,流离失所的叶片如同被兵马驱赶的难民,发出凄厉的哀嚎,赵霁被这阵风吹得毛发耸然,暂时不敢动弹。两眼恐惕地望着上方,感觉那些参天的树枝都化作了妖魔的触须和爪牙,背心不断发凉发麻。

    就在他准备闭眼不看的当口,一个恐怖至极的事物缓缓飘进视野,那东西状如圆球,拖着一条长长的毛乎乎的尾巴,在半空中荡悠荡悠地飞行。小孩家眼目清明,就着月光便能细细分辨其特征,注视片刻,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住,几乎爆裂开,周身毛孔紧缩,炸起无数栗子,尖叫已探出喉头,幸好被他及时咬住,直觉告诉他,这时若走露半点声息,他就会足不点地地落进鬼门关。

    因为,那飘在枝头的事物,分明是一颗人头。

    若非昨晚听了商荣讲述,他还不相信世间有会飞的人头,当时还惊怕自己会成为那飞头煞的袭击目标,结果相隔一天就在这里遇上,自己近来是走了什么霉运,躲过棒槌挨榔头,祸不单行!

    那人头行进缓慢,只能悬浮在四五丈高度,左摇右晃,小心躲避浓密的枝桠,行动似乎也很艰难。赵霁只盼它快些离开,倒比它更着急,可惜事与愿违,人头行不过两三丈长发即被树枝缠住,登时扭动挣扎,犹如被缚住翅膀的飞鸟,扯得树枝哗哗作响,但就是不能脱身。

    它想是急了,稍稍回转后迅速朝外飞射,这下力道极大,终于脱离枝桠,却因发力过猛一时收不住势,径直撞进另一处浓密的枝桠,好比飞蛾投身蛛网,就此有力难拔。

    赵霁见人头在树枝间奋力摇晃,依稀还能听到促急的喘气声,仿佛一个凶恶的妖魔急于冲破封印,整个树林都被它所散发的怨气感染,邪恶的生灵们蠢蠢欲动,一条三寸长的蜈蚣爬上赵霁手背,沿着臂膀溜达,所过之处瘙痒难耐,赵霁身子乱战,裤裆里已经湿漉漉一片,仍咬紧牙关,维持保命的静止。

    树上的人头和他一样如煎如熬,过了一盏茶功夫,它的气力好像消耗殆尽,渐渐没了动静,长发无力地垂在枝桠间,被风肆意拨弄,如同绝望的叹息。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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