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之鸿》分卷阅读11

    叶鸿悠背对着画像,看不见画中人静美的容颜,但他看得见钟雪怀七分怀念三分哀伤的神情。两人目光相触,钟雪怀对他凄然一笑,一霎那间叶鸿悠的心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揪紧,比颈间的伤口痛上千百倍。他无法找到契合的词汇形容自己的心情,唯一能做的,只有费力勾起嘴角,泛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着去抚慰此刻占据他心尖尖上那个位置的冰雪一样的人。

    感应到他的慰藉,钟雪怀把带着十二分苦味的笑容换做一个纯然欣慰的淡笑,他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脖颈,叶鸿悠伤口的那个位置,微微蹙眉——

    就像是无声地言说,你陪我一起笑,我陪你一起疼——

    四面楚歌之际,一种微妙的情感蔓延在彼此这一抹笑容里。那是两个负重满身的羁旅孤客,邂逅了一个同样一身沉重的同路人,同命相怜,相濡以沫。他们为对方分担了一些包袱,也将自己的包袱换给对方一些。尽管负重并没有减轻分毫,但确凿地觉得,漫漫前路都变得不那么残忍了。

    百种情怀静默地流淌,而那些温暖的错觉,却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癸影喑哑的声音冷冷响起:“孟将军请看,画像上的女子,是前朝昏君最后的一个女人。此女名钟毓离,大理人氏,前朝皇帝被我圣主赶下龙椅,偏安长江以南。其时昏君后宫散乱,皇族人氏泰半赴死或离散,却仍思□□,偶遇此女后将其带入居所,封为‘美人’。其后一月,圣主于洪州大捷,亲取昏君首级,然而清点皇族人口时却并未寻得此女踪迹。五年后有人密报此女现身大理边境,圣主方才得知,此女竟为那昏君保留了一条孽种。圣主为一个刁妇所愚弄,怒发冲冠,着人将刁妇孽子缉拿,哪知刁妇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羞辱圣主,尔后带着孽子跳崖自尽。圣主的心腹在崖下寻得刁妇与孽子的尸身回京复命,哪知刁妇能耐通天,竟安排了一出偷天换日的好戏,以至于那前朝孽子至今在我圣朝招摇过市,现在还能站在您的面前!”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是一皱眉。尽管有些内情各人都是心知肚明,但癸影言语之刺耳,字里行间直言辱及别人已故的母亲,却是谁都没有想到。叶鸿悠张张嘴,想说出些针锋相对的话,可声音尚在喉咙间打转,便听身后黑衣人低喝:“大胆。”

    此时的叶鸿悠把他多年浸淫的那些待人之礼都扔到了九霄云外,也不在意自己身陷囹圄,整个人活似一只亮了爪子的小野猫。他扭头狠狠瞪了那黑衣武士一眼,而后又彻底愣住了。

    抓着自己的那人,怎会是他?看来今日之事,黑衣人癸影和那个莫名冒出来的孟将军,都只是捕蝉的螳螂而已。

    黑衣武士察觉了叶鸿悠眼神的变化,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院中几人并未注意到这个小插曲,那装模作样就差脸上写着“公平公正”四个大字的孟将军阴阳怪气地开腔:“癸影大人,那位先生的容貌神态,确实和画中女子甚为相像,但人有相似,总不能就这样武断地定了他的身份。”

    癸影道:“孟将军说得是,微臣也不是随意诬陷他人之人,既然微臣敢带人来,就已然掌握了充分的证据”,说着他伸手向后,一个黑衣武士便如事先排演好了一般,递给他一本厚厚的册子。“宫中藏有我朝收缴前朝皇室藏品的图册,其中有一枚冰灵玉仅余图画不见实物,乃是前朝昏君在王朝覆灭前从宝库中取出,赠给了画中的红颜祸水,现在就挂在那逆犯的颈项上,不知逆犯敢不敢把脖子上红绳所系之物拿出来,让大家看个分明?”

    孟岚顺势道:“那这位先生,既然癸影大人这么说,你便拿出颈间饰物来,也好证明你的清白。”

    叶鸿悠心道,我若想遮掩身份,岂会将那证物随身戴在身上?找个好地方供奉母亲的遗物不好么……若非那癸影断定那物事真在钟雪怀身上?他有什么把握呢?

    此时,良久不语的南霁月凉丝丝一句话,问出了叶鸿悠的疑惑,“你怎知那玉一定在钟先生身上?”

    癸影道:“我曾亲眼所见那物从他领口跳出,岂能有假……”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有一线略慵懒而不轻佻的声音传来,“方才先生在箭雨中左右躲闪,怎么不见他领子里跳出什么物事来?还有,恕我眼拙,怎么看不见钟先生颈间带了什么红绳啊?你是偷看过人家洗澡还是怎样,人家贴身戴着从不外露的玉佩你都知道长什么样子?”

    癸影猛地回头,才发现原本抓着叶鸿悠的黑衣武士不知何时放开了手中的“反贼”,上前一步挡在叶鸿悠面前。那似笑非笑的语调和随意的动作——

    “你!陶如风!”癸影惊觉不妙,眼前那人,分明是定北元帅麾下的右将军,驻兵熙州采矿的陶如风。再环顾四周,一向令行禁止的黑衣众整齐划一地“唰”一声拔出佩刀指着自己,原来早已被掉了包。

    那原本与癸影一唱一和不亦乐乎的孟岚看着眼前形式急转直下,不由得一个瑟缩。他与那癸影合作,也是因为癸影信誓旦旦地说抓住了定北军的把柄。皇朝军队的精锐,尽数掌握在定北元帅的手里,麾下能人辈出风头无两,压了他们其余三路将领不止一头。若定北军一倒,自己不但能出一口恶气,还可能分得一部分兵权。

    不过近些年来,定北军驻守北疆,隐隐然有与皇朝相抗之势,已是民心所向。皇帝懦弱多疑,将定北元帅视如幼弟的左将军调入京城负责总领清缴四叶教和秘密追杀前朝遗老一事,一方面加以试探,一方面扣位人质。

    而那癸影正是皇帝的耳目,同时也是旁的什么势力的一支触角,可能是东南中三路将领的,也可能是朝中其他势力的。不过无论属于哪部分势力,为了对付这位年轻有为的将军,想必都准备了不止一计。南霁月在京城之时没有让他抓到把柄,皇帝多少宽了宽心,也没有理由将他留在朝中,只好派出来同他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一起执掌铁矿藏一事。

    那癸影一击不中,顺水推舟便用起了第二招。说起来也是天意,南霁月的人被调到熙州,偏巧那前朝遗孤也在此,算是正中下怀。那癸影估计也是怕定北军那些人狗急跳墙,才拉来了自己好让对方投鼠忌器。可同样的顾虑,南霁月有,自己也有,若非出了叛将,兵马私自交锋就是重罪!熙州虽然属于西路军管辖的范围,但地势靠北,离主营地甚远,反而更靠近定北军的地盘,所以皇帝才就近调用了定北军来开矿,让西路按兵不动。此番若能抓住一个“叛将”,自己私自来熙州的行为就属于“情况紧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抓不住——就属于擅离职守——

    想来自己也是心急脑热,偏听了那癸影的话,自行跑来做了垫背。这下可好,定北军的人技高一筹,癸影暗部已经一败涂地,若定北军将此事报告给朝廷,自己也要受不少牵连。为今之计只有两条路,要么立刻先发制人,跟定北军拼个鱼死网破,拿住那两个将军和那个前朝遗孤,金殿上对峙一番,不论定北军和暗部的人哪方占上风,自己都大可以扮个忠心日月可表的角色,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为由头给自己的野心打掩护。但想想此时双方实力——自己绝无胜算。

    要么,就立刻倒戈,晾下这癸影和定北军的人二虎相争,再和南霁月他们打个商量,毕竟他们袒护前朝遗孤在先,自己可以当做不知情。至于方才在院外听到的,南霁月把癸影称作四叶教的人,孟岚没往深里想。在他看来这些人相争都是狗咬狗,指不定是不是让癸影自乱阵脚的把戏呢。

    想通这一层,孟岚便待出言质疑癸影,哪知张了张嘴,便感觉穴道一麻。环顾四周,随身的几个兵将也以怪异的姿势站立着。癸影还在怔愣之中,出手如电制住那些人穴道的的陶如风已经接着方才的话茬说了下去:“若非亲眼所见,癸影大人想必是从旁的途径知晓了钟先生那块玉佩的来历,你不如说出来,让孟将军也听听,日后好替你辩白几句。”

    癸影既知事败,却仍不死心,强辩道:“此人乃朝廷钦犯,作为圣主暗部,我自然要想办法加以调查。”

    陶如风步步紧逼,“哦?你若没发见那玉佩,怎么就认定钟先生是前朝遗孤了?可别跟我说是因为钟先生长相与画中的夫人相似,钟先生在熙州待得好好的,而你身在大内,没有特殊任务不得出京,难不成还长了千里眼不成?”

    “我……”癸影语塞。

    静立一旁的钟雪怀此时探手入怀,从衣服里拽出了那块往昔的皇室宝物,那块玉的形状打磨得极随意,却带有天生的灵气。系着玉佩的带子果真是朱砂色的,只不过一面是红色,翻过个却是带着些珠玉光芒的莹白色,平时掩蔽在白衣中根本看不出来。玉佩的主人温言解释道:“这块玉,是我刚出生时我娘戴在我身上的。那根带子是我娘找了大理最好的绣娘做的,没有接缝,戴上了便永远拿不下来。知道这块玉的人不多,那位绣娘是我娘的手帕交,这根带子制成不久她就去世了,此外便只有一个拥护前朝宗室的将军知情。前朝灭亡后,我娘带着身孕东躲西藏,九死一生回到故乡的磨难中,那位将军给了她不少助益。那人是看着我出生的,玉佩的事我娘也没有瞒他。后来为了复国,那人投身四叶教中,现在大概已经不在了,这块玉佩的事,癸影大人是听他讲的吧?”

    而后他又转向叶鸿悠:“你总问我为什么手凉……原因就在这玉佩上。”

    好不容易能说出话来的孟岚张大了一双浑浊的眼,“你……你……你真是四叶教的人?”

    癸影颓然,陶如风一挥手,两个定北军中高手假扮的黑衣武士上前将他擒住。癸影猛地抬头,呼吸急促,以怪厉的声音叫道:“你们,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身后陶如风的声音又适时地响起:“还是钟先生聪慧敏锐,一早就有所怀疑了。”

    第12章 十一 舍命陪君(下)

    “你不该找我去府衙做画影图形的,”钟雪怀的声音依旧纯净温和,“若我不对你起些疑虑,以二位将军的高才,今日之事,你虽不一定能成事,但你有诸多把柄和厚着在手,我们这些人,或许都要被你诱入毂中了。”

    “那天晚上你突然上门来找我,说大人有命,让我第二天一早去府衙做画影图形,我便隐隐然发觉有些不妥。”

    “哼!区区一件小事而已,况且我早已向其他衙役打听了你作息行事的习惯。”

    “嗯,所以你知道我每日上下午皆出画摊,晚上也常有邻里来寻我,所以特地挑很晚的时间上门。可是说实话,那个时辰了……”钟雪怀指了指墙上那个简易的门镜,“若非我从你穿的是衙役制服和你的身量上看出是你,我决计不会开门的。街坊们都知道我有规矩,过了亥时二刻,谁来叩门,我都不会开的,哪怕是府衙其他的衙役。若街坊们真有急事,他们会喊我,不会敲门。几位衙役大哥都是白日里到画摊上寻我的,想必不知道我这个规矩,也就不可能告诉你。不过我想着你初来乍到,与我尚不熟悉,也不愿你平白吃了闭门羹。”

    “钟先生如此,不怕当真误了什么急事吗?”陶如风闲闲插嘴。

    “不会,真的那么想进来的话,跳墙不是也一样?一道门锁又岂困得住那些一条道走到黑的傻瓜。”

    “跳墙”二字一出,叶鸿悠便直觉他意有所指。那个干冷干冷的冬至的夜晚,他欲不辞而别,想必令钟雪怀心中生出了几许龃龉。养病那几日,自己那个漫长而哀伤的故事讲出来后,钟雪怀便不曾借故开些小玩笑,直到那个逆天的雪人出现。此刻想到这一层,便是要报复回来了吧。

    果不其然听到其后没缀着什么好话,叶鸿悠忙用无辜中带些歉意的眼神看过去,却在对方眼中读出了熟悉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叫他戏弄了——唉……明明被骂作傻瓜的人是自己啊——

    “那,若是有强人欲谋财害命,或者好色之徒欲行不轨呢?”

    “若是这样,我一介书生也无能为力了,忍气吞声或是以命相搏,视情况而定吧。”

    “若是,有无助乞儿,将死之人,或是叶公子这样身陷危难之人叩门求助呢?”南霁月也插嘴。

    钟雪怀好笑,“将军,我这小院,可是隐于深巷之中的,熙州街巷不似江南那般曲折,但不少地方都是‘井’字排列的,不熟识的人想要找到我这小院,不是多么容易的事。所以这位癸影大人能在短的时间内寻到我的住处,若非是没头苍蝇一样寻了个把时辰,便是原本就知道我住在哪里。尤其是在冬日晚间,天寒地冻的,街坊们围炉夜话也好,浸个热水浴也好,总归不会在门槛上坐着等着给你指路。”

    “你不是会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人。”

    “的确,我怀疑你别有所图,仍旧是因为做画影图形这件事本身。有谋逆暴徒为祸一方,圣上钦点大将军清缴其余孽,这样的伟业怎么不值得拍手称快?我一介愚民,若能尽绵薄之力,自然是诚惶诚恐,又兼受宠若惊了。”他说得讽刺,“所以你说大人要我第二天清晨便到府衙去,我本是没有二话的。至于到底出了什么穷凶极恶的逆徒,突如其来地意欲‘流窜’到我们熙州城来,大人又是怎么得知的,你含糊其辞,我也不便追问。不过,若真真事出紧急,何不索性把画像拿到我家中来呢?是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让我在家中做事也好,有什么话想当面吩咐也好,还是旁的什么原因也好,我钟雪怀这个人,第二天清早到府衙里去,似乎突然从一个可有可无的细节,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一般。”

    “出于这些疑问,第二日我做事之前,特意先去见了大人。大人是这么说的,‘京里来的南将军,前几日和你提过的,今日该到了,是个丰神俊朗,难得一见的人物,听说还雅擅丹青,你做完画影图形,不妨来见见。’”

    “我又问过大人,今日要我做的是什么人的画影图形。大人便答:‘前几日凤翔府上寄来的几卷画像,与四叶教的逆贼有关,本官原没有当回子事。可小五子给本官提了个醒,说是过几日要来的南将军据说便是先前京里头负责此事的,本官寻思着,若将军一来,见咱们城内连一面榜文,一张画像都不贴,万一要怪罪本官怠慢了抓捕逆贼的重责,岂不是凭空生出了不必要的龃龉?这才安排你来。’”

    “我自问上下打点,无一处遗漏,那姓陈的对我半分怀疑也无。”

    “没错,大人耿直清廉,他平素不大在意这些逢迎之道,自然看不出你的刻意,若不是前一日我已然对你生了怀疑之心,我也不会如此敏感地将你联系到一起。”

    “起初我摸不清你的用意,而后我在府衙见到南将军,我才大概琢磨明白你的目的所在。做完事后我去见大人,大人把我引荐给将军。说了几句话我本欲告辞,但你半开玩笑地问大人我可不可以留下来一起宴饮,总算让我瞧明白了你的心思。从你一开始提醒大人逆贼画卷一事,到你来我小院时的闪烁其辞与前后矛盾,再到最后你提出要我留下,不过是千方百计想我和将军论些交情罢了。若我当真留下来,你是不是还要提出让我与将军切磋丹青,以画会友啊。”

    “可我实在想不通,我和将军有了交情,然后呢?你辛苦布局,我是你局中的一枚棋子,你既利用我,那么你最终想算计的就不是我,不是我的话,就只能是将军了。我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唯一可利用的只有一个十多年前便该该湮没了的身份而已。”

    “当我还在权衡要不要写一封信把所有事实猜想都告知二位将军时,我偶然在街上遇见了叶兄。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我暗中改动了画像,若非是上天冥冥之中有所安排,否则和画像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当是不存在的,就算真的存在,大概也不会如此巧合出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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