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之鸿》分卷阅读5

    钟雪怀无声笑了。他竟联翩遥想和一个陌生人的“长长久久的往后”,算来真有些可笑。并非笑自己所思非分,而是笑自己自作多情了。那人的心底事啊,哪里是那么容易可以晕开的——

    饺子要煮好了,也该叫那会周公的“陌生人”起身了。

    两个身影在洒空积素中相遇。

    第6章 五 梦里悠悠

    两盏眸光相遇,一触而放,钟雪怀先开口:“叶兄,你冷不冷?”

    叶鸿悠答道:“我不冷,倒是钟先生该加一件衣服。”画摊之上按着自己的那只手就像雪做的一般冰冷,可那人明明已经穿得很厚实了。

    二人相视露出微笑,含义朦胧。

    钟雪怀请叶鸿悠跟自己一起到厨房里。钟雪怀平素在自己的卧房用饭,只不过么——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叶鸿悠绝不肯那么“唐突”进陌生人的卧房,虽然有心逗逗他,但还是把这个想法放在一边了。

    这个人啊——严谨守礼得有些木讷,木讷却也得有些可爱。钟雪怀也是柔善温和的妥帖性子,礼数把持得极周全,爱开玩笑却从不乱说话,热心关照却从不刺探窥伺。但见了这木讷又善良的青年,他便总想不痛不痒地窥刺他的内心,甚至悄悄戏弄他欺负他,心中那撮平日里得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小九九,都在跃跃欲试蠢蠢而动,随时冒出头做出些花样来。

    有些稚气的情愫,仍没有从自己身边跑开啊——曾几何时,那些可贵的孩子气的,一次次在自己快要陷入那些不详的心绪时披沙拣金,让自己找见初心的真淳——

    钟雪怀失笑。

    一顿饭吃得还算得上宾主尽欢,两人各有心结难解,话都不多,偶谈一两句,却已不再是虚言客套,而是里巷趣闻或各地风物。

    饭罢,叶鸿悠连日风尘疲倦,钟雪怀替他烧好了热水,让他沐浴祛祛凝滞在骨头缝里的寒气,自己也回房休憩。

    浸在水中,满身的疲乏无处遁形,一忽儿都跑了出来。紧绷了多日的心弦一点一点松了力道,耳目声色的感官也仿佛被蛊惑着一般,缓缓地潺湲着,渐渐褪色含糊。

    心里有个声音喏喏地呢喃着,闭上眼吧——睡睡吧——

    两扇眼皮间的光亮越来越暗,四面素雅的画屏窄缝间透过的烛光明明灭灭,不时爆出灯花,几声噼啪,唤回一些水中人的神思,但过不多久,浓浓的睡意又在叶鸿悠的脑海中淌开,涨起,没顶。

    ***

    熟悉又陌生的码头,里巷,商铺,仿佛俱是蜃楼,眼观着真真切切,稍经触碰便如烟散,如雪霰,如墨隐,无丝毫踪影可寻。

    晚景倦卧琼杯,若撕锦裂帛,霞色艳似二八年华的新嫁娘颊上胭脂不可方物。长天上的半壁红日明艳无匹,秋水波间的映画似幻而真。轻舟如羽如翼,伴着孤鹜的逡巡支离着水面,如镜的湖水一忽儿碎作千片万片,一忽儿又凝如琥珀。

    码头的河水一荡一荡,水碧如蓝,波峰轻抚着岸缘,汩汩暗响,如一双青梅竹马间的曹曹切切的絮语。近岸的大小船舶也一荡一荡,近乡情怯抑或别绪离愁也一荡一荡。

    咿——呀么——嘿——嘿——

    船工的吆喝声一叠声的喊起,艄公摇橹靠岸,叶鸿悠站在岸边引颈而望着,心间早已被喜悦充盈。

    二十载的南北相隔如斯苦涩,辛酸的想念把心房缠扰得不堪一梦,便只一梦,那经年的离愁,便作血丝攀上眸子,便作苍白渐染脸颊,便作憔悴让整个人都黯然萎顿。

    但如今,那些如蚁啮心般苦楚都可以抛诸脑后,那一方院落里手足情深共享天伦的美满情境,曾千百次地在脑海中描摹着,今日便能亲历。

    长身玉立的青年把嘴弯成一个颇孩子气的夸张的弧度。

    码头人来人往,等了一会,叶鸿悠有些许的不耐。正泊入渡口的一艘大船上下来许多五大三粗的打短工的汉子,推推搡搡,撞了他几次,他便不再在干等在码头上,信步在四周游逛。逛了一阵,还不见那人的踪影,叶鸿悠下意识咬了咬嘴唇,皱起一双如远山如画的烟眉。

    平日里,他是不大皱眉的。

    不是前几日才通了信,说好今日到达的吗——说好,要和小时候一样,勾着肩背,踏遍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看看这红尘深处,笙箫琴瑟浅斟低唱里,究竟是怎样一番静好。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耽搁了呢?

    再逗留一会儿的话,天色要暗了。叶鸿悠甚至怀疑自己来早了一天,毕竟接到大哥的亲笔时,自己喜极而泣,一连几天都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中,约莫是将出发的日子算错了。

    叶鸿悠决定自己进城寻一寻,好过空等,若到了地方大哥不在也不打紧,托人帮着送个口信寻一寻便好。

    主意已定,叶鸿悠踱上贯通小城的主路。北地的初秋清清朗朗的,秋老虎尚猛,晒得人恹恹地不愿走动,但心思沉静下来,便觉些微的凉意轻悄地爬上肌肤,久了便也将燥热赶得无踪。不同于那烟柳江南铺满大小街巷的青石板,黄泥地上不见苔痕依稀,不见雨迹迤逦,不见铜绿深沉,路是踩在脚下的,心里却是满满的踏实,满满的安详。

    走着走着,寻着寻着,天色已暝瞑,然而一路打听着,摸索着,却也寻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院落。实实在在的白墙青瓦,伫立在眼前的款款深巷中。近了——近了——

    屋檐上悬着孤灯一盏,形单影只,却也暖。匾额已经看得分明,端庄中带些超拔,中正里含些跳脱的字迹,定是自家大哥手书。从未在一起习过文,断过字,但那人的字迹和自己的却有七八分的相像,就仿佛冥冥之中,两只手握在了一起,挟着同一只狼毫,让重叠的墨色在纸上缓缓氤氲着,力透纸背。

    大哥已成亲了,嫂嫂是书香家的女子,两年前见过了一面,艳如蔷薇又安然如素,大哥泼墨挥毫时,想必有那一席添香的红袂相伴。小侄女很可爱,柳眉秀气一如其母,而一双眼眸深湛清澈,肖似父亲,当然,也像叶鸿悠自己。

    想想,便觉得温柔。

    小巷已至尽头,路有尽而思无涯。一路阒寂,身前孤灯明灭,身后人影三叠。

    莽莽人世间,只剩这小街如带,只剩那青砖碧瓦,在盈盈青盏下约略着轮廓,朦胧着光晕。

    浮生静谧,流年依稀。

    四下静得纯粹,静得——不真实——

    忽闻院墙后传来想象中的缱绻欢声。想象中的小侄女落珠碎玉一般的童言笑语,想象中的大嫂淡如清茗温如暖玉般的慈爱唠叨。果然是自己记错了日期了,那么,就当做给兄嫂的一个惊喜吧。

    想到这里,叶鸿悠加紧了脚步,可走得越近,院内传来的声音却越空灵缥缈,直至碎为齑粉逐风而去。

    欢声不再——

    也没有半枯的木叶飒飒弄响——

    也没有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的凄切——

    无声,无影,状若无物。

    摇曳的残灯的光亮,也自明明灭灭,自待湮灭。明明离入夜还早,但天幕如浓墨,化也化不开,黑云欲催,迫人怖惧。

    身畔渐渐盘旋起了一股凉意,凉上心头,凉入骨髓。

    奇怪得很,叶鸿悠心道。他有些明了,自己又是堕入梦魇了。这些历历往事,曾不断地在梦魇中循环往复,每轮往复,他都乘着同样的舟,走着同样的路,迷离在同样的巷间灯下,最后,也都要叩响同样经年沧桑的门环。

    也都要推开剥落了朱漆的,老旧而富于古韵的木门。

    也都要迈过同样偏高的,磨损的得古旧的门槛。

    也都要一脚踏入——

    修罗之地。

    叶鸿悠想逃,一次次地,他拚却周身的气力欲从那修罗场中脱出,但拼到最后,只有自己形销影裂,那些魑魅魍魉却仍自凄厉地逼近,将自己层层锁在心魔中,不留一寸一缕的喘息之地。

    若不推开那扇门,又当如何?

    当陷入浩瀚的死寂。

    与死寂相较,任何残忍都变得可以甘之如饴,寂灭便是最残忍的残忍。

    认命般地,叶鸿悠将手指搭上门环。明知不会有人来应,明知当自己叩响第四次后便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木门的虚掩,明知道自己推开那扇朴实无华的大门后,映入眼帘的将是如何一副令他终身难以释怀的场景。但他还是像完成一个仪式一般,虔诚地,甚至是谦卑地——

    手指摩挲过光滑的铜环,蜷起,慢慢握紧,握实。

    如箭在弦。

    “你很冷么?”冷,我很冷——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温热的触感,沿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快要浸淫入骨的寒意却渐渐消散了。

    “你很冷吧。”一如既往的温和的声音,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人,但叶鸿悠觉得,这个声音,仿佛踏过千山万水,越过重重光年而来,顷刻间便从邈远的红尘深处响到他的耳畔。

    叶鸿悠回头,不出意料地,一袭雪衣映入眼帘。

    “钟先生,您怎么……”

    “嘘……”青年将食指凑到唇畔,轻轻发出一个音节。他睁着那双青白分明的眼,孩子气地眨一眨,“我来带你回去。”

    “回去?”我尚能回去哪里呢——

    来路已云烟弥漫,去路更是隐然难辨,除去眼前的方寸之地,我竟无处可去,无人相与。

    叶鸿悠手上加力,铜环与木门相触发出闷响。

    握在肩上的手猛然加力,钝痛。

    钟雪怀的声音也从背后传来,“回去——这里你不该来——”

    叶鸿悠犹豫了,以往的梦魇里,进退维谷时他一直茕茕孑立,形单影只,那如雪似玉的白影,从未显现过一丝一毫的踪迹。

    跟着他,该不该——能不能——从魔魇中出离?

    总该一试。

    紧紧攥着门环的手掌,慢慢卸去力道,指腹,指尖——

    指尖空存经年残余的锈迹——

    “我们走吧。”

    转身的一霎,身后的一切都支离了,消融了,褪色了。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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