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画完了吗?”华宴问。
“还没有呢。”枯镜摇头,指尖的伤口已经再也滴不出血了,她下意识又将指头送到嘴边。华宴连忙拉住她,枯镜的动作被阻止,又抬头看华宴眨了眨眼。
华宴再叹一口气,低声道:“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你等明天我把蓬莱所有的颜料都找来给你 。”
“可是……”枯镜转向自己未完成的红梅图,皱起眉头,“我这副还没有画完。”
“用我的。”华宴道,放开枯镜,神乎其技的拿出了一把亮闪闪的匕首,眼也不眨的就往自己掌心割了一道,鲜血顿时顺着那纹路冒了出来。枯镜无语,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华宴将自己的血滴进未被污染的另一边砚台中,很快那边砚台的凹槽就积了一层的新鲜血液。待鲜血流满凹槽,华宴才用灵气将血止住,转头问枯镜:“够了吗?”
“……”
枯镜看着一砚台的血,沉默了稍许之后缓缓道:“便是再画一幅也够了。”
“多了就留着,不要再弄伤自己。”华宴笑道,合拢手掌,红光之后她的伤口也消失了。
枯镜忍不住笑出声,以一支新的细毫笔轻蘸了一点砚中的血,一边点染上梅树一边同华宴道:“这血又不是其他东西,过不了之后就凝结成块了,你放这么多血肯定用不完就算白费了。”
“只要师姐能用上一滴就不算白费。”华宴看着枯镜执笔的手,情话说得无比的熟练与自然。
枯镜神色不变,垂眸专心于画作。华宴不想打扰她,于是在她身边安安静静的看着。于华宴而言,正在画画的枯镜本身就是一副绝美的画,没有任何其他东西能同她比拟的。
灯火总是跳动摇晃,使得两人的影子在灯下时时有相融在一起的感觉。枯镜一旦进入绘画的状态就极容易忽略其他东西,比如时间的流逝,所以华宴等她画完等了很久很久,中途还怕那特殊的颜料干了而自觉的帮忙研磨。
“好了。”枯镜放下画笔,打破了室内安静祥和的气氛。
华宴马上看向桌子上的画,她其实并不是一个懂画的人,但是不管是在她那个年龄段她看到枯镜的画,说的第一句话都是:“真好看。”不过好在她每一次都说得真诚,神色也毫不敷衍,所以枯镜在蓬莱岛时常常爱拉着她看画。
枯镜的画工并不会因为少了春风笔而有任何消减,虽然她的画不再有夺人生机的能力,但是撇去这一层顾虑,看她画才会真的觉得灵气斐然栩栩如生。华宴看着画,恍惚间,真的在血腥中闻到来自画上梅花的凛冽寒香,这种香气和窗外的梅花树是绝对不同的,更加孤傲更加凛然。
但是,华宴总觉得画上的梅花有些突兀,那是因为梅枝太暗似乎下一秒就要被霜雪压垮,而梅花太艳在花枝上太傲慢了,梅枝与梅花是死和生的两种不同气质。
枯镜似乎知道了她心中质疑的想法,笑道:“这梅花是用血画的,你待明日再看它的变化。”说完之后,枯镜看向砚台中剩余的残血,又道:“你看还剩这么多,可惜了。”
“不可惜。”华宴摇头,手中蕴起灵气置于砚台之上,又是一阵耀眼的红光,光芒之后华宴移开手,砚台中再不是粘稠的血液,而是一颗颗暗自生辉的血珠了。华宴捻起一颗血珠,拿到枯镜眼前,低声问道:“我用这些珠子给你做件首饰如何?”
枯镜接过那一颗血珠子,看了看,无所谓道:“你若是开心我也无所谓,左右我现在是身不由己的。”
“那就这样决定了。”华宴将这些血珠全部收好,又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画,想了想好奇道:“为什么师姐每一次作画,画的不是山水景致就是鸟兽虫鱼,或者是亭台楼阁,却从来没有一次画过人?”
“虽然人没有什么好画的,但是谁告诉你我从来没画过人?”枯镜将桌案上的东西归纳好,含笑同华宴道,因为成功画了一幅画的关系所以她心情十分不错。
华宴意外,“师姐居然画过人,可我从来没有看过。”
枯镜看向她,带着笑意偏头问道:“你知道我唯一画过的人是谁吗?”
“谁?”
“你。”枯镜道,然后对着华宴伸出手,“我坐太久了,你拉我起来。”
华宴愣了一下,一把将枯镜拉起来拉进怀中将她紧紧的抱住,将额头放在枯镜肩膀上,低声道:“师姐,你这让我很苦恼啊。”
“嗯?”
“你说你唯一画过的人是我,这怎么不让我心生希望呢。”华宴嗅着枯镜的发香闭上眼睛,又问:“如果我不锁着你,你还会和我这般亲密吗?”
枯镜眨了眨眼,毫不犹豫的开口:“会,你要不要试试?”
华宴不知道这是今晚第几次叹气了,她抱着怀中的枯镜呢喃:“师姐啊……”
“你这让我如何是好?”
第二日,华宴依然在软玉温香中醒来,她这次放了一块传音的令符在枯镜的枕头边上。
华宴在离开之前,突发奇想去桌案前看了一眼,那幅梅花图自然还摆着桌子上,血的颜色已经由艳转暗了,之前不明显的笔触也显然了出来。华宴昨天猜错了,枯镜画的不是现在窗前的红梅盛景,而是它将要飘零颓败的时候。而华宴嗅到的,是这画上梅花将要凋零之际最后最不屈最倨傲的香。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虽然原句写的是寒菊,但是华宴总觉得用在枯镜的这幅画上也合适,她也不是所有时候都看不懂枯镜的。
华宴前脚刚走,枯镜就睁开了眼睛,**着身体走下床,看向前两天空空如也的衣柜。
“良心发现了吗?”枯镜低声自语,从衣柜中扯出了一套群青色衣裳。而她刚将衣服穿好,枕头上的传音令牌就亮起了红光。
像低配的古早小灵通手机。
‘师姐,我晚一些会把颜料和其他东西送来,你等我。’
‘不许再用血画!’华宴强调着这一句。
枯镜笑了笑,将牌子放到了一边,走到桌案前拿起那一幅红梅图。
窗外梅花红如血,枯镜多画的那一朵梅花已开在了枝头。
只有血才能滋润魂魄啊。
第62章 六十三 有情道
朝得道, 可夕死。
这是华宴最熟悉也最害怕的话, 它代表了两次别离, 生离与死别。
华宴不能忘记, 说这句话时那两人决然热烈的眼神,然后一个毅然堕魔一个慷慨赴死, 华宴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华宴刻意推掉了所有事情,在一个午后来见枯镜。她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梦到一些从前的事情, 终日惶惶, 只有见到枯镜才觉心安。从前的华宴难以想象, 她居然将师姐囚禁了整整一年,而且这一年中竟然毫无争吵和摩擦。枯镜是顺从的, 似乎从来没想过反抗, 华宴不知道她为什么欣然接受被自己困在方寸之地,这难免让华宴多想一些在从前看起来痴心妄想的可能。
那个院落依然是安宁静谧,树叶空落繁花自开。华宴走进院中, 抬头就能看到枯镜在窗前的身影,这一次枯镜没有在作画, 而是俯身在桌案上似乎是在小憩。华宴在门口看着她, 看她漆黑的长发和青玉色衣摆在她身后蜿蜒, 枯镜的脸在这些颜色的衬托下还是那么苍白。
阳光从窗框处照进来,正好将所有温暖洒在了枯镜的身上。华宴倚门看着这一个画面,看到了除了美丽之外的其他东西,比如桌案旁翻侧的纸篓,比如说枯镜发顶渐生的白丝。
华宴轻手轻脚的走近枯镜, 弯腰拾起了被遗弃的废纸团。她将这个废纸团舒展开来,见里面画的是她熟悉的蓬莱一侧,于是华宴又接连打开了其他纸团,那些纸团上画的依然是蓬莱的小景,但是这些纸团都无一例外的被揉皱了丢弃了。华宴将展开的纸团又揉皱丢进纸篓,她从枯镜这个角度自窗外看出去,只有院中一点景色,其余的都是碧海蓝天,看不到任何一点枯镜画上的东西。
“师姐。”华宴轻轻推了推枯镜的肩膀。
枯镜在被推第一下的时候就睁开了眼睛,华宴一直注视着她,看到那蝶翅一样的睫毛眨了眨,将细细的疲倦抖进了那一双浅淡的眼眸的中。
枯镜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揉了揉眼角边的穴位,满是倦意的眼睛映出华宴的影子,略微懒散的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华宴坐下,抚摸着枯镜脑后长长的头发,感受到了发丝的干枯。
“你累了吗?”华宴有所深意的问道。
枯镜似乎明白她这个问题问的不是眼前,于是静静的看着她,没有回答。
“师姐,你会离开我吗?”
“师姐,你会离开我吗?”海风吹拂着小华宴的头发,她坐在礁石上面,奶声奶气的问身边的枯镜。
那时枯镜也还小,虽然比华宴大不了不少但是已经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她为华宴扎好被海风吹开的头发,温柔的告诉华宴:“当然会的。华宴,这世界上不会有永不分离的两个人。”
“为什么?我不想离开师姐的!”
“因为世事无常,人各有命,终有一天你我是要离别的。”
当时的小华宴听不懂枯镜这一句高深的话,但她捕捉到了‘别离’两个字,于是她使出了小孩子的杀手锏,那就是哭闹。
小华宴拉住枯镜的袖子嘴皮一皱,枯镜猝不及防的,她‘哇’地一下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带着哭腔使劲嚷嚷:“我不要师姐离开我!我不要!”
“我就要和师姐在一起!”
小华宴哭得天崩地裂,枯镜赶紧手忙脚乱的哄着。当时华宴要的无非就是她一句‘不分开,不分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枯镜始终紧闭着双唇,不肯依华宴这一回。枯镜的固执,在那个时候已经可见一斑了。而枯镜不答应,小华宴就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哭到脸都变形,终于把在海中领悟人生的师父无悯上人给哭出来了。
“这是怎么了?”无悯上人从水中走出来,笑着询问礁石上的大徒弟。
还没等手足无措的枯镜解释,华宴就用哭哑的声音像无悯上人告状了,“师父,师姐说要离开我!我不要师姐离开我!”
“你快说说师姐!”华宴撺掇着无悯上人,在年幼的她的认知里,师父的话是师姐绝对不敢违背的。只要师父开口,师姐就一定不会离开自己。
无悯上人带着笑意听完华宴的话,然后问苦着脸的枯镜:“枯镜,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世事无常,人各有命,我们终有一天是要分开的。”枯镜诚实的回答了无悯上人,并不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什么错。
而华宴则趁此朝无悯上人嚷嚷,“师父你听!师姐她说了!”
可无悯上人只是摸了摸她的头顶,温和的告诉她:“华宴,师姐说得没错。”
“不管是你枯镜师姐,还是师父我,我们都有一天会离开你。你要明白这一点,终有一日你所能依靠的只剩下你自己。”
“哇——”华宴哭得更厉害了,几乎哭到晕厥,可师父和师姐一样都不肯在这个时候说句她想听的话。
后来华宴终于长大了,她第一次明白‘人将分离’这一点,是在枯镜入魔的那一天。
蓬莱岛上只有3个人,无悯上人这个师父和枯镜、华宴这两个徒弟。无悯上人曾在一切发生之后,告诉华宴,他这一辈子只做过一件错事,那就是仓促的将她们两个女弟子领进了无情道,误了大徒弟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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