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玉璜》分卷阅读3

    连年的战乱已经彻底地摧毁了南楚的田园,丰饶的原野如今已是一片荒芜。战火纷飞,二人不得不暂时避入山间居住,没想到这一去却再也没有机会离开群山。

    江纪堂默默地承担了几乎所有的劳作,他说他舍不得让一代治玉大师的手伤痕累累,尽管江纪堂在郢都亦是已无人能出其右。有些公族和封君听闻二人避难乡间,常派人带着璞玉请他们雕琢。可江纪堂却总是让田陆离安心治玉,以一己之力承担起外面的风风雨雨。

    几日后田陆离完工,他捧着玉璧进城献给封君,顺带去采购一些器物。

    黄昏时江纪堂正坐在门前,目光沿着流水向北望去,一时欢喜、一时哀愁。忽然水天相接处有柏舟一点划破江中晚霞而归,江纪堂欣喜地站起来引颈远望,那人亦笑着登上船头向他招手。

    “子衡!”江纪堂难掩喜色,快步向前。田陆离从舟中拿出一个木箧递给江纪堂,再抱着几个橐囊上岸。他回头笑着对江纪堂说道:“我这次有幸得到封君赏赐,得以购置了些工具,尚还有余钱籴米。”

    江纪堂打开木箧,顿时愣住了。木箧内是一整套治玉工具还有几块上好的璞玉。田陆离站在他身后,笑道:“子南,我怎么舍得让郢都最出类拔萃的玉人忙于农事,白白耽误了光阴?”

    江纪堂闻言,深深地看了田陆离一眼,一时百感交集。

    山中岁月清寂,起初还有人托二人治玉,随着都城的东迁,他们渐渐被贵族们遗忘。二人并肩耕作,闲时游山玩水,不觉白驹过隙。

    田陆离每日对着重重青山,觉得记忆中少年时游览过的秦宫、郢都、云梦泽都像是一场大梦,梦醒后他仍是南楚洞庭郡乡间劳作的农人,在日渐衰败的田地里如同祖先父辈一样辛勤耕耘一生。

    唯有看到身旁的江纪堂,他才能确信那些美好的回忆不是一场幻梦。他留恋于江纪堂的陪伴,可又愧疚于因为自己江纪堂难归故里。他曾郑重地捧着那块玉璜送给江纪堂,可江纪堂仍然如逃离郢都的那个夜晚一样温柔地将玉璜推回了他的手上。不得已,田陆离只好将随身携带的秦嬴组配的余料作为礼物,江纪堂这才欣然收下。

    没有璞玉时,田陆离常去江中山里拾一些光滑的石子作为原料加工聊以自娱,江纪堂看在眼里,心中闷闷不乐。他也常打听外面的情况,却只得到楚国愈发动荡不安的消息。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消息告知了田陆离,不料田陆离却露出了了然而苦涩的笑容,良久,一行清泪落了下来。

    似是难以熬过漫漫长夜,田陆离愈发早睡。江纪堂常在夜里到院中挑灯琢玉,让那块璞玉渐渐地有了玉璜的形状。

    他在漫天星斗下回忆着当年雕琢那块玉璜时的构想和田陆离灵动流畅的雕工。他不断体会着田陆离的教诲,试图在玉璜上雕琢出那人华美诡谲、扶摇直上的虺龙纹。他每一刀都下得那么重、那么认真,像是要把那人的面容牢牢地铭刻在心中。

    四季轮转,当秋风沿着群山连绵起伏的轮廓为枫林披上斑斓的红衣时,田陆离带着江纪堂去山中采摘草药和果实。田陆离俯身,折秋兰系于腰间,再捧着三秀赠与身旁的江纪堂。他沿着山间小道徐行,回望一眼云雾缭绕中的秋山,忽曼声长吟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江纪堂一愣,回头看了一眼田陆离,却只见到田陆离古井无波的双眼。

    二十三年,顷襄王收东地兵十余万,复西取秦所拔江旁十五邑为郡,距秦。

    收到捷报时田陆离心中不禁大喜,他在斗室内徘徊许久,思绪万千。可顾虑到江纪堂的感受,他又将狂喜的神色压抑下来。

    江纪堂推开门时,只见到田陆离负手立于北向窗前的背影。田陆离也不回身,郑重而略带憧憬地说道:“我就知道,楚国八百年基业不会在一夕间毁灭殆尽。子南,我们一定可以看到和平真正到来的那天!”

    江纪堂却并不如田陆离那样喜悦,他自幼生长在秦地,对秦**士的勇猛和举国上下的同仇敌忾深有体会。但眼见田陆离难得如此欣喜,又一想少年时的玩伴多半在军功爵制的激励下南征北战再难回到故里,便只是上前与田陆离并肩而立,说道:“那是自然。”

    二十七年,复与秦平,入太子为质于秦。

    南国的春日暖风和煦,田陆离拉着江纪堂就着朝霞赏遍漫山繁花。他不时采摘芳草放入随身携带的香囊中,渐渐有异香盈怀。溪水潺潺,沿岸新柳抚弄着碧波,田陆离援柳枝,在指间留恋不舍地摩挲许久,才把它折断握于手中。他与江纪堂溯游而下,渐渐到了江边开阔平坦的南浦。霞光将春水晕染成明艳的红色,他背对着大江捧着香囊作了个揖礼,将香囊递给江纪堂。“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子南,这香洁芳草配以你雕琢的美玉,也算是以琼爢为粻了吧。”

    江纪堂笑着收下香囊系于腰间。田陆离似是犹豫了一会儿,持柳枝走上前来。江纪堂一惊,忽然想到了屈子的诗句——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子衡?”

    “多少年了,难得秦楚又停战。”田陆离低头,似是笑了笑,“子南,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当年你说要来楚国学艺,楚国师承汉阳诸姬,工艺为天下冠。可秦国亦一直在招揽各国贤士,你回到秦国与百工探讨,好过与我长居山间,无所裨益。这次不走,你可能就再也经受不住跋涉千里舟车劳顿之苦了。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落叶归根,本是人之常情,我所不能夺也。赠君新柳,聊述离别之愁。”

    江纪堂握着柳条,目光越过烟波浩渺的江水,他忽上前去握住田陆离的手,将柳枝放回田陆离手中,说道:“柳者,留也。南楚人杰地灵,于此地终老,甚好。”

    田陆离抬起头来,眼角还残留着点点泪痕。江纪堂温柔地拭去了他的泪水,将柳枝郑重地别在了田陆离的腰间。

    山涧潺潺清溪送走了数十载光阴,不知不觉中二人已垂垂老矣。即使到了晚年,田陆离依然仪容修整、风姿如玉。他常常摩挲着那块二人共同雕琢的玉璜,回忆着秦楚交好时那段幸福的光阴。百草凋零,风雪时至。江纪堂冒着大雪推门而入时,田陆离正躺在炉边席上,双手捧着玉璜置于胸口,见到他,田陆离忽然笑了,轻声说道:“子南,我可能再也看不到太平的那天啦。我唯一庆幸的是,此生有你相伴,足矣。”

    大雪纷飞中一口柏木棺材匆匆下葬,江纪堂靠在坟前握住多年前用田陆离赠与他的秦嬴组配余料雕琢而成的那块玉璜,闭上眼轻轻呢喃道:“子衡,玉璜可祛除邪祟,有它庇佑,到了下面,你可一定不要受人欺负,不然,我会很心疼的。”

    江纪堂最终也没能看到太平的那天,他托人将那块玉璜送回了陈仓,埋入父母的坟边权当作衣冠冢。那日松柏青青,棺木下葬后浓密的绿荫遮蔽了泥土,徒留一地光影斑驳。

    第7章 柒

    楚王负刍五年 ,秦将王翦、蒙武破楚国,虏楚王负刍,以其地置楚郡。

    秦二世三年,巨鹿之战楚军歼灭王离军,刘邦入关灭秦。

    西汉成帝年间中垒校尉刘向辑成楚辞十六卷,东汉顺帝年间侍中王逸作《楚辞章句》。

    有宋以来,楚辞之风大盛,敷文阁学士洪兴祖作《楚辞补注》,徽国公朱熹作《楚辞集注》,尔后注家辈出,蔚为大观。

    丁酉年十一月,东方既白——春秋战国文物大联展在湘博布展。展厅的末尾有一件出土于宝鸡的秦楚纹饰合体的玉璜,秦楚不同风格的虺龙纹在温润的玉璜上蔓延开来,千载之后仍隔着玉璜遥遥相望。

    第8章 番外 终南

    江纪堂在父母坟前一拜,收拾好行囊转背离开陈仓时,不过才是束发之年。姐姐早已远嫁,和家里音讯久不通,从今往后,纵使这天地如何广阔,他只能独自一人去面对那些风风雨雨。

    赴咸阳的前夜,他少年时的玩伴们与他摆酒饯行。席上他们险些喝得酩酊大醉,有人拿着杯盏敲击几案,说道:“纪堂啊,以后如果能再见,和我们说说咸阳啊!我们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少年们披上了母亲刚缝制的皮甲,席边是散落一地的武器。不久后,他们亦要登上战场,为了那可能改变他们命运的军功爵制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

    江纪堂仰头饮尽一盏酒。他就着醉意击鼓,鼓声旷远,像是在描摹那渺茫而不可知的未来。

    黄昏的斜晖透过窗棂洒落到席上案前,江纪堂举起玉璧,在光下观察它的雕工。似是终于满意,他捧着这块玉璧小步快走,恭恭敬敬地将它递给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老者端详许久,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纪堂,你的技艺又进步了。”

    “不敢当,纪堂离老师的要求还差得远呢,”话是这么说,可江纪堂脸上还是露出了点骄傲的神色。他转念一想,忽又小心问道:“请问老师,听说那位新来的楚国玉人已在治玉上小有成就,不知学生与之相比当如何?”

    老者一笑:“你别老去欺负人家。纪堂,你和他都是治玉的天才,又俱能勤奋刻苦,我不敢说孰优孰劣,但只要你能保持今日之势头,大成可期。”

    江纪堂一拜后退出了室内,转背便去窗边找那人。新来的楚国玉人似是被人排挤出郢都,一路漂泊到秦国,如今又被秦楚争战阻了归路。一开始他十分傲气,拒绝按照秦国的方式雕琢玉器,说我不过暂居于此怎可忘却故乡的工艺,后来他渐渐发现他回不了楚国了,这才开始学习秦风,但每日闲暇时他总是坐在窗前往东南方向望去,似是要让魂魄越过群山回到魂牵梦绕的故里。

    江纪堂总是看不惯他这种行为,我们秦国有什么不好的嘛!广纳四方贤才,人民团结尚武,就连玉器上的装饰,也是那么的质朴实用,比楚国那些花里胡哨让人看着头脑发昏的纹饰好多了。可是楚人的雕工实在是太过漂亮,华美繁复、流畅灵动,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所能达到的水平,把老师对他的关注全抢走了。

    江纪堂很郁闷,他每日都在思索着如何重振雄风,好重新树立他少年天才的形象。他常常在砣具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可还是比不上那人进步的速度。江纪堂气急败坏,便常去那人席前恶狠狠地盯着他治玉,那人也不恼,抬头看他一眼,便继续雕琢玉佩,亦从不掩饰自己的手艺。

    哼,也不怎么样嘛。诶,这种处理方式还不错。什么?竟然还可以这么下刀?看着看着,江纪堂完全把自己本来的目的忘了,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学习和思考中。

    待到星斗高悬,楚人终于完成了抛光这最后一道工序。见到江纪堂还没走,楚人一时有些惊讶,江纪堂不好意思地说道:“田陆离,先前是我不对,我太自以为是了,在此我向你致歉,你的技艺巧夺天工,不知你可愿意教导我?”

    田陆离一愣,尔后莞尔一笑,说道:“好啊。”

    弱冠时他们当拥有自己的字,可二人的父亲早已过世,故而只好越俎代庖自行取字。江纪堂来找田陆离时田陆离正用楚国文字在简牍上端正地书写自己的字。

    “……子……衡?”江纪堂艰难地辨认着楚国文字,问道:“陆离,你为什么要为自己取这个字呢?”

    “玉佩兮陆离,而杜衡亦是我家乡常见的香草。美玉芳草,以比君子之德,如此方能不负家国之恩。”田陆离笑着说道,眼角流露出坚定的神色,“纪堂,你呢?”

    “我?我的字……说出来你别笑话,我没有文采,我的字是子南。”

    这回轮到田陆离愣住了,不过他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说道:“《秦风·终南》?尊君命名时,亦是取其文意吧?”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江纪堂吟咏道,“家严希望我能如终南山那样,拥有锋利的棱角,而又不失宽广的胸怀。”

    “有纪有堂,确实是美好的品格。”田陆离赞许道,“子南,虽然你少年时顽劣了些,但只要努力,还是有机会达到至善至美的境界的。”

    “子衡,你又笑话我……”江纪堂想到当年种种所作所为,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而面对这种旧事重提又有些不情愿。田陆离想了想,眼角也渐渐生出笑意来。江纪堂瞪了他一眼,可理亏在己,只好憾憾然地收回目光。

    数年后,田陆离收到传来兄长过世讯息的信笺,毫不犹豫地趁着战火停息的时候归乡。师父隐退后,师兄弟们对江纪堂的嫉妒再也无法掩饰,终于有一天借着秦嬴组配的事发作出来。

    江纪堂倒是无所谓,他早就看透了这些小人的本性,矛盾爆发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这些年来他常与田陆离探讨琢玉手艺,二人的技艺愈发精湛。纵使离开咸阳,他也能有立足之地。

    江纪堂忽然想到,当年的田陆离不也是因小人排挤才离开郢都的么?虽说是当常怀旷达心胸,不与小人计较。可被流言蜚语包围,实在是件令人烦闷的事。回想起田陆离那时的落寞神态,江纪堂不由得心疼起来。

    一路随着他过洞庭游云梦赴郢都,江纪堂终于明白了田陆离为什么对楚国那么念念不忘。虽然田园已因战争凋敝,但迢递的灵山秀水、芳香的兰芷杜若、淳朴的乡间民风还有郢都华丽的宫室和精美绝伦的器物都令他惊叹不已。而在云梦泽畔拜会的屈子,实在是一位真正的文质彬彬的君子,心昭日月才耀千秋,令人诚难忘怀。

    在郢都的岁月里,江纪堂得以尽揽楚都风物。他沉醉于这座楼阁高耸的人间仙都,不禁流连忘返。他与田陆离都已到达大成境界,此时若是还想有所进展,就必须提升自己的修养。他常与田陆离讨论至道,田陆离自幼崇拜屈子,对于老庄亦有所涉猎。江纪堂将所学的法家思想与儒道两家对比,渐渐有了不少体悟,以后雕工便是如笔走龙蛇,翩然如无所待而游无穷之势。

    安宁美好的岁月总是短暂的,战火打破了郢都的平静,而这种灾难竟是由自己的母国带来。江纪堂眼见城内百姓慌忙逃散,想起少年时自己是那么自豪于秦**队的威武雄壮,而当年披甲饯行的朋友们,大多都年纪轻轻就死于连年的征战。战火已经持续了那么多年,吞噬了多少生命和文明,何时天下才能得到长久的太平?

    他带着田陆离坐上舲船逃离郢都,听说不久之后秦将白起就摧毁了整座城池。秦国是下定决心要彻底毁灭楚国,让她的军队、财富还有文化都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中。

    洞庭郡的山是温软的,像是要将客子留住唤远人来归。山中岁月虽然清苦,但安宁的日子已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能得到的东西。田陆离总是愧疚于让他留在山中不得一展才华,可孑然一身的他又如何愿意回到那座冷血的都城。

    他为田陆离雕琢过一块玉璜,期盼着田陆离为玉璜刻上自己的纹饰。如今收到了美人的赠礼,他不忍心辜负美人的心意和多年来的教诲,便又用璞玉重新雕琢了一块秦楚纹饰合体的玉璜。玉璜可以避邪,而这两块玉璜,权当我们的信物?江纪堂如是想到。

    秦楚战而又和,田陆离在带着他看遍漫山繁花似锦后,终是立于大江旁不舍地让他离开。

    他在心里愧疚了多少年。江纪堂想到。我在那个冷血的国度已无亲无故,而楚国有着我尊崇的哲人,有着美丽的风物,还有我多年来相依为命的人,我怎么舍得离开?

    看着田陆离闻言后落下泪来,江纪堂觉得自己心中从未如此安宁。

    并肩回到庭院后,田陆离忽然从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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