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不熄》分卷阅读135

    黄煜斐显得有点无措。倘使那里真的存在什么险恶的东西,比如真正的洪水,需要他过去救李枳,他的犹豫反而会少些——他根本就不会犹豫。但这一刻,那里看起来如此平和,平和得过分。

    “过来啊,别怂!”李枳叉腰瞪眼,“都到跟前了,别让我觉得你胆小鬼!”

    “你疯了!”黄煜斐捂着脸蹲下,萎靡地,像在生闷气,“我不去。”

    “那我就一直站这儿。”

    “小橘,别闹。”

    “你要是不自己走过来,把我拉走,”李枳大声宣誓,“我就一直这么看你,盯你!过一千年我成望夫石,你记得给我抛抛光。”

    “……你知道我不想回到这个地方。”

    “可你还是来了,对吗哥?你说过时时刻刻都能找到我,你做到了。我就知道你会来,不会要我等很久。”

    “……”黄煜斐似乎铁了心不动弹。

    无论黄煜斐看起来怎么不情愿,李枳就是不动,站在楼影里,皮肤白得发蓝。他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冲他笑:“所以我哥这是为了我才克服障碍呢,咱再往前一步好不好?”

    “我觉得没有必要。真的,当这个地方不存在不好吗,”黄煜斐哑声道,他终究是站直了身子,却无法迈步,“小橘你过来,我们回家,北京的家。”

    “有必要,非常有必要。”李枳执着地紧紧望住他,“哥,你过来在这片地界走一趟,就是战胜了它。你在这儿把我抱住了,拉走了,以后就不会再在潜意识里害怕你爱的人被吞噬。”

    黄煜斐把每个字都听得小心翼翼,身体试图向前,他重心甚至都是前倾的,可他脚底就像是黏住了,茫然地问:“就不会了吗?”

    “不会了,我向你保证,我看好多书,研究了好半天才想出这个方法,就和我治喉咙是差不多的道理,从根源找,这儿算一个吧,”李枳站得笔直,“这个地方老是在你心里,简直是心魔了,晚上噩梦都在这儿,我听过你说梦话。所以你说要当它不存在,根本就不现实。所以咱们得把它了结了。”

    见黄煜斐不发一语,李枳继续道:“其实和家里的那些矛盾,本质问题也有一部分出在这个地方。恐惧,还有仇怨的源头,不就在这儿吗,”他兀地顿住,似有哽咽,才又开口,“哥,我……我是真的不想让你再活在煎熬里了,你一个人,已经苦了这么久,苦成习惯了,没理由变更苦,苦一生。总之我得陪着你,我们两个,一步步,从这阴影里迈出去,慢慢来也没问题,然后,你带我去哪儿都可以。我们是自由的。”

    **裸的诱惑,以及关心,简直烫手。黄煜斐缄默着,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一步。他不可置信,却又近乎痴狂地看着大约五十米处那个纤直的身影,像在试图确定什么依托,又或许那叫责任感——那种正视自己的责任。

    当你并不是独自存在这个世界上,你似乎就没有理由沉湎于脆弱之中。

    “对,就是这样,”李枳声音很软,那种青葱的鲜嫩,却像有一副硬骨撑在里面,“然后继续迈步就好了,我哥腿这么长,马上就能碰到我。”

    黄煜斐照做了。他低下头,迎着西风,觉得自己好比初初学步的幼儿。而事实上,每一步他都迈得稳定,甚至迅速。强大的自控力和某种固执的意志使他不至于太狼狈,谁也看不出他内心有什么在冲涌。

    李枳却看得出。他张开手臂:“哥,你抬头,看看我。”

    黄煜斐稍稍把头抬起来,实际上仍是半低着,就像是不敢多看。李枳被藏在云下,李枳被藏在眼中。他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喃喃道:“小橘,天上有好多云。”

    “确实,天上有云,”李枳温水般看着他,“喜欢云吗?”

    “不喜欢,”黄煜斐还是慢慢走着,拇指指甲嵌进食指指肚,“太多了。”

    李枳立刻抓住他的思绪,道:“我也觉得这么多云确实不怎么地,还全是乌云,有它在,可能要阴天,还可能下雨。你害怕。可是你往前跑两步,别在这云下面站着,不就行了吗?”

    黄煜斐愣住,他仿佛生锈了,终于完全扬起脸。他眼神很沉。

    “继续和我说说话呀,咱俩老这么胡扯,也就咱俩觉得有趣儿,”李枳笑,鼓励似的,他往前跨了一小步,风很急,把云吹散了些许,他整个人浸在阳光里,“我等着你抱呢。”

    黄煜斐不恍惚了,直言道:“我觉得我在做一件疯事。”

    “有可能,但是,伟大的事儿好像都有点疯,”李枳身上的阳光在乱跳,他仿佛一棵向日葵那般招摇温暖,“革命,开辟信仰,自我破碎再重塑。要做成这些大事儿,也只有你自己心里才有这个力量。”

    “自我破碎……重塑。”黄煜斐越来越近了。

    “没错。哥,你还记得吗?就是墙里游的全是鱼的那回,我们泡在那个大玻璃球里,”李枳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唇,“我把我的烂事儿全都告诉你了,然后你特别温柔地抱着我,也不乱摸,后来还夸我勇敢。你说,我完成了自我克服,也是破碎再重塑的一个过程。”

    “我记得,我没想到小橘还会记得。”

    李枳一瞪眼:“我当然记得,快过来,抱我!”他们咫尺之遥了。

    紧接着,黄煜斐跨过那条线,走到日光笼罩的地方,他还没来得及感受什么,就被拽入一个怀抱。一直在等他的人,把脑袋埋在他襟前,归巢的小动物一样,亲密地磨蹭。

    黄煜斐猛然意识到,这一平米,这广袤地面的亿万分之一,这噩梦般的地界,多少次梦魇中出现的犹如地狱入口般的、区区一方土地,正被自己踩在脚下。

    脚下不是修罗的岩浆,也不是虚空的深渊。

    只是青灰的石砖而已。

    他闭眼,久了点,竟然能看见母亲。那个总在梦里站在此处,总是温柔,也总是忧伤,神情绝望而痛楚,对着自己哀声恸哭的母亲,竟在笑。在他脑海的漆黑之中,宛如一个地标,离得那样近,那样清晰,仿佛伸手即可触碰,雪白的礼裙不再是湿溻溻的,反而整洁如新。再细看去,母亲站得亭亭,脸庞确实是笑盈盈的,童年时常听的话语也回到耳边:“小斐,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妈妈为你骄傲。”

    试图抬手,果然一加触碰便会消散,并且黄煜斐隐约感知到,这幻觉存在的几秒,将会是一个结束。他不会再梦见立于此地的母亲,而方才就是最后一别。

    但他心中并无遗憾,正如他明知这是虚幻的,心中也没有悲酸。他明白,此时此刻站在此地的是李枳,是他现在和以后最爱的人,他拥抱的固然不是虚空。

    所以这像一场迟到的告别。安静的,平和的。一个稳固的绳结,一种托付。

    张开眼,什么也没有发生,李枳在他怀中,阳光在他身上。

    什么也没有失去。

    也没有人说过去的那些,都是他的错。

    黄煜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得到这样的阳光。它不像是为了一场审判来到这人世。它好像在降临的一刻就融化了所有的冰冻,隔开了恒久的真空,好像羊水一样,脉脉地拥抱着他,对他说,我爱你。

    “我爱你,哥,我爱着你。”

    “我得再说一遍,我是你的,我们是安全的。”

    “你看,不怕了吧?没那么恐怖对不对?”

    “你可是我的老大,可不能在这么一小地方认怂,又没地动又没山摇,就算有我也不管,我不管其他人叫你老几反正你是我老大。特别勇敢坚强的老大。谁都不能让你痛苦一辈子。”

    带着体温的呼吸,带着稚气的语句,这么急地蹦出来,不过脑子,只过心。这样近,就在耳边,又这样真实,能用手、用全身去感知。李枳的存在让黄煜斐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好比一道闪电将他劈开,这一瞬间黄煜斐四分五裂。那把提在他脊骨上的、他自己给自己封上的枷锁,方才被母亲拉起,从皮肉上剥离,现在则已经碎得连齑粉也不剩。他如若初生般陷落于晴暖的雪地,四面八方都是李枳为他敞开的、柔软的心怀。

    有个声音告诉他:你到达了一个节点。然后你要翻页了。

    你有充分的理由选择同自己和解,而不是单纯的自我麻痹。

    黄煜斐竟开始大哭,或许是由于心口突然松动带来的冲击,或许仅仅是因为他攒了太多委屈眼泪,现在要连同心魔一块丢出去。他一旦流泪,最初往往是面无表情的,眼前模糊了,脸颊湿了,就明白过来,立刻控制住表情甚至把眼泪憋回去。但这次不同。当他意识到眼泪的滴落,却没有掩饰的**,相反他继续哭,哭出声。

    他觉得李枳的头发大概被自己哭湿了一点,可他停不下来,甚至不想停。这是黄煜斐最大限度的嚎啕——哪怕目睹母亲的消逝与父亲的冷酷,哪怕抱着永别中国的心情站在机场,哪怕在国外的高中被校园红人说是支那,十四岁的他和三个高年级的壮硕白人打架,鼻青脸肿手背血肉模糊,最后笔直地站在校长办公室,黄煜斐都不曾如此大哭。

    他直到二十四岁才知道,默默流泪是难过,而敢于放声大哭则是幸运。

    因为有人在,他愿意听,愿意紧紧抱着你,一直抱,你不会觉得丢脸,所以你敢。

    黄煜斐哭爽了才停住。是那种放开了的舒爽,他身上轻了,眼前清明起来,周围已经没了隐形的凶神恶煞,到现在才发现这地方竟然如此普通。他长呼口气,埋下脑袋,拱在李枳颈侧蹭了又蹭,身高导致这动作并不容易,可他偏要蹭好久。把那人皮肤蹭得**,全是自己的印痕,他就开心了。

    “好啦,你咋跟小孩似的,”李枳懂他的感觉,似乎也松了口气,咬着他耳朵道,“我家高贵冷艳的黄大神仙还能喜极而泣嚎啕大哭,真不容易。”

    黄煜斐不好意思了,他嘴硬:“我就是没试过,想不到蛮好玩的。”

    “好玩,特好玩,所以我也老爱哭嘛,”李枳拿他没辙,哧哧地乐,“反正都听你的。我哥说啥那就是啥。现在不怕了?”

    “不怕了,”黄煜斐站直,两手握在李枳大臂两侧,垂眼看着他在阳光下显出浓稠蜜色的瞳仁,“我刚才,觉得自己得道升仙了。小橘真的很有办法。”

    “你在我这儿本身就是神仙,顺便带我去仙宫里转转呗,”李枳嘿嘿傻笑,黏着他,有种放松过后的无赖劲儿,他是和黄煜斐一块解放的,更何况其中还有他的功劳,李枳心里跟跑完马拉松猛灌甜汽水似的,“老大——带我去哪儿,我绝对跟着。”

    “黄太太做的水煮牛肉,我开车过来的时候就一直在馋,”黄煜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身形笔挺地拉着人走上坡去,原路返回,“所以先回家。”

    “嗯,回家。老大带我回家。”李枳唱歌般地说着,好像对新发掘的这个称呼挺上瘾,挽上黄煜斐,仰头看向随风轻飘的云线。这花园里幽静极了,有着冬日少见的郁郁葱葱,甚至显出安定与肃穆,像在同他们道别。

    他又轻声补充:“我跟你说,这回做得可成功了,真没想到这边超市还卖郫县豆瓣酱。”

    李枳当初是租了辆摩托骑到红楼的,那天被黄煜斐开车载回家去,于是就暂时把摩托放在原处。第二天午饭后,两人窝在一起看了会儿阿甘妙世界,已是昏昏欲睡的下午。黄煜斐抱着笔记本浏览年终总结,来了精神,皮笑肉不笑地和人打电话聊起生意来。李枳泡了两杯正山小种,一杯摆在黄煜斐手边,一杯自己灌干净,然后出门买烟。他没搭公车,就想着走路消食,顺便把摩托骑回来玩玩。

    一个多小时之后,天边已泛夕色,当他风驰电掣地骑过最后一个路口,正默默得意这一路刚好抽完一支冰蓝时,却远远看见自家花园门口的榆树荫下,站了仨人。其中一位是穿着居家服的黄煜斐,另两位,是坐在轮椅上的赌王黄岐岳,以及推着轮椅的黄宝仪。

    他们三位,谈笑风生。

    李枳又靠近了些,躲在一株大银杏背后眯着眼瞧,确实是看见了黄煜斐的笑,也分辨出,这其中虽然成分不纯,但确实少了警戒,多了种轻松的意味。

    聊了没两分钟,就来了辆气势挺高的黑轿车,姐弟俩把老父亲从轮椅上扶上去,然后互相拥抱,隔着车窗挥手道别。

    黑轿车一溜烟开走,李枳一溜烟骑回去。

    “啥情况?”他从车座上跨下来,把摩托靠着院墙停下。

    “突然袭击,负荆请罪。”黄煜斐眨了眨眼,揽着他往院内走去,“阿姐拉着父亲参观新整理出来的楼层,幸好没有坐很久,人老了真的很唠叨。”

    “所以你老爹这是……来道歉了?”

    “没错,”黄煜斐轻笑,“想不到他也是会道歉的人。‘我讲了很过分的话,也做过太多的错事,快要入土了,不想和儿子互相仇视到坟墓里,所以,对不起,’哈哈!”学着父亲表达歉意的语气,黄煜斐神采奕奕,“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觉悟,看来他真的很怕死呢!”

    “感觉怎么样,”李枳呼了口气,看着黄煜斐一块傻乐,“一笑泯恩仇?”

    “不算。谁知道他真情假意。但可以说是签了停战协议,他明白了一些常识,以后不会再和我们扯皮,”黄煜斐把李枳按在沙发上,眼睛星星亮亮地看着他,“小橘说的道歉理论果然非常在理,不是说什么亲情感化一切,只是达成了不再举刀的共识。这就很轻松了对吗?”

    “嗯,同室操戈最累,咱俩都是经验大户。”

    “我还找阿姐道过歉了,也问她是否真心觉得谢明夷可靠,”黄煜斐的神情仿似一个举着考卷要表扬的学生,“她超有自信的,她说无论谢明夷找过谁,那都是她的替代品。确实,阿姐那样精明,谁能让她吃亏呢。”

    李枳没忍住捶了他一拳:“这是你家的自信基因嘛!也有这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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