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不熄》分卷阅读125

    李枳看见黄煜斐眼中的亮光,感到什么很沉很锋利的东西扑面而来,压在肩上。那双眼睛越亮也就越漆黑。李枳集中精力捱下眼泪,他知道自己这会儿不能表现出任何脆弱。他尽力安静地倾听。

    “有关这一点,阿姐一定也很清楚。当时我挣扎,我想去救妈妈,因为她不见了。但被阿姐死死拉着,她勒住我的脖子,‘你救不了!’她喊的大概是这个意思。我太矮小,被三个人制住我根本动弹不得,心里非常恨。我把阿姐的手臂咬出了血。

    “什么也没有改变。我们都很弱。司机不敢下去,怕被冲走,怕触电,阿翔要下去,一样被阿姐拦。就这样我的母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尸体,没有骨灰,没有坟墓。到最后她只有一个牌位一个空冢。荒谬到不像真的。我做的所有,只是当了一个旁观者,任由她消失掉。如果我没有不长眼撞到头,他们就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也许母亲就不会着急,不会突然崩溃,她会成功地被接过来,安全地和我们站在一起。我们提早了十分钟啊。本来不用迟到挨骂的啊。

    “也不能怪阿姐。她是在救我,就像她总是阻止我‘做傻事’。我当时基本呆掉了,做梦一样,不想离开那个斜坡,然后被余翔拎进那栋红楼。感觉就像突然看见自己的一只手被砍下来,低头,就看见它漂到洪水里。但在堂屋里见到父亲的一刻我就醒了,宴会早就开始,他被簇拥着,却冷着脸,果然在质问我们为什么迟到。电视里放的、人嘴里唱的歌曲,都停下来,千千阙歌。认识的不认识的亲友都不喝酒了,非常静,只有他的质问。

    “可他没有问我的母亲去了哪里。我和阿姐跪下来,像狗一样。阿姐哭得没有办法停下。我没有哭,只是快喘不上气。周围的所有人都好像鬼。阿姐把我挡在后面,她只有十六岁,她也快吓傻了,她也很冷,一直在打激灵,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们为什么迟到。然后父亲听懂了,他叫了几个菲佣出去捞捞。

    “没错,就是这个词。他用的是‘捞捞’。他甚至不想动用自己的马仔。之后饯别宴继续进行,但我不需要再表演什么节目了。我和阿姐被关在两个屋子里,看不见彼此,哪里也不能去。余翔来给我送饭的时候浑身是伤,一瘸一拐,我知道他被罚过。如果他当时满十八岁,责罚会更重。

    “半个月后,母亲葬礼我才从那个房间出来,听说司机直接丢了命。那段时间我几乎认定父亲就是那场长期谋杀的始作俑者,惩罚司机和余翔只是为了找替罪羊。洪水也可以替他担责对吗。他丝毫悲痛都没有,也没有惊讶,只说‘去捞捞’。我想不出他折磨妈妈的动机,也许是变态的兴趣?只是明白,对他的妻子他就是这样。

    “我一直在琢磨怎样把他杀掉,但偶然听到阿姐和人打电话,又说是大房那边谋算的。各种分析都非常在理,阿姐也一直在和对方讲证据,说她已经拿到了,正在考虑什么时候用。好像逻辑十分通顺,大太太确实一直对我们没有好脸色,她很老了,生了一男三女,各自都有先天疾病。那个要去内陆的大哥就有先天肝衰竭,所以她嫉妒我的母亲。母亲确实也一直非常害怕她,即便她们是亲姐妹,每次被大太太欺负过后,她回家,都会很伤心地哭。所以录像、纸钱什么的,也是她做的吧。这是我当时简单的思维所理解的。

    “于是我在中秋家宴上捅了大太太一刀。捅在肠子上,可能力气也太小,没能致命,她一直活到72岁。她是结发妻子,她没有直接动手杀人,没有人能拿她怎么样,也没有人想。那件事之后我和姐姐一起被送到美国,护照永远不在我手里,除非他们让我回来。父亲倒是怒极了,一个老头,出国前扇了我多少巴掌?我没有数清。他说我该坐牢,其实从九岁开始困在美国十多年就是种变相服刑,做蠢事,就要受罚,父亲教给我的可能只有因果报应这一个道理了。”

    黄煜斐停下,怪怪地笑了笑,他好像那种从身体里拔出箭尾的末路客,看着一手的血,不知道该摆怎样的表情。李枳什么也没说,脖子忽然软下来,两人脑门撞在一起,一声脆响。

    “哇,不疼吗,”黄煜斐抬手捏他后颈,“小橘需要充电了?”

    “疼点好,我坐不直了,咱俩都清醒清醒……哥,你不要老是强迫自己开玩笑,”李枳声音很闷,“我说真的,黄煜斐,你这叫自虐知道吗。你一自虐,连我也一块虐了。”

    “不是在自虐。都过去了,我现在比较喜欢反省。”

    “可是这不是你的错,”李枳怔怔的,“我就想让我哥在我面前能够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说到这么难过的事,他不用强迫自己显得不在乎,也不用因为顾忌我的感受就紧绷自己。”

    “我完全没有那么高尚啊,”黄煜斐抵着他额头,动了动眼睫,“我承认,打击很大,曾经一段时间我觉得过不下去,但人年岁增长,不能其他不跟着进步吧。我已经放下了。今天对小橘讲这些也不是为了诉苦,是想让你了解我。再如何不想回忆的经历,我也想让你看见。”

    “可是你一说这事儿还是痛苦,一听那首歌,一下雨,一去地下,还是不舒坦。”

    “心理阴影嘛,和怕虫子怕狗是一样的,小橘不也怕鹅吗。而且现在下大雨感觉没有那么糟糕了,地下也还好,我有你陪着,”黄煜斐手掌搭在李枳背上,拍了拍,“也许再过几年,咱们还可以对唱千千阙歌。”

    “可是你以前难受那么长时间,那么多委屈,全一个人埋着,连个说的人都没有,”李枳说着,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反倒成黄煜斐开解他了,但他就是忍不住说,“我心疼!”

    “我知道,我也知道小橘是想安慰我,”黄煜斐忽然笑了,他捧起李枳的脸,冲那双发红却不肯落泪的眼睛,明晃晃地笑,“你成功啦。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秒,我都能感觉到安慰。我们是一种人,都有过相当难过的经历,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彼此。”

    “那你还恨吗,”李枳专注地回望他,“那个杀人凶手已经死了,你还继续恨她吗?”

    “不恨的话感觉有些不太对劲,恨下去反而是一种解放,或者说,如果这种感觉叫恨,那我已经习惯了,况且,其实,母亲的死因是多方面的,每一个人,都是凶手,”黄煜斐眯了眯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还记得吗,我们刚刚认识那段时间,你马上要回大陆,我却消失了,不回消息,连你的演出也没有去。我是在给大太太主持葬礼。”

    李枳面上显出惊愕,他藏不住事儿。

    “可以很俗气地归为利益驱使,因为我需要搞好一些人际关系,也需要在回国后多露面,为了这点事情我能够一边恨一个人一边给她念悼词,一边可惜自己无法给她惩罚一边对她的遗像鞠躬,我就是这种人。”

    “这是不是可以变相说明,哥已经能够冷静坦然地面对这件事了?”

    “小橘是这样理解的吗,”黄煜斐冷不防亲了他一口,嘴唇冰冷,“被死人绊住一辈子确实不值当。她解脱了,我没有,凭什么?其实小时候就懂这个道理,但是,在心里,比起对母亲的愧疚和思念,更多的是一种恐惧。恐惧是最难走出去的东西。”

    “我大概能懂……”

    “我本以为死不过就是死了。谁死都挽回不了,也不应该把活人困在里面。我这样对自己解释。但总是做梦,回到暴雨。死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告诉我,没有那么简单,”黄煜斐语速慢下来,好像在组织语言,说着让他自己都费解的事,“它是深夜被巨痛引出的哭喊,是听不清声音的诀别,和许许多多、许许多多的痛悔。我更怕死是否定一切人的作为、理性以及尊严,是大睁眼睛,无能为力。不过人总会麻木。现在想起那些事,我其实没有什么感觉。”

    “我觉得,既然现在能好好活着,没什么大病,咱们就不要老去想死的问题,”李枳感到齿冷,黄煜斐曾经的绝望尽数转嫁到他的每一根神经,并且他不确定这绝望感是否仍然存在于膝上人的心中,他只得一句一句地讲他的道理,“哥,你也跟我说过,不要老提死。这玩意总挂嘴边真的会影响人,让人消极。老放在脑子里更是。人还是需要给自己寻找解脱的,这么多年了,妈妈肯定也希望看到你轻松一些。”

    “真的还好啦,如果我一直是九岁的精神状态,现在也不可能这样躺在你腿上呀。”

    “话是这样说,但是,”李枳蹙着眉,“我知道你是在用理智规劝自己,要好好生活,并不是本质上宽恕了自己,所以你每天活得都挺累。就好比我遇到你的前一年,什么倒霉事都碰跟前了,我每天就绷着根弦跟自己说,李枳你没问题的今天照样能过,到晚上,就躺床上累得动不了。是这种感觉。”

    “嗯,果然还是太沉重了吗。我第一次尝试把这些东西讲出来,果然还有很多不妥之处。还把小橘的手握成这样……”黄煜斐看着那只手上深深浅浅的红痕,“哈哈,我好幼稚啊。”

    “别松,我不许你松开。”李枳眼睛瞪得圆圆的,直盯着黄煜斐眼仁深处,“这不叫幼稚,说出来是解脱自己的第一步。况且刀山火海我都想好要和你一块跳了,别把我想得太弱。咱还要到一百岁呢。就算放不下,就算还是一想就难受,又燥又疼,也有我陪着你。”

    黄煜斐眼皮跳了跳,垂下眼睫,一小片阴影,微颤着:“我这种人,值得吗。”

    “……又说这种话,感情这事儿是能用值不值得来衡量的吗?你教给我的道理,自己忘得倒是很干脆,”李枳柔柔地捋着他的发丝,指尖带着股暖,“而且这事儿只有咱们两方,哥,我说你值,你就值。我发现两个人之间,有个情字在那儿镇着,然后他们坦诚相见,最黑的都给对方看了,这样特别美好。就像我现在,怎么着我也不愿意跟你说谎了。”

    黄煜斐沉默一下,才道:“有些事情我还是想同你讲,在美国发生的那些,你会更认得清我这个人,”他呼了口气,显出萎靡,“阿姐念完大学就回香港做事。我十五岁。之后过得非常自由,养成许多恶习,也被很多人骂过人渣。我过得蛮习惯。因为似乎没有和谁长久在一起的能力和觉悟,也被和我类似的人渣当傻子利用过,当然,我也没付出过什么真心。所谓初恋的名字我都不记得。所谓爱情我觉得就是狗屁。”

    “这么说我让浪子回头了呗。”李枳有点愣神,扯出一个笑。

    “我的情况要更恶劣。当时觉得只要把分内事做到最好,我就可以随意看不起这个世界,而并不是被这个社会挤到边缘。我装傻,花钱,但目的是很好地伤害任何人。和我交往的人都要求我真心实意,可他们自己却做不到。”

    李枳咬唇,捏了捏他的耳垂。

    “最后我会烦,他们就演变成怕我、恨我,同时也惦记我、有求于我。交往周期没有超过三个月,每次分手都很不体面,但有分手费就不闹了,所以也没有任何痛苦。这对我来说甚至是一种娱乐,一种交换。”

    李枳听他语速极快,知道他是紧张,眯起眼道:“说这么恐怖,其实不就是这样吗,他们看上我哥了,但不是真喜欢你,只是觉得你长得帅成绩好还特有钱,做男友很合适,你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你孤孤单单地在老美那儿待那么长时间,一直缺少一段真诚的恋爱。”

    “可能是吧?”黄煜斐清淡地笑起来,他自嘲,却显得诚挚,“但我不是为了推卸责任。那时我的确幼稚,也不善良,更谈不上有担当,做的错事太多。可以说就是人渣。未来模糊没有概念。只想逃脱。不想和过去有任何牵连。不想和任何人有相似点。这幻觉支撑我苟活到十八岁。”

    “十八岁然后呢?”

    “父亲大发慈悲地让我回国办成年宴,我就没有想让他好过,居然在宴会上冷嘲热讽,还当着所有客人的面,把大太太送的手表赠给佣人。所以父亲不出十分钟就走了,我呢,又被赶回美国。我没有太多感觉,但阿姐哭了。我突然明白自己想回家,但同时,我也厌恶家。这样很没良心,很没自知之明吧。”

    “你这样……很招我心疼,扎人都是因为怕再被人扎。我说真的,咱俩的十八岁都可以比惨了,”晨光照进客厅,李枳的面容呈现出一种脆弱却坚硬的剔透感,“但是,哥,你也很酷。”

    “还没讲完啦,更神奇的在后面,”黄煜斐忽然直视李枳,完全没了刚才的躲闪,“就是我这样一个人,有一天居然一见钟情了。二零一二年。快要十九岁。一个初夏早晨。”

    李枳怔了怔,眼中有了笑。

    “我马上有课,但我目瞪口呆地看你的视频。晚上做梦,梦到和你一起在火车站吹口琴,又梦到古刹、晚春、杜鹃、烟雨。你是美的,洁净的,穿着大红衣服。嫁衣。我在梦里想。雨没有声音,是小时候去峨眉山去灵隐寺拜佛时下的那种不讨厌的、很细小的雨。我又想,北京会是座多美的城市。”

    李枳脸红了,刚才还因为难过而眼圈微红,现在却是脸颊,宛如猝然绽开的红花。

    黄煜斐灼灼地把他瞧紧:“模糊地感觉到了什么,对你。每一天都在屏幕里看。感觉更浓郁了。然后花两年时间试图认清它、承认它。没错,每个人都有缺陷,我这种尤其缺德。看到别人痛苦我会开心,如果是为了我的话,那更好。这种状态我活得很自在,不屑反省。但代入小橘这一切就不成立了。”

    “代入我?”

    “嗯,我想过你伤心地哭会是什么样子,然后不敢再想。甚至还没认识你,就这样了。很神奇。我不知所措。但也蛮惊喜的,还能这么喜欢一个人。”

    李枳揉了揉眼睛:“怎么突然变成表白了……”

    “之后,突然我看见你说恋爱了。我一下子清醒,明白自己对你就是那种独占的感情。但也懵了,我没有办法回国。我想这很正常,你是一个青春期的男孩,我在这边什么都没做,当然也不能要求任何。一切连自导自演都算不上。又想这就是报应,我这种人已经不配得到什么爱。”

    “别这么说,哥。”

    黄煜斐拿起李枳的手,依次交叉好手指,柔嫩的指根相互摩擦着。他看着戒指:“然后我很任性地开车跑去加州,又从圣莫妮卡开到芝加哥,飞快,也不睡觉,大概只花了三天。我把你的曲子从网上扒下来,刻在cd上,一路在听。然后在终点找条荒路,撞了一下。”

    “我知道这事儿,4月5号,你还断了两根肋骨,”李枳压住骂人的冲动,“居然还不急着去医院,拍照发什么ins,您可真够从容!”

    “两根吗?我都忘了。”

    李枳杀气腾腾:“我早想问了,这到底什么爱好?”

    “哈哈,确实是爱好,大概是第三辆,这种时候应该是习以为常的,但那一次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败,还有不可理喻,我看不起世界的同时也不被世界看得起。”黄煜斐顿了顿,“坐火车回新泽西,周围都是旅行的老人和放假露营的高中生,我脏兮兮的,伤口很痒,行李只有两张cd和一本驾照,实验室还有七组未检验的数据等我。活的笑话。于是突然想要改变。”

    “换句话说,我想赢。当时已经二十一岁,不该过这种烂掉的生活了。我想把你赢到。”

    李枳眉头稍松:“我哥还真是,一爱就爱得轰轰烈烈。”

    黄煜斐坐起来,紧挨着李枳,他的神情就像在讲什么生来如此的道理:“这很好解释,对我而言,你好比是一种‘变好的可能性’的具象化。新鲜血液,流到我固化的人生里。找到你已经不只是我想做成的事,还是我必须做成的。至于什么利弊、难度、理由,统统没有权衡的必要。”

    “所以,就只要我?”

    “没错,我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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