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不熄》分卷阅读117

    这是黄煜斐今天第三次看到这条提示,想必李枳先前设置了多次提醒。是为了让自己鼓足勇气吗,戒指送出去了,通知忘记关,黄煜斐又一次这样想。手机还在尽职地震着,他拇指按了一下主键,解锁关闭了提示。

    至于自己的指纹能解锁这件事,黄煜斐也是在听音频那会儿才知道,不清楚李枳是什么时候设置的,又是为什么要这么设置。也许在他熟睡时,也许这只是种愿意共享一切的心情。

    这一认知几乎让他一筹莫展——眼前那个无条件信任他的人正在受着无名苦,而他却只能坐在一边。黄煜斐委实厌倦总哭鼻子的自己,他使劲按了按太阳穴,又低头看了看李枳的事件提示表。今天过后的日历一片空白。不过这玩意有历史记录功能,先前的他也一并看清了。

    李枳悄悄自我提醒的,都是些顶琐碎的小事,从去年年底开始,什么“明天溜冰必须强迫臭美老黄穿羽绒服”,又如“月初玉渊潭杏花节带上哥带上相机去看,要放风筝”,再如“下周二正式同居99天要做水煮牛肉和煲仔饭给他吃,蒸双皮奶也得试试”……

    几乎每周都有那么四五个标注,看得人又痒又疼。

    李枳常说自己记性不好,脑子也不好,经常短路秀逗。可黄煜斐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他觉得李枳细心极了,他记不住的杂乱事情,那人都能帮他好好记着,即便有那种病,即便那种病会影响记忆力。可他直到现在才知道李枳在如何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一切。

    黄煜斐又翻开备忘录,里面东西很丰富,极有条理地分为三个文件夹,分别命名为:“我是天才”、“我的愿望”,剩下的那个很简洁,一颗红心而已。

    先点开了红心,里面条目很多。黄煜斐细眯起眼睛,发觉这是他曾经给李枳推荐的“一个词记录法”。那人一直坚持到三天前,记下的词是“总统病房”,还加了三个叹号。之间也有中断,是那次分手后黄煜斐在香港失踪的那段时间,不过六月份就恢复了,每天都是和等待相关的字眼。

    当然也有“如来神掌宝仪姐”“贼难吃的西湖醋鱼”“青岛大虾”等等吐槽,本应让人忍俊不禁才对。黄煜斐并没有笑,他从这只言片语中得以窥见自己在祠堂的祖宗牌位前嚼着牛轧糖长跪时,李枳具体经历了什么。他看出后悔,看出徒劳追逐、无边思念,看出伴随漫长等待的忐忑、困惑,以及期待。

    最后他看出一个“爱”字。这说烂了的字眼又横亘在那儿,像座大山。每个细碎的词,包括他们重逢之后那些酿了蜜似的记录,包括李枳落荒而逃后的迷茫悔恨自我质问,全部都拼凑出一个“爱”。这一整年从头到尾,看过的没看过的,就这样透彻地展现在眼前。

    黄煜斐无计可施,他把每一条都看了,都记下,他不会忘,可不忘又能怎样,难道能让李枳现在舒服一些吗?他只能握住李枳戴着戒指也插着管子的手。触感凉而干燥。刚才把那两个小环往上面套时,他反复摩挲了最柔软的指根,是湿润的,冰凉的,让他联想到雾,会无声消散的那种。另一只手呢?腕子上有他的名字,也是凉的,一动不动。

    俯下去,挨着那人的腿,在被子上埋了会儿头,黄煜斐才打起精神来。他又点开名叫“我是天才”的那个文件夹。不出所料,全是一些零散的简谱,从创建时间可以看出,李枳时常在凌晨时分灵光乍现。可能是在从窒息和梦魇中惊醒的深夜?痛苦给予人独到的灵感。黄煜斐不能再往下想了。他放柔力度,拢住手中纤直而安静的指节,继续翻开最后的文件夹——“我的愿望”。

    他这才发现,李枳的愿望实在太少了,也太单纯。那都是什么,值得小孩子一样写个大大标题,再如数家珍地逐条列出吗?

    甚至半张屏幕就装得下:

    1跟我哥一块去哥伦比亚西岸八十多海里的小岛

    2学会做奶油虎皮卷(不散架)

    3看一次the raveoes的现场并站在第一排

    4上台控制自己,不抢老叶节奏,不抢老千戏

    5kindle商店早点上架马尔克斯全集我不想再看盗版了

    6吃掉宋千家的恶霸老鹅(一半红烧一半炖汤)

    7养一只带毛的东西,最好它能很长寿

    8考一个大学(旁听也可以)

    9治好病

    这就是全部了。

    多惊人,这样少也这样认真。鸡毛蒜皮,被珍藏在琉璃盒子里。蛰伏在李枳体内的是一种执着旺盛的心气,他状似脆弱,时常绝望退缩,实际却一心一意地珍重生活,好像遭受过什么也无法阻止他试图把当前或许苟且的一天,过得更舒服一些。他对生活要的太有限了,可每一个他要的,都看得很重,只用热情和诚心对待它们,甚至忘记去贪心地计较。

    这简直让人惭愧。

    他黄煜斐是个何其计较得失的人。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几乎都在计较九岁那年的失去,又在计较二十三岁时的得到。好像全世界就只有他一身伤痕、一肚子委屈、一心不安了。抿着嘴唇关掉手机,黄煜斐盯着屏幕上折线下方的直线发怔,偌大一套病房里面,只有机器运行的轻微噪音,伴随倒计时一样的“滴”声,格外寂寥。

    也许是阴历月初,窗外没有月亮。手心里的脉搏好像摸得到,又好像不能。黄煜斐就僵在那儿,甚至不敢动一下,他怕惊扰什么,更怕改变什么。小橘,你应该醒醒了,他满心胀得发酸,抽动着,奢望着某种心灵感应,无声说道,你无论梦见什么都不要留恋,等待你的世界在外面,你必须呼气,吸气,睁开你的眼睛,你必须看看我。你的乐谱我都还要再听你弹很多遍,你的感受我都明白,你的愿望我都帮你一起实现……

    离十二点只剩四个小时了。周医生带着助手过来查看情况,不多久又走了,对黄煜斐亦无多言。没有谁敢去妄下定论。仿佛一个从未有人做过的实验,只有反应完全才能知道最初的风险,得到最终的数据。黄煜斐已经把能问的都问了,剩下的都没有答案。此时他确实也不怎么想和人打交道,只想单独跟李枳待着,望着那人的脸错觉他只是在睡觉。

    然而,手机却又不合时宜地震了起来,这回是他自己的,来电显示中国香港,号码最末四位是9988。这使得黄煜斐的面色立刻充满戒备心地阴沉下去。

    “父亲?”他选择和缓地开口,“您原来也是会打电话的人。”

    电话那头传来干枯却低沉的声音,说着略显生硬的港普:“最近好吗,小九?”

    “非常好,不过您应该不想要我回去看您,”黄煜斐轻笑,“丢净黄家脸面的不肖逆子啊。”

    “你好像想得蛮通透的,”年逾八十的赌王也低低地笑了两声,“也没有错,只是听说我这个逆子近来几天要变二十四岁,好像还结婚了,来道句喜。”

    “那谢谢了,”黄煜斐字斟酌句,他不清楚黄宝仪究竟对父亲透露了多少,只是继续道:“长辈的祝福确实是必要的。我会转告他。”

    “几时带他回来见我?”

    “不会很久。”

    “那我就当春节。小九总不至于野到年夜不回家的地步。”

    黄煜斐对这控诉没有表态,只是道:“到时候可能需要找父亲讨要玉笔。”

    “玉笔嘛,已经备好,”赌王又笑,粗粝地,苍老地,“那孩子倘若能活到那时候,我倒是很乐意见见他,究竟是什么人物让我的人渣小儿迷三道四。”

    一听这话,黄煜斐的声音就明显掺了不悦,没了方才刻意而为的柔和,并且十分嚣张,简直像是挑衅:“他当然能活。还是父亲希望我重走您的老路,半路丧失最疼的人?”

    “哦?”

    “我固然不会和您一样。”

    “我怎样?”赌王悠然道。

    “您怎样对待我的母亲,我们之间还需要重复说么。”黄煜斐顿了顿,声调冷漠,显得有些残忍刻毒,“我只希望您不要再咒我的爱人,这很损阴德的,以后烧多少金元才能还完呀。”

    赌王叹气:“小九还是这样爱吃火药桶啊。”

    黄煜斐也叹气:“您也吃些?补身子的,再多活几年也很好。”

    赌王闻言大笑,像口残破的大钟。黄煜斐在这头很难想象他那孱弱的病身是怎么爆发这样大的笑声的。紧接着他听到杂音,电话被人夺去,父亲前两年刚娶的第六房小太太,如今应该不过二十,正在那一头用广东味的白话大声嚷嚷,还带点哝哝的抽噎。

    黄煜斐懒得听这泣血控诉,反正全是骂人的脏字,他觉得自己大概可以挂电话了。和父亲惯性似的,又一次闹僵,他在按下接听之前就已经预想到。他现在也不想再听见任何人类的吵闹。正当黄煜斐烦躁地把关掉电源的手机扔到一边,准备继续对着沉睡的李枳直面自己的可耻与失败时,耳畔突然传来持续的一声滴鸣,从只隔一步远的机器那边——

    这可比尖叫还刺耳,要把人心脏给扯出来!黄煜斐恍然抬眼,看见吊着他命的那几条线,没平,他抖了一下,才确认自己没眼花——没平,不但没平,那条固执的直线还有了曲折!

    ……李枳醒了,他在呼吸!

    尽管他并未睁眼,只是身体机能的苏醒,也足以振奋人心。太足了,好比一剂猛药,黄煜斐恨不得在这一秒昭告全天下。

    两分钟后,科里森跟随前来记录血压心率等数据的护士一同进入病房,看见自己年轻的雇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呼吸面罩下的苍白面孔,眼神汹涌。他自己也看向李枳,宛如雕刻家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科里森一边调整呼吸面罩的功率,一边调侃道:“人的意志才是最有效的吗啡,这话不假,他完成自主呼吸只用了不到三个小时。”

    “我们安全了,对吗医生,”黄煜斐早已收起方才敏感脆弱的那一面,精神头回来了,有股由衷的坦荡劲儿,他站起来,“现在真应该举杯!敬求生欲,敬生生不息。”

    “敬虎口脱险!”科里森安顿好各种仪器,配合地做了个高高举杯的手势,哈哈大笑:“如果你还是我这样的单身汉,当然要大喝一顿,就喝白兰地,兑樱桃口味长岛冰茶!”

    “哇,那个味道,”黄煜斐指尖抵着下巴,笑容带点顽皮,“我试过半杯,超苦。”

    “总要好过赖斯给你的药片吧?”科里森揶揄地勾着嘴角,说走向病房门口,“那种东西进到胃里才苦。”

    “不准备再麻烦赖斯医生了。”黄煜斐垂眸瞧着病床,轻声道,“leeze说降免疫力,而且有他在,嗑药这种陋习我早就该改掉。”

    科里森闻言,又回头了,视线扫过黄煜斐,再度钉在那条愈成规模的折线上,满面欣慰之色难掩:“我会通知赖斯他失业了,不过,斐,你真该庆幸我带来的麻醉助手不是个酒鬼,他拿捏剂量从不出错,你的leeze大约会在十二点前完全醒来。”

    “谢谢!”黄煜斐满面春风,冲他比了个“ok”。

    光线射入瞳孔的刹那,李枳感到晕眩,呆了半天才能控制好力度,让自己转过头去。方才眼前漆黑太久,仿佛在黄河里游了几个来回,整个昏梦都在波动不定的呼吸之中随波逐流,似乎有氧气被动鼓入他的肺叶,那感觉可不怎么好过。就像黄河水不经口舌喉颚直接被灌进咽管里头,再渴的人也不会觉得那是享受。

    好在现如今他醒了,虽说某种飘忽仍然暂时伴随着他,但李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得救了。他仍活在这人世,他仍在呼吸。

    最先有感觉的就是喉咙。不是疼,而是强烈的异物感。李枳知道这是矫正口器卡在他的软腭处,作为临时的支撑结构,同时也保护他手术切割的创面。气道终于完全被打开了,无阻地流气,这种口鼻间的畅快感甚至能让人忘记本能的呕吐欲,简直不像真的。

    至于为什么敢确认自己周围就是这人世——李枳看见黄煜斐就坐在床沿,有点睡眼惺忪,瞳仁却清亮亮地瞧着他不放。那把笑,全部对着他,实在太专注也太真挚了,又有好多的话藏在里面,甚至让李枳差点再度陷入恍惚。

    紧接着,各种末梢的触觉赶着趟儿回来了,也变得灵敏。李枳发觉自己的手掌正被松松地握着,暖和,带点汗液的润,好像握了老久老久。无名指根处也有力量箍在那里,是什么,显而易见。这让人感觉十分的安心。他想说话,可他不能,禁声的两周才刚刚开始。他只是挠了挠黄煜斐的手心,也舒展起笑容——不知隔着面罩,黄煜斐又能看到几分呢?

    反正面罩挡不住他笑着的眼睛。

    “痛吗?”黄煜斐忽然开口。

    李枳摇了摇头。

    “手术非常成功,声带、气道、血管,什么问题都没有出,”黄煜斐轻轻地说,“我刚才感谢了好多神仙,但现在我发现哪个都不需要谢,是小橘自己把自己拉回来的。”

    瞎说,不该谢医生吗,还得谢你,我只是躺着睡了几小时而已,李枳甜滋滋地想,自家这位原来是一激动就说傻话的类型。他试着抬手腕,把黄煜斐的左手反压在床面上,一寸一寸地摸着,像个攀登者,攀过峰峦和山脊,最后在无名指根处停留,那儿有他们的戒指。

    总觉得在刚才在无边梦海里,它们也是磁铁一样的东西,李枳捏着指环转了转,又试着拿自己的两枚宝石去碰对方的。可得打个招呼,他心道,你们终于能称职地代表一辈子了。同时口鼻呼出的热气打在面罩上,再扑回鼻梁和脸颊,是这样的真实可靠,他仿佛和“生命”这种东西打了照面,还握了个手。

    “生命”告诉他说,你又抓住我啦,抓紧点,摆在你眼前的是完整的一生。

    一时间,李枳有点怔怔的。确实没有比重新抓住“和爱人相伴一生”的资格更幸福的事。

    而黄煜斐显然也感觉到了他的幸福,就这样任他摸着,话到嘴边太多,却忽然觉得不需要多说什么。他静静地和李枳十指相缠,隔着层皮肉,贴着对方的脉搏,他知道自己已经正确地传达出了一些情绪。

    却发觉李枳手指不老实地挣了一下,在他腕表上扣了扣。

    “11点53分,”黄煜斐会意道,“十二点他们会来帮你测一次体温和心率。然后我们就好好休息。”

    不是的。李枳心道,摇了摇头,从大枕头上直起了腰身。他用没插管子的、带着纱布的右手撑住床面,屈膝跪坐着,一点点挪近黄煜斐所在的床沿。方才躺着缓了那么久,麻药还是有点余力,他腰软,动作慢,坐也不太踏实,立刻被好好地扶住了。

    “小橘?要去卫生间吗?”黄煜斐蹙眉,看着他身后,“我们可能需要推着呼吸机过去,面罩的导管太短。”

    李枳又摇了摇头,他稳住突然起身带来的晕眩,认真地把黄煜斐的手拉到自己胸前,右手在那人手心上慢慢地写起了笔画。

    《宅书屋》om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