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不熄》分卷阅读96

    那天李枳坐在诊室里,椅子没个扶手靠背,他一直绷着身子,坐得很累。一张一张地看过自己的病历单,听周医生一个数据一个数据地解释,最后得出的结论无非是:得了重病,严重到药物无法起效的地步,每天都有很大的可能躺上床就再也起不来,也有可能喉咙烂掉。

    他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李枳只是个普通人,只想玩得开心,死得好看。自从十六岁多,得这个病开始,其实他也就大概看到了自己最后的死状。至于后来,无非遇上某个人让他暂时想要忘了这茬事,又无非是早或者晚,种下的因慢慢变苦,长成果子再塞进嘴里囫囵吞下。

    对于手术的提议,李枳临走前只是说:“我会做的,但得过一阵,我再想想吧。”

    他心烦意乱,确实需要再想想。回家的路上,他没坐车,咬着话梅糖,慢慢地走。北京初冬的下午四点二十七分,工作日,街上没什么人,汽车无声地掠过。

    李枳看见自己哈出的白气,在没什么温度的阳光下,显得又少,又轻薄,一下子就散了,试探着摸到,也没有该从人体内带出的那点热度。别人哈出的都是好大一团,比我多,也比我热吧,他这么琢磨着,忽然对未来感到迷茫。

    迷茫不是因为“我快要死了”这一认知,而是因为“有人不能接受我死”这种顾虑。他先前偷偷咨询过心理医生,关于黄煜斐的梦魇,关于黄煜斐记忆中的雨,医生告诉他说,这种现象叫作ptsd,全称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而黄煜斐的情况显然是经历过极大的威胁和伤害之后,心理状态产生了失调。他失去过重要的人,他亲眼看见消逝,在难以从容接受打击的年龄,并孤独地度过了之后带着血痕的日子。

    且不说让他解脱的难度,就说不再加重他的伤疤——李枳明白,自己死亡的风险对黄煜斐来说无疑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洪暴,带着危机的狂风,轻易不停息。

    那该怎样?逃避吗,继续颤巍巍地端着这张名为隐瞒的窗户纸吗?李枳发觉自己确实没有什么脸面再回到那间公寓。不只是隐瞒,是欺骗,他,李枳,骗了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可他这一颗心倘若扒开,焦虑的难过的愧恨的,也全是关于那位极好的黄煜斐,而对于死活,都放在其次了。

    还是应该说出来,李枳想,可是我该怎么说呢,如果坦白了,他会是什么反应?不说,又该怎么走下去?我本身就是个没什么活头的人,而他对我的要求,也就仅仅是跟他一块,好好地活着了吧。单是这点要求我都没法满足,反而一直这样混着,做完爱就找借口自己躲起来睡,拖着个烂身体,让他以为我是个正常的,健康的,可以活到一百岁的年轻人,投入那么那么多的感情和时间。

    我果真是个垃圾。

    未来的不确定性,还有一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然后把别人也给砸了的懊丧与恐慌,蛇一样纠缠着李枳。他时不时咳嗽,昏天暗地的,眼泪冒了就抹掉。他看见玻璃大厦,看见前朝留下的老院儿旧墙,看见立交桥,看见桥下卖烤红薯和炒栗子的蓝套袖大姐。

    世界熙攘宁静,隔着层雾,有冷有热。

    他不知道这是倒数第几次用这双眼睛看见它们。也不确定,这条长得仿佛没头的路,自己又能够喘着气再走上几回。

    但路再长也会走完,回过神来,李枳已经站在那栋住了快有四个月的公寓下面了。

    多美多好的四个月。

    也多短暂。

    他觉得冷,上楼,把卷成纸筒的病历册子捏紧了,藏在自己随身带的那只双肩包里,又如往常一般,喝水,洗手,做饭。

    炉火开了,洗凉的手也没焐热,羊肋排和胡萝卜刚一块炖上,就有人敲门。李枳咬着嘴,心乱如麻地去开,却发觉不是自己想的那位。是两个物业的工作人员,攒着两张笑脸,到年底了,他们来找他这种租户确认租住面积。

    李枳擦干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套房子的结构图纸,这才发觉有两处是完全浪费的:一个是始终被黄煜斐嫌弃的地下停车位,一个是神秘地下室,交着租子却从没用过。

    他起了点小心思,送走物业人员,掏出黄煜斐交给他的那一大串钥匙挨个排查,大概找到了管地下室的那一把。好歹二十来平米,能干不少事了,怕不是那人根本没注意过?他决定下去看一眼。多点事做,脑子里那点忧虑,也能暂时得到疏解。

    意料之中,地下室又暗又脏,灰味儿呛人。拉开顶灯一看,确实是未曾得到利用的样子,偌大一处空间,积了一地的尘土,像个空虚的嘴,欠打扫。

    不过,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有一只野猫。

    很小的猫,顶多是刚刚断奶的年纪。纯黑色,奄奄一息地缩在墙角,散着臭味,在橙黄灯光下就像块摊开的破烂抹布。兴许是从什么窟窿钻进来避寒的,李枳蹲下,想仔细看看这位落难的入侵者,哪知这家伙却怕生得很,滋溜一下往反方向钻。

    凄惨的是,它没找到任何角落可躲,只得低微地叫着,近乎乏力地在尘灰堆儿里刨着四只没什么力气的小爪子,皮毛蹭得更脏了,徒劳一如在悬崖上挣扎的断臂者。

    毕竟是自家地盘,把它这么搁这儿不管,总归不像话。李枳立刻捉住了它,就着后脖提溜起来,才发觉这只比一条羊肋排还轻许多的小猫居然断了条腿,肚子上也有伤,口鼻上蒙着类似呕吐物的东西,眼睛也化着脓,睁不开。侧耳听听它的呼吸,也是孱弱的、堵塞的,没什么劲儿。

    你也太惨了吧,比我还惨,李枳瞪大眼睛,就着那条一折就断的小脊背稍微抚了抚,要是我救你,你能活吗?

    正这么想着,地下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门把手撞在墙上,“梆”的一声。黄煜斐定在门口,一下一下地喘着粗气。

    李枳一愣,差点把手里的猫给丢下去,感觉自己被突袭了,脑子嗡嗡,马上就要缴械,他试探道:“哥?今天早下班?”

    “公司没事了,”黄煜斐也愣愣的,像是终于适应光线,把他看清了似的,捏了捏鼻梁,“不关燃气灶就出门,很危险。”

    “我给忘了,最近脑子不好使……”李枳拎着小猫走近他,踩了满球鞋的灰,“怎么喘这么狠,快过来,看我捡了个啥。”

    “我跑来的,我找不到你……”黄煜斐扶着门框,不肯往里进,“去物业楼调了监控。”

    “就这一小会儿,”李枳有点诧异,“我就是刚刚知道咱家还有这么大一个地下室,琢磨着别浪费了。”

    “这个,掉在办公室了,”黄煜斐对地下室不置一词,只是从西裤口袋里掏出李枳的那只手机,两指夹着递过来,“以后记得带啊,我会担心。”

    李枳把不停扑腾的虚弱小猫抱进怀里,走到他跟前两步远处:“哈哈,时时刻刻知道我在哪儿吗。”

    黄煜斐脸色发白,却笑:“嗯,有时候甚至在想,把小橘关起来养着会不会更稳妥一点。”

    李枳也笑:“说不定吧。我以后不乱丢手机了。”

    顿了顿,他拍了两下这病猫乱毛上的灰,想让它稍微显得好些,然后举起它,让那张算不上好看的三角猫脸正对着黄煜斐,问道:“天气越来越冷了,咱能不能先把它关起来养着?太可怜了,没人管它会死的。”

    黄煜斐立刻道:“不能。”他紧盯着李枳,根本不看这猫一眼。

    李枳垂下眼,看着小猫肚皮上长长一道烂掉的伤口:“为什么?就养一个冬天,天暖和了就让它回归自然尽情生崽儿。”

    黄煜斐则道:“小橘,我们上去吧。”

    说这话时他语气斩钉截铁,声音却有些无力。他的脸是惨白的,眼睛幽幽地敛着光,额头上也冒出了些虚汗,工作时一丝不苟梳上去的刘海,此时也散下去几缕。呼吸不见平缓,哪怕解松了领带,仍然像是被勒得难受。

    他不动地方,死死扶着门框,手背显出青筋。可那神情,却又像是拼命想往这屋里进,进到李枳身边的样子。

    李枳方才脑子一直很乱,一看见黄煜斐,他就开始说乱话,干乱事,可他这时终于看出些异样,“哥你怎么了?”他把猫随地放下,也不顾拍掉身上的灰,抱住黄煜斐道,“不养了,好了,不养它了。”

    黑猫被吓得半死,哆哆嗦嗦地,一下子窜跑了,躲进暗处,黄煜斐则尽全力抱住李枳,箍得人身上心尖儿都是一紧。他哑声道:“回家吧,不要再来这里了。”

    电梯里,黄煜斐捉着李枳的手腕,平静地解释了刚才的情况。

    “妈妈就是在地下车库死的,那种有铁皮卷门的单间,里面非常暗,挡在一个斜坡下面,地势比别处低很多,算是地下吧。”

    李枳呆呆地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心翼翼道:“对不起,我以后不去了……”

    “我觉得自己确实非常神经质,心理阴影什么的,太幼稚太脆弱了,到这个年龄还是毫无进步,”黄煜斐单手拧着钥匙,另一只手,仍然抓着李枳,“但是,对地下的空间,我就是很难适应起来,会极其容易焦虑。车库,地下室,地下商场……都不行。住房和办公室也都选顶楼。现在能够坐地铁,是小橘教会我的。你一直陪着我坐。”

    ptsd……就是ptsd。李枳忽地想起那个八月的雨夜,黄煜斐出了祠堂,冒着台风,风尘仆仆跨过几千公里,他过来找他。那夜里有大雨雷暴,也有地铁,可黄煜斐撑着把黑伞,独自经历一遍,只为找到自己。又想起那夜的眼泪,以及闪电下冒出泪水的漆黑双目,心中钝钝地疼,刚被黄煜斐拉着领进屋子,他忽然就哭了。

    太多情绪在他心口上冲涌,马上就要爆掉。他非常累,险些坦白一切,承认一切,几乎就要跪下,只得靠在鞋柜上,罚站一样背着手,深低着头,不敢再看身前的人,哪怕一眼。

    “怎么了?”黄煜斐也有点慌了,上来搂他,帮他刮掉眼泪,“这么想养那只小猫吗?”

    “没有,”李枳抽噎着,“我去做饭。都炖糊了吧。”

    黄煜斐定了定神,拉住他,在沙发上坐好,再揽进怀里柔声道:“别哭啦,我要坦白,我确实不喜欢养小动物,也没有什么爱心。”

    “嗯,不养了,随它去了。”

    “小橘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养吗?”黄煜斐亲了亲他红透的眼角,认真地说,“因为无论养什么,它都会比我早死。看见它死,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对我来说是最难过的事情。”

    李枳心里像被电击了一下,酸麻地震颤。他张着嘴,半天没出声,最后才道:“那如果,我也比你早死呢?哥,你会不会把我也当野猫丢掉?”

    黄煜斐蹙眉:“你在说什么?”

    李枳破涕为笑了:“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不会把我丢——”

    黄煜斐专注地看着他,也打断他:“不是,我的意思是,小橘不能比我早死。这是不能发生的事。有意外,就去避免,有病,就去治。”

    “治病也有风险啊,也有没法避免的意外,”李枳慢慢地说,“就像那只猫,我看它就没什么救了。”

    “如果这样……我就先一步把自己杀掉,在下面等着你。”

    李枳傻傻地,又悲哀,又有点怕,忙着去捂他嘴巴:“你自己倒是开始瞎说八道了。我又不是那只猫……”

    黄煜斐却把他发凉的手指拨下,一根一根,握在掌心里:“怎么是瞎说八道呢?我绝对不会再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死去了,这是我很早就做好的打算,也是我必须坚持的事情。”

    说这话时他还是那样温和地笑着,李枳却恍然之间觉得,此时的黄煜斐如此的陌生,也如此的,让他无地自容。

    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曾想过的坦白,那些曾以为非常简单,也许一说就能出口的话,等真要说的时候,真的是,太他妈的难了。

    那天睡前,黄煜斐只是戴着眼镜在电脑前工作,没有干那档子事儿的意思,话也不多,只是要李枳早点休息。李枳始终有点悻悻的,没再说什么,在他手边放了两小瓣血橙,一马克杯自己煮的烧锅奶茶,然后就回到了自己屋里。

    他躺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中央,隐约闻到股汗味儿,还有果香。床单没来得及换,昨天就是在这张床上做的,用的杰士邦零感,还有黄煜斐最喜欢的柑橘味润滑剂。那人事后抱着他躺了十来分钟,也不肯抽烟,然后就很配合地走了,正如他已经很久不耍赖要和他在一张床上躺到天亮,也从来不曾多问,就那么尊重李枳的固执。

    李枳叹了口气,不再回忆琐事,因为越回忆就越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混蛋之处,也看到自己的完蛋之处。他毫无睡意,木头一样靠在床头,看了会儿《阿甘妙世界》的更新,下意识地跟着笑点一块笑,却觉得索然无味。

    正当此时,他接到一个电话。

    来电人:妈妈。

    李枳捏着手机,半天没划开接听滑块。他在现如今的情况下,是不愿意再跟太多亲近人扯上关系的,假如苏玉玲也算他的亲近人的话。

    两个月前,这段诡异的母子关系才稍微有了些许的改变,虽然也算不上好的改变。苏玉玲先前在紫竹院的花鸟市场有个卖观赏鱼的小店,那市场年代久远,安全隐患颇多,去年就要开始拆迁了,而对于母亲一直抗拆,誓做钉子户的这一点,李枳素来比较鄙视。

    九月某日半夜,一场大火直接把整个市场烧没了,据说消防车临近天亮才过去,当时都已经烧得差不多,铃响了半天,最终也没什么止损效果。

    李枳本来不知道这事儿,周末一大早的,正给尚未起床的黄煜斐煮着鸡汤米粉,老大不情愿地一接电话,就听到母亲急得都快哭了,也不说明白怎么回事,只要他快过去。李枳吓了一跳,顾不上什么冷战,乖乖赶了过去。

    结果,母子二人在地铁站碰面,匆匆赶到现场,一打眼就发现全部的鱼缸都烧毁了,多数碎了一地,包括里面的鱼,面目全非,和其他铺面一样,焦黑破烂一片。周身腾起的热雾,熏得人头脑发昏。

    苏玉玲立刻蹲在地上,崩溃哭号,沾了一裙角的泥。李枳则站在烧坏的玻璃和盆栽之间默默地想:这店里全是水,到底是怎么烧到这种地步的?

    况且前一天晚上下了大雨,地上有着大大小小的水坑,配着大火烧过的痕迹和黑烟,十分魔幻,令人生疑,却又无可奈何。当时水坑里有一条小红鱼活了下来,正颓然地扑腾,像团枯萎的火焰。痛哭不止的苏玉玲就把它捞在手心里,眼泪吧嚓地盯着瞧,模样凄惨极了。

    李枳冷眼旁观,垂头掏出手机给母亲转了自己攒的一万五千块钱,是为了不让她待会儿寻死觅活,嘴上嘲讽道:“你老公呢?这会儿要我这个该死的货色来陪你了?”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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