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不熄》分卷阅读38

    李枳木然点头:“是。”

    黄煜斐仍然平静:“以前这里是文身。文的是……看出来了,是一条鱼。热带海水鱼吧,曾经有非常飘逸的鳍和尾。”

    李枳咬了咬嘴唇,道:“尾巴被刀子划烂了,鳍是烟头烫坏的。鱼身子也没剩下块好皮,想洗也洗不掉了。”

    “是小橘自己做的。”

    李枳苦笑:“哥知道得真多啊,上回我师父跟你说的吗?”

    黄煜斐不再碰那块疤,圈住他的腰说:“我只知道这些。剩下的我在等小橘自己对我说,因为我想知道全部。”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李枳平复思绪,盯着他眉尾的断块,哑声道:“确定想知道?”

    “确定。”

    “如果我说,这玩意,以前是被逼着纹上的,还和别人是一对。确定还想听?”

    “嗯。”

    “确定要在硬着的时候听我讲前男友?真不会萎掉吗。”

    “不会的,也请小橘对自己的现任男友有一点信心。”

    “那,哥,能把灯先关上吗。晃眼。”

    黄煜斐从池边摸到遥控器,按下按钮。玻璃球内顿时陷入一种寡淡的黑暗,半轮月亮不知何时挂在云端了,不声不响地亮着。

    李枳神情萎靡,适应着黯淡光线,沉默半晌,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那我说了。其实是特狗血特无聊的经历。现在往回看,就完全是个滑稽剧。大概是十七岁生日前一天开始的吧,宋千拉着一帮朋友带我喝酒。”

    “他们乐队当时主音吉他是个叫张硕的,单看弹琴确实技术高,我以前也老是去看。在酒桌上,他就突然说喜欢我。我当时觉得是愚人节逗我玩吧,可他说得非常诚恳,我又一想,第二天才愚人节呢,而且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喜欢女孩儿了。然后就傻逼似的当了真,觉得能试试。如果最开始当成玩笑,不理他,就好了。”

    黄煜斐刮掉李枳鼻尖的水珠,意思是我在听,心里想着:2014年4月1日,我当时也很希望你在视频里说的只是愚人节玩笑。

    “后来就在一块待了一段日子。最开始挺平静的,我每天上学,周末补课,不常在家待,不常见面。只记得暑假,他来找我,急了,突然变脸了,逼我去文身,不去他就要到学校告诉所有同学我是同性恋,我选了条鱼,结果他也弄了个一样的。结果文完这个鱼,更多要求就来了,我才发现他抽大麻,还嚼槟榔,我觉得很恶心,像被骗了,根本不愿意和他亲嘴上床什么的,他就找到我,想强迫我。”

    “小橘当时还是未成年。”

    “嗯,是。”

    “继续讲。”

    “我每次倒霉遇上他,就都逃跑了,他没达到目的,所以老在家门口堵着我吵,还打我,我去看别的乐队居然也能碰上。后来果然急了,开学日当天,到学校门口把我大骂一通。所以我‘身败名裂’,男同学看我,个个儿跟看到瘟神似的。我没有做对不起谁的事儿,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每天都怀疑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黄煜斐听得心脏胀痛,满脑子都是那时李枳在视频里的红晕,那种率真的、乐于被玷污的样子。这更彰显出张硕欺骗的肮脏。

    李枳无所谓似的咬了两下嘴唇,继续陈述那段漫长的噩梦:“然后我高三了,继续住校,没法练琴我也认了,在学校本来是安全的,我只吃食堂,那也不用出校门。可张硕不是气急败坏了吗,在校门口骂我是装纯的婊子,骂了好几天,然后,当然,日子还是那样,全校都知道我是同性恋。国也早就没希望出了。我感觉我不剩下什么,就剩自己这个人了。”

    黄煜斐幽幽道:“装纯的婊子?他也真敢骂。”

    心里想的是该如何教育一下那玩意。他目前只是做到了让那人在老家找不到稳定工作,还不起房贷,挨了两顿当地混混的揍,断了几根肋骨,但现在看来,还不够。

    至少那双让李枳疼的手,是不配再弹琴的。

    李枳见他变了神情,固然以为是在生自己的气,小声道:“我躲着,不知道怎么办,然后不好意思告诉别人,也没人可告诉。同学都觉得我很脏,教导主任只会找我谈话,教育我不当同性恋。那会儿真是疯球了。哥你听着是不是也想骂我怂,我傻逼。你骂吧,我承认。”

    黄煜斐坦言:“不想。那种词不要用在自己身上。我只是觉得如果当时我在就不会这样。”

    李枳目光闪了闪,又问:“那你听到这些生气吗?”

    黄煜斐仍然坦率,平声道:“当然非常生气。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李枳低头道:“我有点说不下去了。能不能先亲我一口,或者让我抓着你的手。”

    黄煜斐亲了亲他尚未长好的嘴唇,又亲了亲他的眼角,然后紧握住他的手,没再说话。

    李枳平静下来,说:“他就是想尝个新鲜,结果在我这儿什么甜头也没捞着,过年就回内蒙结婚了。我感觉安全了,但也特别愤怒,我想我挨了这么多打,现在这是又被耍了吗,心里只有报复这一个念头。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我觉得这人不该那么安稳过着,给我插这么多刀,还去骗人姑娘一辈子。而且最开始他没变脸那会儿,还说要给他妈治病,找我借钱,我把从小到大攒的四万块全给他了,我拿这个还债不好吗。当时也不怕他了,不躲着了,简直能耐得很,还跑到赤峰找到他媳妇,要他们还钱。”

    “……没想到那姑娘肚子已经挺大的了,我给她看了文身,说了具体情况,她当时就气得快早产了。我嘴特别毒,还不管不顾。我说大姐你别发蠢了快看看你怀了什么垃圾的种,你真愿意和成天想着强奸男人的牲口过一辈子啊,要过也得把骗的钱还我。搁谁突然遇上我这么个灾星似的人物,可能都会气得受不了吧。”

    黄煜斐简单道:“错不在你。”

    李枳语气变得很淡,好像事不关己,在面无表情地嘲笑着什么:“我被他们家人弄去妇产医院,要我给他老婆下跪。我当然不跪。他就跟疯了似的,哈哈,那顿揍得真他妈狠。他掐着我的脖子,说他儿子才七个月就被拿出来,还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就不知接下来的死活。他问他儿子有什么错?我说是你错了。应该给你老婆下跪的是你自己。哥,那天你看我做噩梦,就是梦到这个了。我明白,跟那种人又有什么对错可说呢。只有输赢。可是就算对付不过他们,也不能这么窝囊过去,我挨揍了,无所谓,他们鸡飞狗跳颜面尽失就成。”

    黄煜斐道:“我听说他们到现在还在一起。明白吗,他老婆是甘心被骗,也是自愿给他生养孩子的,”他忽然冷笑起来,带着种仿佛天生的轻蔑:“和这种人谈输赢也没有用,你只能比他们强,替他们把脸皮撕下来。不过,两块烂泥互相吸引,也不错。”

    “对,就是烂泥。后来我在医院躺了小半天,没钱住院,鼻青脸肿地去火车站,路上人都回头看我。不过也没遗憾,他在那小县城算是人尽皆知臭名昭著,我报复算是成功了吧。”

    黄煜斐安静地听着。池水仍然漾着浅淡的波纹。月亮映在上面。

    “回家的火车印象挺深。好挤,我浑身疼,很累很饿,就想起他跟我说过一次,说李枳你不懂吧,人寂寞的时候对着马都能硬起来,马是会撅屁股任操的。我当时就顿悟了,他觉得我连人都不是,可不得一直羞辱我,追着我折磨吗。我回家,越看这文身越不顺眼,好像它是件杀人凶器,下一秒也能把我杀掉,太屈辱了……我就对镜子拿刀割,也没能割整齐。过阵子闲得无聊,就拿烟烫,然后变成现在这样,想洗,人说皮坏了没辙。就有了这个疤。”

    黄煜斐拨了拨他额头前半干的刘海,让他把整张脸皎洁地露出来,道:“说完了?”

    “大概吧。”

    “小橘,你受过虐待,并且自虐。你选择还击,结果最后痛苦的是自己。”

    李枳感觉这短短两句话就把自己皮给扒了个干净,他滑稽惨白、一无所有的青春,还真是很好概括。他站直了一些,哈哈笑出声来:“这就是哥对我的总结吗?我懂了,我就说过我是抖m嘛,某种程度上这些都是自找的。对吧。”

    “m是从受虐中得到快乐,但你没有。你完全是受害者。”

    李枳脸上还残存着笑容,却没有笑意:“也对。所以更惨了是吗?可我坦白并不是为了显得自己很惨,或者让你觉得我惨,因为都过去了,我还是我,就现在你跟前的这个人。”

    黄煜斐皱眉:“拜托说这种话的时候不要勉强自己笑。”

    李枳暗沉沉地看着他:“对不起,你可能已经不想听这些事了吧。可是我如果不笑,那就更像在做出一副惨相给人看,像是摇着尾巴,摇着尾巴说我就是个麻烦的落水狗。”

    黄煜斐观察着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各种念头在脑海中冲涌。他想了很多。

    他最初爱上李枳,并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理由。他爱上李枳的美,那种纯净的、指引他净化自己的美感。少年时一次视线的触碰,就他的眼睛,也喜欢上他的指法和旋律,再长大些又迷恋起他在台上冷清却又耀眼的模样,想要让自己变成配得上他的人,不过如此。至于后来那些着迷的时刻,李枳仍是美的,一捧不化的初雪,却在他手心融化。李枳给他看到了其他人不曾见过的极美瞬间,所以他才会越来越着迷。

    黄煜斐不能保证,如果没有“美”这一因素,他当初,看视频的那些年,是否还会着魔似的对李枳产生那样磨人的爱。

    所以他也不曾试图让自己显得无私而高尚,只想实事求是。

    但现在,李枳不美的一面,如此分明地展开在他眼前。他看见伤疤。看见某些难以解释清楚的荒谬过去。他也看见李枳在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当然也少了生动的美感。

    可他发觉自己根本顾及不上什么美不美了——此刻黄煜斐心里只有疼,他想抱紧他,于是他照做了。他想让他不要再紧绷着自己,继续这副快要落泪的模样,他想捂住李枳的眼睛,让他无所顾忌地痛哭一场。

    这捧初雪,曾经,竟然,险些永堕淤泥,这使得黄煜斐目眦欲裂,甚至杀气腾腾,只能暂时按捺内心那些不管不顾的危险想法。而同时,在李枳不安、辛苦,又隐含期待的眼神中,某些答案已经趋于确定——对于坠入爱河的人会有哪些表现,黄煜斐自有一套理论。

    如果说小心试探,一时语塞,望而却步……诸如这些尚可归为“喜欢”。

    那么,当一个人无论再害怕,也愿意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给你看,并且不承认他渴望你的理解和安慰,当他愿意对你直率却又不敢直率——这便是从“喜欢”到“爱”的过渡了。

    李枳皮肤在月光下白得发蓝,黄煜斐看着,内心涌出万丈酸楚和柔情。

    他明白自己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李枳还在碎碎念:“很烦人吧,说这些皱巴巴的腌臜事儿,刚才还因为我妈跟那儿乱哭,情人节都被我给搅和了,早知道就不该说,我这人太逗了。其实我确实也挺脏的吧,不然脏事儿也找不到我呀。”

    黄煜斐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你不脏。也请小橘放心,那个姓张的东西永远不会好过。”

    李枳点了点头。

    “而且,我希望今晚过后,你能把那些事情全部忘掉。”

    “忘掉?”

    “它们并不值得你一直记着,一直去思考对错得失。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和现如今的你没有任何关系。”

    “无关紧要?那哥为什么会想听?”

    “我读过一句话:想完全认识一个人,先认识他的恐惧。我现在很开心,因为小橘终于肯让我认识你了。只有完全认识,才能完全拥有。”

    李枳哂笑,显出些沮丧来:“是这样吗。然后你认识了我,知道了我的不堪历史,真的能接受吗。已经看到我曾经那么犯贱,我可能就是个贱骨头,了解之后不会觉得索然无味?说实话刚才坦白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做好很多准备了。”

    “什么准备?”

    “分手之类的啊。我真的是个废物,再想掩盖,也遮不住,被嫌弃也是应该的。”

    “我以为你记得答应过我,再也不和我提分手这件事。”

    李枳站直了一点,不再坐在他腿上:“我是记得。”

    黄煜斐又把人按了回去,好好地看了一小会儿,才切金断玉般开口:“以为我介意你的过去吗?那你错了。你的过去没有任何值得你自卑的地方。而且最开始做好全盘接受的准备的人是我,而现在动摇的人是你。”

    李枳稳住身子,隔着层水雾看他:“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动摇,哥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总是给人感觉,自己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事实上受伤的是你自己,”黄煜斐真挚极了,也出奇严肃,“我唯一会介意的事情就是,某些理应一掠而过的人,浮灰一样的脏东西,现在仍然在影响你。

    “我……”

    “比如,小橘现在竟然会因为对一个叫张硕的人渣的恐惧,而去贸然贬低自己,说自己是贱骨头,甚至忽略我们约定又提分手。这让我非常,非常,介意。”

    李枳有点呆呆的,像是不相信世间有这样的好人,又像是不信这种好会属于自己。声音已经着急了,好比是风筝看着自己将断的线,他惶惶道:“对不起,我不想分手,我不分手!”

    黄煜斐想,你没有错,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对任何人道歉。只不过那些事本来不是你需要并受其牵绊折磨的。现在有我替你,就够了。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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