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不熄》分卷阅读34

    黄煜斐微笑不语。

    万里似乎陷入了遥远回忆,眼神空空的:“第一次……应该是14年秋天吧,他那会儿刚刚高三,被同学发现性取向了,就被排挤。正巧他爸爸前两年染上赌瘾,在北京不过瘾还跑到澳门去,一下子不着家,还给老婆孩子留了一屁股债。好长一段时间,天天有这边的混混在他家门口堵着要钱,泼红漆堆垃圾之类的事情也都时有发生。你知道的,遇上那种地头蛇民警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黄煜斐一听到赌博,脸色就微微变了变。

    万里瞥了他一眼,继续道:“他本来打算出国,特别使劲地学习,雅思考了75分,他想去英国学作曲,这样一来不是全部打水漂了吗?人家音乐学院的老师都给他发邮件邀请了,可他没钱,还因为那个缠着他的男的去他校门口闹,把同性恋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他那高中也不肯给他好好写评定信。这么一小伙子,被讨债的欺负都不带落泪的,自己跑到学校天台打电话给我,嚎啕大哭,说如果世界上没有人类这种东西就好了,说他自己也不想活了。不过最后也没往下跳,把事儿给想明白,下楼回家做饭去了。所以我说他坚强。”

    黄煜斐脸上的和煦早已消失:“那个男的是叫张硕?”

    万里挑眉:“原来你知道。说来也巧,菩萨果乐队前吉他手嘛,技术不错人也大胆,当时业内都挺看好他的。小枳以前经常去现场当志愿者,因为可以免费看别人是怎么弹琴的,可能就那么认识了。他那会儿才17岁,还什么都不懂呢,也怪我没拦着他。这第二次哭,更和这张硕脱不开关系了。”

    黄煜斐面无表情:“怎么说?”

    万里又拿手杖戳了戳地里的白菜:“他一直缠着小枳,最后没辙,我徒弟干脆住校躲着。后来开学不是九月吗,没跳成楼,小枳决定高三好好学习准备高考。结果没隔一两个月,深秋吧,张硕不见人影了,后来才知道那小子在老家有个相好,回去结婚了。这叫啥,折腾得人家没好日子过,结果自己拍屁股逍遥了。”

    黄煜斐只是冷笑。

    “黄先生应该也了解,李枳属于喜欢憋着股劲儿撞南墙的那种人,特轴。后来放寒假,大过年的他买了张硬座就追着张硕去了内蒙,结果年三十晚上一身乱伤地回来了。他大臂有个文身,回北京之后,大半夜自己拿着刀子,把那块肉给剜下来,疼晕了被他妈妈发现,给送去了医院。这些也是我后来去看他才知道的,中间发生的事他自己也不肯细说,就跟那儿一抽一抽地哭——”

    停顿了足有半分钟,万里才继续道:“我就问他,你喜欢张硕吗,他说不喜欢,说他早就看清了,那个人一开始装出个人样往自己身边凑,只是为了睡他,死活睡不到,那就打他,他觉得很恶心,但甩不开。我又问,你都躲学校住了,那东西走了还算清净,追他干嘛呀,追去知道会是这后果吗,他说知道,但必须报仇,不是为了挽回,是为了让张硕付出代价,不能好人活不长赖人存千年。他又说他输了,问我他凭什么会输。”

    黄煜斐幽幽地盯着万里。

    万里撞上他令人胆寒的眼神,沉声道:“耐心听我说完,后来他们主唱,就是那个小宋告诉我说,他和张硕从春天开始在一块,到夏天,小枳胳膊腿还有脸上就老有伤,可他就是不肯说是谁干的……小宋也是后来才知道,把张硕教训了几顿。我当时就惊了,你说苦不苦?小宋也不懂他。他忍着是因为觉得没人能帮自己,他老爹老娘,他老师同学,全指望不上。所以报仇输了才那么不甘心。真不知道还有谁家孩子是这么长大的,要怪他心眼太死,怪他糟践自己,真舍得怪吗。只能怪别人,怪他没遇上贵人。”

    黄煜斐不知什么时候眼眶红了,他抿着嘴不说话,倒把万里吓了一跳:“哎差不多得了,看看你们这些年轻人,我还以为黄先生是个成熟的可靠分子呢。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以前也担心小枳会过不去这些坎儿,但你看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他因为什么意外没考理综,也不复读,直接去顶了张硕的位子,往台上一站根本不带露怯。菩萨果当时都闹得半死不活了,他过去当主音,又站场又写歌的,就这么挺过来了,现在演出也是有不少人熬夜抢票的吧。”

    “他很优秀。”

    “确实,这确实让我吃了一惊。现在他又甜甜蜜蜜地带男朋友来见老师,又让我吃一惊。”

    “他也很勇敢。”

    万里笑起来,脸上积起一堆褶子:“就是烈呗。我这小徒弟现在是想开始新生活了吧,上周来找我送琴,精神状态都比以前好了很多。黄先生,你好像是他的新生活呢。”

    黄煜斐则垂睫微笑,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哈出的白气在眼前腾空,消散。

    他说:“确实,我是的。”

    又道:“赖人存不了千年。”

    不多久,屋内传来李枳的喊声:“哥,过来帮我搬琴!这琴盒死沉死沉的!”

    万里示意黄煜斐不用管自己。他眼见那人疾步过去,再和李枳一人背着一把吉他,手牵着手地出来,心里想:以前每次都一个人扛着俩大琴盒,从地铁站走过来也不肯叫人帮忙的倔小子跑哪儿去了?

    爱情啊,年少啊,灵光乍现啊,这照人的一切……当然还有某些苦与痛。万里是什么都看过了。

    摸着自己的病腿,淡淡地笑着和两人挥手道别,看着小院的朱门又一次紧闭,他吹口哨逗了逗鸟,转着轮椅兀自回了房间。万里注视塞了满柜的唱碟、挂在墙上的照片、倚在墙角的老电箱琴,在这激情散尽的寒冷冬日里缓缓地回忆起自己的青葱岁月来。

    上地铁前两人去了趟便利店。李枳买烟,又被柜台大妈怀疑地扫视半天,好像盼着从他外套领口看到里面的校服似的。最后扫得他发烦,只好戴上口罩作出一副“你管得着吗”的冥顽样子。黄煜斐则买了两罐热的黑咖啡,还有一支润唇膏。

    李枳装作没看见,和他并排走在地下通道里,皱着眉头啜饮完全没有甜味的咖啡,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结果刚一上车就被黄煜斐堵在了车厢角落。那人拽着他口罩的耳挂,定定地看着他,拧开润唇膏的盖子,柔缓地往他嘴唇上涂抹。

    “如果我不在,小橘会怎样处理伤口?等它自己长好吗?”黄煜斐一字一字地说,全然不顾车厢里其他人的目光,仿佛全世界只能看见眼前一个人。

    李枳配合地张开嘴,好让靠里的伤口也被顾及到。他说:“可能吧。自己长得也很快啊。”

    黄煜斐勾住他下巴,往上抬了抬,查看唇下的伤口。好像害怕一使劲就会把那块白滑皮肤给按上红印,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他听见李枳又漫不经心地说:“我以前一个人待着,嘴巴坏不坏也无所谓,反正弹琴又用不上嘴,饭的话,也不用顿顿吃,就算吃,也不是很疼。”

    说这话时他还是那个样子,满不在乎,也不去怪罪谁。他只笑,笑得不开心,却还是笑。让人觉得他对什么人或物都不抱任何期待。

    “其实你不用一直笑的,”黄煜斐道,“嘴巴变成这个样子,还咧着笑,很诡异啊。”

    “不笑的话,哥要我哭吗?为啥哭啊,那不是显得更惨了,像鬼似的。”

    “不是说这件事。是说任何时候你在我这里,都可以随便哭,不用勉强自己。”

    “我在哥面前哭得还少吗?说得我都不敢笑了。”

    “开心的时候当然要笑,难过的时候,也请小橘真实地哭出来。”

    李枳弯起眼睛:“我现在就是在真实地笑。”

    他承认自己这两年经常因为各种诡异的理由发笑:愤怒、伤心、嘲讽、无措……他冷笑,他假笑,并非看不见这生活的痛楚,反而因为看得太清,所以不敢想象没了这些嬉笑,剩下的半截日子会有多苦。

    于是,一旦有泪要往下掉了,他就提醒自己,你该咧开嘴笑一下,然后觉得自己无比的神经质。他甚至发过不在人前痛哭的毒誓,挨打,挨骂,再孤单,他没哭。尽管在遇上黄煜斐之后,这誓言就迅速变成搞笑的了。

    然而此刻确实是不同的——他双眼含笑,注视着黄煜斐,伤痕凌乱的嘴微张着,雏鸟一样等待被橄榄味的膏体均匀滋润,其他的什么都不去注意。

    是真的在笑,单纯地笑。

    这就好比对世人宣称,他在这个专心对付他嘴巴的男人面前,是愿意表露出不同的姿态的。

    黄煜斐断断续续地涂遍了他上下两瓣嘴唇,道:“我啊,以后不会让你一个人了。永远不。”

    李枳满意地抿了抿嘴,似乎对这种油润的感觉很是喜欢,又似乎是听到了舒心的话。他往上提了提琴盒背带,问:“怎么又海誓山盟,刚才老师到底跟哥说什么了?”

    地铁列车似乎在减速拐弯,发出巨大的呼啸声,黄煜斐说:“他要我珍惜你。”

    李枳眨眼:“老师说不出这种话。”

    “你应该相信我。总体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现在是……下定决心按他说的做了?”

    “决心是我自己早就下好的。”

    李枳点头:“这么坚决。”

    “这不是需要别人提醒的事情啊。”

    “那……过两天到下周,我要去给同行做热场,就是他们开演之前我先跟别的热场嘉宾配合着调动观众气氛,哥能去看我吗?”

    黄煜斐眼神变得有点奇怪:“我怎么可能不去。”

    李枳眼睛亮了:“那我可要好好露两手,毕竟你也很久没看我现场了吧?虽然我大概只用弹半小时。他们赚了,他们得感谢你。”

    黄煜斐点了点头:“我也赚了。不过,我们应该先考虑考虑明天做什么。”

    “明天?”

    黄煜斐笑:“情人节呀。”

    李枳愣了愣。关于这事儿,他以前构想过,但他又很快忘了——刚刚才意识到这将是他第一次有人陪着过情人节。

    他也笑:“我最近过得跟做梦一样,早上醒来,就想,都是幻觉吧,然后看到哥在我睡着之后发的新消息,就回过神来,哦原来是真的。但有时候,你一大活人明明就在我面前,我还是会忍不住想,会不会此时此刻,这个地点,这个家伙,也全是我的幻觉呢?”

    “小橘经常有些奇怪的想法。”

    “哈哈,是啊。”

    “就算是幻觉,我也是最真实的。哲学上无法严格证明物质的真实存在,只能把客观实在定义为物质。但事实上,只要确认对方是相对而言最真实的,也就足够了。”

    李枳道:“最真实吗?我不懂高深哲学,只是觉得日子太好,好得不真实。我一见你,就恍恍惚惚的,往天上飘。”

    黄煜斐眼神忽然变得极为柔软,他轻声道:“说说看,有多好?”

    李枳想了想,道:“嗯……和你在一起之后就好比,如果把我现在的开心堆起来,再跟之前二十年的开心分别放在天平的两边,那现在的开心一定会沉到地上,把天平都快掀翻了。”

    黄煜斐捉住他的手:“那就再加一点,直接在地上砸一个洞。”

    李枳嘴上说着“哥你没救了”,心里却正像他说的,又多了些开心的筹码。如果都是没救的人,在一起的话,会一直一直幸福的吧。他是这样想的。

    ————

    不用急着打张硕,老黄替你们打(((

    第21章

    情人节当天非常应景地下起了大雪。

    路是冷的,人来来往往,在地上踏出乱而黑的雪泥,车轮再吱呀碾过泥泞。城市是脏的,发灰,发乌,泡在拖沓的寒气里。然而抬眼向上看,看点缀着雪边的陈檐旧瓦,看鹅毛悄然落下,看青色的天,又会觉得这座城其实很干净。

    李枳不怎么喜欢下雪,他冻得慌,还觉得麻烦。但他喜欢在下雪天抽烟——雪花撞上呼出的热烟,或是融化,或是继续坠落,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叼着半根万宝路走在从音乐兴趣学校往家里去的路上,兜里揣着新领的课时工资,心情算得上是万里无云。甚至把刚才教初中生用单弦弹同桌的你的痛苦都忘了个干净,耳机里随便听的粤语说唱也变得格外讨喜。不出十分钟,李枳会走到胡同口,大概是四点半左右,然后他就将开始今天的约会——按照黄煜斐说的是,白天不行的话,就约一整晚。

    上午被宋千捉去排练,下午又得按时打工,基本整个白天都不见人影,李枳也觉得自己这事办得不够漂亮。尽管深知黄煜斐不是那种容易寂寞的人,但理想中的情人节,终归还是一整天腻在一起。

    想到这儿,他已经走上了热闹非凡的阜内大街,再拐一个弯就能看见巷子当口的那株老榆树。

    李枳翻开双肩包摸了摸,确认礼物还在。今天送出去,不能再怂了,他想。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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