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枕大被/应长好》分卷阅读7

    文寿咬着嘴唇,暗自骂了一句:妈的,忘记了,换了地儿,应该求菩萨的!

    关鸿名也放下了刀叉,洗耳恭听起来。

    关老爷不紧不慢:“日子嘛,就下个月吧。正好你两个都在”,他一边说,金飞燕的脸上就消散了方才的惊讶神情,换成了柔情似水的羞涩,将身子往关老爷的身边靠。

    关老爷接着向后一招手,招来了身后的管家:“老顾,你过几天带他们俩去做套衣服,尤其是老二,”他朝文寿点了点下巴:“他长得快,几年没做了,做就做套好的。”

    管家答应下来,又退回一旁。

    金飞燕眉开眼笑,扬武扬威似的娇滴滴地开了口:“我原来也不急,倒是老爷先急了呀!”

    关老爷的眼睛飞速地向下一瞟,才又看着两个儿子:“抽出空来,跟着老顾做个衣服,你们爸爸的喜事不多了。”

    关鸿名平静地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嚼他最喜欢的西蓝花,而文寿则是怔怔地看着父亲:难道自己以前都是猜错了,爸爸是真喜欢这只飞燕吗?

    临近傍晚时候,在平时,按理说是金飞燕得找关老师学学洋文了。

    可金飞燕今天是非常的不乐意,比以往班头逼着她连轴转更加不乐意。文寿那一副不安好心的模样!金飞燕暗自思忖,罢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是要当你头上的太太,关老爷一声令下,你说不定还得喊我一句娘呢!

    她心里想着,脚上却还是没挪步,直到文寿打开房门,热情地冲楼下的金飞燕喊:“来呀!金太太,今天不学了吗?”

    这声金太太虽然是文寿喊的,可金飞燕还是受用了。她不疾不徐地上了楼,寻思着自己得不卑不亢些。

    进了房门,金太太抬眼往床上一看,这才大喜过望:“呀,鸿哥儿,你也在?”

    关鸿名端坐在床,捧着那本《浮士德》,只向她点了点头:“文寿要我来帮衬着些。”

    金飞燕对于文寿的印象顿时大有改观,乖乖地坐在了文寿的桌子边儿,笑着道:“文少爷,讲些什么呀?”

    文寿不慌不忙地先是和她拉起了闲话家常,直到无话可说了,便教她说了句“对不起,是我的过失。”之类的道歉词。

    金飞燕学得很不舒服,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换了谁也不舒服。但她却还是假作浑然不觉地学了下去,还扭头问了问关鸿名:“鸿哥儿,我说得准吗?”说罢她又看着文寿,装作方才是下意识的动作:“呀,我忘了,”她掩着嘴笑:“是我平时说惯啦。”

    文寿手撑着下巴,望着大哥笑,眼睛却恨不得将大哥烧穿了。

    “金太太,咱也学得累了,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解解闷儿,”文寿将目光从大哥身上收了回来,接着从容地开了口,声音清亮,拿出了在大学里做学问的派头,竟真是认真地讲起了故事:“说这希腊故事里,有个女人,很了不得,开天辟地,叫盖亚。”

    金太太的脑子里一时不太能搞清楚什么是希腊、什么是盖亚,为什么去开天辟地。但她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心里隐隐地升起了些噩兆。

    “……这女人的第一任丈夫是谁呢?金太太,您肯定想不到,是她的儿子。”文寿一边说,脸上的笑随之也渐渐消失了,他说一句,眼睛里的逼视意味就深一分:“哦,她不一样儿,”文寿的语气轻缓:“她那个儿子是亲生的。”

    金太太听到这里,脸上已然全部垮了。她往日里唱戏文,有句“字字诛心”,她今天算是明白了。

    那儿子是亲生的,不一样?跟谁不一样?

    二人间的空气顿时凝固了,只有文寿的声音冰冷地在其间来回地撞:“咱们管这种女人叫什么呢?金太太,我教您,原汁原味,得叫slut……”

    话音未落,关鸿名的声音就将那堵空气击碎了:“文寿,你教这些做什么?”

    金太太面色惨白地咽了口唾沫,她听不懂那个词儿,但是想也不用想,这绝不是什么好词。

    文寿被关鸿名打断,粲然一笑:“大哥,我听了这故事,感觉挺惊奇,就想讲给金太太听听嘛。”

    关鸿名合上了书,走到了桌前:“这东西,去跟你的女朋友们讲——怎么不知道分寸?”

    金太太感激地望向了关鸿名,毫无由来地感受到了一阵温暖,这温暖让她脸上的冻冰也破了壳:“鸿哥儿,没事,左右我没有听过,文寿也是觉得有意思。”

    文寿看着大哥,心想大哥要是能转过味来,自己也不必演这么一出指桑骂槐了。可是被大哥训斥,文寿也有些不高兴,他可怜巴巴地低着头,垂下了眼睛:“大哥,我错啦,弟弟错啦。”

    关鸿名偏着头看他,又不忍心发火了,最后只拍了拍文寿的脑袋,对金飞燕道:“罢了。今天就学这么些了。”

    金飞燕站了起来,脚上却颠了个趔趄。这趔趄让她那些不敢对任何人启齿的心事也随之沉重地一摇,纷飞四散,仿佛六平城即将要来的雪。

    金飞燕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女人,竟然感到了害怕。文寿这个贱坯子……她这几日又怕又恨,却又只能拿身边的丫鬟撒火。她拿着她的玳瑁梳子,将丫鬟喊到跟前来,生生地将丫鬟的头敲破了。丫鬟看着她,捂着脑袋抽抽噎噎地哭,血浸出她的指缝,看起来颇为骇人。金飞燕被丫鬟哭得清醒了一些,她想:赶紧收拾!万一鸿哥儿看到了,万一他知道了,他最不喜欢凶悍女人了……。于是她蹲下身,安抚这个丫鬟:“痛不痛呀?说话!到底痛不痛呀?!”

    丫鬟呜咽着回答:“痛啊,太太,好痛。”

    “去叫老霍给你包上,就说你是自个儿磕破了!”金飞燕的手捏着她的脸:“要记恨就去记恨那个姓文的,画个符去咒他,把他咒死!”

    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走,以为她是疯了。

    金飞燕没有疯,她发了一通脾气,如今陷入了恍惚。她觉得自己命苦极了,与关府相连的事,桩桩件件,全都巧妙地错了位置。她脑子里浮出一个想法来:去和关鸿名私奔。这想法让她绽出了一个微笑,但这微笑转瞬即逝,她忽地跌坐在地,摸着自己的肚子,一滴一滴地流下泪来。

    文寿想方设法暗示大哥无果后,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关鸿名的迟钝,给文寿助了一臂之力。

    关老爷在迎娶三姨太之前,在关府举办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宴会。他本来没有这个打算,然而他看金飞燕近来郁郁寡欢,又想她平日最爱这种热闹事,才想出这个主意。

    宴会摆了五桌,临时搭了个酒台在客厅的最里侧。关老爷吩咐将平日里不用的灯全部开了,整个关府随着几声机械僵硬的电流响,金碧辉煌了起来。

    关老爷宴请的都是些生意场上的朋友,说白了就是来看个热闹,图个喜庆。因此这些人对于酩酊大醉、昏天黑地这种事是很期盼的。人声嘈杂,却全是冲着金飞燕的。

    “关老爷,让三太太唱一个嘛!”

    “不唱吗?三太太不愿意唱,那就喝酒吧!”

    “关老爷,您别替她挡,我们这是帮您做好事儿,到时候方便的可是……”这个荤笑话逗得关老爷大笑不已,一旁的金飞燕脸上也陪着笑,心里却冻住了。她要进的门,门里的男人把她当个玩意儿。她的余光瞟到了关家的大哥,他坐在酒台边上,手里拿着高脚杯。金飞燕凄惨地想:要是鸿哥儿在这,必定会横眉怒目,必定会喝止他们,必定会替我解围……。

    这妄想走得很快,金飞燕接过对面不知是哪个登徒子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谁知对面那人长大了嘴巴:“啊!哎呀!”

    金飞燕看着他,眯着眼睛笑起来:“怎么样?我喝完啦!”

    那人故作惊奇地摸着下巴:太太好酒量啊!这可是俄国的酒,诨名一杯倒!”说罢,抚掌大笑起来,惹得周围一起为金飞燕的壮举鼓起了掌,关老爷皱了皱眉头,到底也没说什么,只让金飞燕万一不舒服,就上楼去歇着。

    金飞燕起初还觉得烈酒烧喉,但这烈度渐渐地也没了,她看着周围的人朝她笑,继续给她倒酒。她跟着笑,笑得脸都发麻。她想,原来当太太就是这样的吗?当关家的太太,竟然不过如此吗?老爷——她看向关老爷,关老爷却并没有看着她。

    不过一刻时,“一杯倒”开始作用了。她被酒精软化了。

    她舒服极了,飘飘欲仙了。她的脑子发热,手也热,脚上软绵绵的。她有些混不吝的意思,笑着想:我怕什么呀?谁也奈何不了我,我怕什么呀?我金飞燕,我什么时候窝囊过呀?

    她仿若无骨,却还能站起来,这么一站,众人的视线就聚焦在了她身上。

    金飞燕俯视众人,她头一次以这么高的姿态去审视别人。她低头一笑,接着扬起了脖子,“咿——喂呀”地一声,仿佛是吊了个嗓子。

    在场各做各事的五六十人,此时齐齐地看过来,起哄道:“三太太要唱啦!唱一个呀!”

    关老爷的手在下扯了扯她的旗袍,暗示她别再丢人现眼,却不料金飞燕轻轻地拍开了他的手。

    “王八蛋!我才不给你们唱,滚蛋吧!”

    此语一出,举座哗然。关老爷大喝了一声:“金飞燕!”

    金飞燕转过身,扭头看他一眼,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笑,像是蓄谋已久而得逞的报复。

    她的脚不稳,踩棉花似的,走到了酒台跟前。关鸿名在酒台上已经愣住了,他盯着金飞燕看,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她要干什么。

    “鸿哥儿……”金飞燕喷着酒气,一张脸红如晚霞,她站在关鸿名对面,取下了头上的一串翡翠珠,丁零当啷地晃着响:“我唱给你听呀?”

    关府登时笼入了死寂。

    文寿本来坐在一旁的桌上与外行的众人洽谈,此时他捏了一手的汗,推了凳子,迈步就要走到大哥身边,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喊:“老顾!何妈妈!把她带上去!把她带走!”

    关府内的仆人已经傻了,听了文少爷的呼喊,一个个才苏醒过来,手忙脚乱地要往金飞燕身边挤。

    但是太迟了。金飞燕已经开腔了。她太久没有唱,声音已不复当初金七九的透彻明亮,是沙哑而疲惫的开腔。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金飞燕用珠串压在手心打着节拍,嘴角弯了起来:“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她踩着高跟鞋子,依旧伶俐地转了个身。周遭的议论声渐渐响了起来,险些要盖过她的声音去:“是关大少爷——”“难不成……”

    “别唱了!shut up!”文寿已经冲到了她身边,急红了眼,死死地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旁边拉扯。

    金飞燕浑然不觉,眼神黏在了关鸿名的身上:“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她对着关鸿名,脸上依旧是混沌的笑,笑得春风沉醉,又带些隐约羞涩,仿佛回到了少女的年纪。仆人一拥而上,捂住了她的嘴,七手八脚地将她抬上了楼。金飞燕手里的珠串在一片拥挤中落在了地上,一颗一颗地散落开来,和屋内的余音杂糅,成了一句破碎的收腔。

    第十章

    老顾管家是脑子转得最快的,他见众人皆是抻长了脖子去看这个绝顶的热闹,急忙熄了楼上的灯,拦下了还想跟着去看金飞燕的好事之徒,大声说道:“各位爷!我们三太太今天喝上了头,出丑了!见笑,见笑!各位请回吧!”

    顾管家一边说着,一边将客人连推带拉地撵出了门外。文寿见状,也向那几位洋鬼子解释了一番,好说歹说,也给送出了门。

    老顾这边阖上门刚歇口气,就偷瞄了一眼关老爷的脸色——这一瞄,顾管家顿时打了个寒颤,支吾道:“老爷,我、我去看看三太太。”

    关老爷正襟危坐在方才的位置上,身体还朝向着关鸿名。他取过了靠在椅子旁的手杖,对着老顾的背影道:“等她醒了,抬她下来。”

    老顾回过头:“老爷,这是要……”

    关老爷低下了头,眉目沉在了阴影中:“把她送回十里巷。”

    十里巷是金飞燕在飞黄腾达、摇身一变成为金太太前的住处。此巷无甚特别,只是又脏又臭,盛产苍蝇老鼠。

    关府楼下只剩下了关家父子三人。

    文寿咽了口唾沫,走近了关老爷:“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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