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亡》分卷阅读3

    路易强作镇定地耸耸肩:“你未婚妻人呢?”

    “我带你去见他们。”

    路易一时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直到跟随威廉在王宫西北角的塔楼中绕着圈拾级而上,他早些时候心头萦绕的不安再次强烈起来。他知道他们将去到哪里,而最终阿尔弗雷德房间的门被推开,他看到安静躺在床上的男人和一动不动坐在床尾的女人时,这场景仿佛已在他心底酝酿许久,他几乎是松了一口气,为这终将到来的一刻的实现欣慰与哀悼。

    这间屋子的窗帘难得被拉开一半,透进来的天光却与那床单被褥、那躺在其中紧闭双眼之人消瘦的面颊一样苍白无力。女孩像个垂头丧气的木偶一样坐着,长发放下,遮住了面孔两侧。她不哭不闹,路易看不清她被头发遮挡的眼睛,但她的姿势尽显哀伤,弯曲的脖颈与低垂的肩头犹如一个虔诚的教徒,为床榻上灵魂干涸的殉道者悲痛不已。

    “玛格丽特。”路易叫唤她的名字,“他死了吗?”

    “那草药本可以救他的命,就像我一直做的那样。”她轻声细语道,“可是你注定不会让他活下去,就像母亲那样。”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莫名想要解释,“听着,当时我不知道你是为了救他,我烧了那草药以后才想起在阿尔弗雷德这里闻到过那个气味——玛姬,我当时只是想要保护你——”他没有得到回答,犹豫再三只能继续问道,“你跟那些女巫没有关系,是吗?告诉我你跟她们没有关系。”

    玛格丽特终于站起来转过身,一路逼至他跟前。“她们有自己的正义之道,而你做事根本不问道理。”她这般冷漠地控诉他道,“至于你的帮凶,看不透他的道理——”然后转头死死盯住威廉,“你是一个真正的敌人。”

    “你是在诅咒,还是在预言?”威廉彬彬有礼地问道。

    “我在陈述事实。”

    “他救了你的命!”路易厉声说道。

    “那又怎样?”

    “我先出去了,这一屋子都是你们的家事——无论如何,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毕竟王储已死,这件事马上就会传遍整个王宫。”威廉轻声打断兄妹俩的争执,说完后便转身走出房间关上了门。玛格丽特又紧盯对方离开的方向呆滞了一会,而后发笑,一边喃喃自语:“多么聪明啊。”

    路易抓住她的肩膀轻轻摇晃:“玛格丽特?”

    “那一篮草药的下面有半个符咒,另一半连着阿尔弗雷德的心。”女孩低声说道,“他把药篮交给你处置,你将它烧掉的同时也亲手杀死了我们的哥哥。”

    路易张了张口却发不出话,心头涌起一阵不详。

    “女巫最容易受到契约束缚,我想他或许也想杀死我,可这个咒语是单方面的,就算被破坏,操纵者也不会有事——可破坏者就不一定了。

    “那个咒语附带了一个反噬的诅咒,它会在毁灭那一刻反扑到毁灭它的人身上,所以,你——”

    “——那就帮我解除它。”

    然而女孩摇了摇头:“你的威廉拿走了我的斗篷,那里面藏着我操使咒语的蛊偶。如果它已被烧掉,你便高枕无忧;如果它没有被毁掉,却还在某个人手上——”

    “——那么我会怎样?”他简单急促地说。

    “你将会成为他的奴隶。”玛格丽特对他露出一个闪烁的微笑,笑意里极尽嘲讽,似乎仍在暗示那些“早就告诉过你不要与他走得太近”云云的告诫,“可是罗赛尔家族却欠他一个人情,因为他确实救了我,帮了你——多么讽刺啊。”

    随后她端详路易许久,仿佛要看清他双眼中竭力隐藏的茫然,以及对自己未知命运的恐惧,然后无声地走开去,重新回到死者的床前坐下。路易看着她伸出手抚摸阿尔弗雷德脸上冰冷的皮肤,像个母亲安抚自己的孩子,妻子怜爱自己的丈夫,她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面颊和干枯的嘴唇,那动作温柔而缠绵,路易却从中看出了一种睥睨人世的邪恶,他觉得眼前这个疯狂的女人不再是自己的妹妹,她显然已经皈依魔鬼。

    他跌跌撞撞地离开屋子,走下塔楼,直到碰见自己的母亲。玛丽王后穿着一身黑色礼服直挺挺站在长廊上,她双手交叉置于身前,盯着久未谋面的儿子一步步走近。

    “他死了?”王后开门见山地问道。

    路易说不出话来,只能点了点头,虽然他觉得在诉说这个死讯时,不应当只有点头这么简单的动作。

    “很好,我会去告诉陛下这个不幸的消息,然后国王会尽快立你为继承人。”与此同时她紧盯着路易的双眼,不由地皱了皱眉头,“莫非你在替他难过?”

    “……难道我竟不能替他难过?”

    “我以为你同我一样,始终向往高兰鹰能有一个稳妥而光明的未来,而阿尔弗雷德无法向这个国家的人民承诺这种未来,甚至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母亲冷冷地说道,“当你在玩乐时,是我在替你祈祷,让你免受像你哥哥一样的痛苦与折磨,这种罪只需一个人承受就已经足够。”

    “您难道一直在向上帝祈祷他的死亡吗?”路易不禁失声叫道。

    “我祈祷他获得安宁。”直到她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路易的脸庞,引得他打了一个寒战,“你长得跟亨利很像,从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愿主保佑你,孩子,我知道你会替亨利拿回原本就属于他的权力,或许是你的灵魂归来——从来不会是别人,不会是阿尔弗雷德,只会是你,亨利,我最亲爱的——”

    “——我不是亨利,我是路易。对不起——”他强忍着恐惧避开母亲的触摸,“对不起,妈妈。”

    他简直像逃命一般逃离开去,透过走廊尽头的玻璃折射进金红色的夕阳,犹如末世一般辉煌而令人绝望的颜色在他面前铺开,仿佛在警示他在这一日之间失去的所有一切。

    (tbc)

    ☆、下篇

    路易以前从没在半夜去过威廉的房间,说出来或许别人都不会相信这一点。他以为进去后会是漆黑一片,却发现房里仍旧点燃着几点温吞的烛光,房间的主人身着睡袍,坐在床沿边上书籍。

    路易手中还捧着一盏盛了酒的银杯,进屋合上门后就沿着身后厚重的木板滑坐到地毯上,自顾自地把杯中酒水饮尽,随后顺手将杯子扔到一旁。他并不特意去看哪里,只随意盯着某个黑暗的角度发呆出神,任由威廉将手中读着的书放下,而后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蹲下。路易迎上他似乎十分关切的目光,四目相视许久,仍是一言不发。

    威廉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是想在我房间门口坐一晚上吗?”

    “那你会放任我坐一晚上吗?”路易像个寻常的醉酒人士那样,一边说话一边恍惚地摇摇头,“或者直接让我醉死过去,一了百了,或许更好。”

    “起来吧。”对方显然不愿意再与他多说废话,伸手想要拉他起来,“想必你很快就要成为王国的继承人,要死也别死在我房间里,否则你们罗赛尔必定会有一大帮子人跑来将我千刀万剐。”

    威廉将他半拽半抱地拖到床边坐好,像诱哄年幼无知的孩童那样整理他凌乱的头发和衣服,路易则丝毫不领情,手舞足蹈肆意大笑。“你总是说你怕这怕那,可从来没有一回是真的。”他抱怨道,“真正要怕的应当是我才对。”

    他抬眼望着站在跟前这个相识多年的年轻男人,对方乌黑的卷发与眼睛、苍白的肤色,还有看似永远谦卑的波澜不惊的神情,都与年少初始时相差无几,但终究有哪里不一样了——或许改变的是路易自己,如今他终于醒悟出些什么,并不后悔,却只感到淡淡的悲伤。

    然而他最终还是轻声说道:“威廉,谢谢你。”

    对方明白他意指何处,只是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你在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就帮了大忙,救过我一命——这是当时你自己说的,不是吗?我救你妹妹也算还你当年的人情,现在总算两清了,关于这一点我很高兴。”

    可他脸上浮现起难得鲜明的愉悦,那显然不止是还清债务的欣慰,而应当更甚,近似于翻盘掌权的骄矜。

    于是路易问出了口:“你把玛格丽特的斗篷烧掉了吗?”

    “当然,我把她带回宫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

    “你确定没有漏掉什么吗?”他直视对方的双眼,“比如她的斗篷内侧有口袋,里面或许会掉出某些东西,那样的话你有所遗漏也说不定。”

    “或许。”威廉重复道,“这样的事也有可能发生。”

    “你能再检查一遍吗,就算是为了我。”路易几乎是有意蛊惑一般望向对方双眼的深处,直到威廉弯曲双腿,由站立改为蹲下,他也始终没有将目光挪开分毫。

    “当然,我可以再检查一遍,如果有东西遗漏,我也会再帮你烧掉一次,我保证。”威廉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管怎样,如此这般你也算欠了我一个人情。”

    “我明白。” 路易平静地说。

    “当然你想什么时候还都行,或许几天后,或许要到几年后、十几年后——”

    “不,现在就还。”他打断对方的话,“你总是能沉得住气,可我不行,你知道我一向讨厌未知的东西,唯一能把握住的只有现在。”

    他说话时慢慢俯下身去,一点点凑近对方,而后者没有任何动弹的意思,仍是挂着那种不知名的微笑看着他靠近,既不闪避也不迎合。

    “威廉……威廉。”他终于抵到对方的额头,感受眼前人带点凉意的发丝。路易叫着这个熟悉的名字,闭上双眼,喉头一度哽咽。在这一瞬间寒意泛上他整部躯体,而黑暗中闪过无数个难以言喻的形象。他仿佛看到神迹在眼前浮现,天父降临,圣母哭泣,没有声音,没有光。他看到父亲威严厉色,看到母亲一遍又一遍默念亨利的大名,穿透他的灵魂向远处走去;他看到阿尔弗雷德向一个面目狰狞的邪神跪拜,而玛格丽特口吐蛇信,在熊熊烈焰上疯狂舞蹈。他只感到无尽的孤独漫如苦海,当他稍稍缩回一点身体,双手颤抖着捂住脸孔时,这才发觉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而威廉果断抓过他的手腕,在他手指上落下亲吻,那亲吻而绵长,对方吐息在他发冷的皮肤上,像虚实不定的试探。

    然后那亲吻游移到他眼底尚未干涸的泪痕上,再往下直至唇角,随后分开。威廉在此时开口说话,声音却几不可闻,路易甚至觉得不是由他双耳接收,那呼唤仿佛直击他的灵魂。

    “你想怎么还我?”威廉这样问道,仍然紧扣着他的手腕。

    路易迎上去与对方接吻,这感觉奇妙无比。当他们唇齿相依时路易感到自己成为了一件祭品,是他卸下所有防备将自己主动献上。与从前每一回,跟形形色色的少女或女人纵情时都不相同,那时只有**给予的欢乐,不必计较后果;而这一次仿佛有看不见的隔膜被打破,他心跳欲裂头晕目眩,胸腔里充满即将遭受毁灭的痛苦,也无法计较后果,因为后果根本无法想象。

    他感到对方修长有力的双手抚摸过自己的头发、肩颈和上臂,后脑遭到压制,肌骨被捏得生疼。这似乎是第一次他在威廉面前感到**而非精神上的畏缩,而又为终于看到对方这一面的展现而松了一口气。

    无论这个人在平日里有多谦卑与沉稳,那竭力掩藏的汹涌一面必然存在,是凡人而不是圣人,那么他的愤怒、自私与邪恶终将爆发。路易知道威廉从没想掩藏他在掩藏这个事实,这种威胁一般的做法才叫人害怕,可现在他终于同意释放自己的力量,当未知变为现实,恐惧才不构成恐惧。

    直到仰面摔倒在被火光涂满暖意的床铺上,身体上方却被另一个人的阴影笼罩,路易突然笑了。

    “你别想让索取更多东西,我想还给你什么,你就只能拿到什么。”他发狠将对方的身体往下拉扯,将亲密之举变得好似博弈,“我要你同我一起下地狱。”

    威廉将脸埋向他的颈侧,在他耳边用格列士语说了一句话,那语调陌生而悦耳,却叫他不由地一怔。

    对方在高兰鹰这些年很少说自己国家的语言——这个世界上向来是别国的来朝者憧憬并学习着他们王国的一切,幸好路易身为王室要学得更多,年少时读写过格列士诸名诗人的著作,不知是否出于此因,他听到威廉那般说话,竟也觉得像是一位诗人狡猾而甜蜜的语调。

    “但愿我下地狱时,怀中拥抱着我的爱人。”

    路易再次闭上眼,心中重复默念道:“但愿,但愿。”

    他想他要将这个词默念一整个长夜,比任何一次祷告都要虔诚。

    但愿,但愿。

    路易时而为一切转回正道感到庆幸,命运总会走向它应当走向之处。他想自己总是如此,在未来漂浮不定时企图逃避至最后一刻,而真正与之相遇时又像个懦夫一样欣然接受。

    阿尔弗雷德的死讯像新篇章的扉页,一旦写下,局势便轰然扭转。就如同母亲保证的那样,路易理所当然地成为高兰鹰的王储;而威廉在这个消息被正式昭告国内外的前一天,由格列士紧急派来的使者悄无声息地接回自己的祖国,他与玛格丽特僵持了六年的白纸婚约顺理成章得到解除,双方在这一点上倒能达成一致——默认这未竟的订婚只是一场儿戏,没有人会把它当回事对待。如今玛格丽特马上就要与卡尔贡王国的新君结婚,因为高兰鹰刚刚与卡尔贡签订盟友之契,举行联姻在所难免。玛格丽特终于等来成为王后的一天,而始终被她唾弃的格列士又将成为众矢之的——虽然局势还未彻底崩盘,但高兰鹰一向不会选择和解,箭已在弦,新的一仗不可能不打。

    路易没有见到威廉走前的最后一面,倒不如说那晚以后他们就没有再见的机会。重见到天日果然会使人头脑清醒,迫使他不去细想黑夜里不知所谓的混乱。那天早上醒来时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床头放酒的柜面上多了一只形容古怪的布偶,他爬起身后将布偶扔进壁炉残余的火星里,看着它被一点一点蚕蚀殆尽,浑身上下仿佛也因为那正遭焚毁的什物一起疼痛。直到只剩一堆余烬,他才穿上外套走出房间,将门“咔”地一声关上,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有些东西不可避免,路易也清楚地知道,以至于格列士的老国王雷蒙德驾崩的消息传来他都没有太大反应。死人不再参与这个世界的竞争,烂摊子只能由继续活着的人收拾,比如他的子嗣。

    有人传言说威廉离开的时候急迫却并不仓皇,他手握重剑身披斗篷,目光凌厉地望着自己国家的方向健步疾走——那时他或许已知国内风云有变,而他等待这一天实在太久了。实际上雷蒙德并不缺继承人,格列士有三位名正言顺的公主,一个已婚而另两个待字闺中,他认回威廉的原因或许是有一天需要这个私生子向未来的女王效忠,但威廉本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格列士在战火重燃的当口宣布新王威廉登基,在世人眼中他终于不再是一个被当作筹码、寄人篱下苟且生息的安静美少年。至少在高兰鹰人口中他又成了一个卑鄙野心家,没有人知道他如何说服——抑或威胁——王后与同父异母的姐妹们臣服于自己,或许他带着这数年来从敌国获悉的情报向自己的人民许诺这一次会大获全胜,或许他露出真面目后会善于做一个受人拥戴、恩威并施的君王,但无论原因如何,现实都只有一个,而这对高兰鹰来说绝非好消息。

    如今父亲并不希望路易亲自前往战场,但在特殊时期,王储有必要拿下一场战役以获得自己臣民的爱戴,这对路易来说是个重要的机会。而他自己对此既不渴望也不排斥,对于一个王子而言,他似乎不能奢求什么——性命与荣耀,他到头来起码总能获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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