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那么大声说话, 坐下来喝杯茶。”
无是非用力吐出口气, 坐在百里鸣岐对面。
他们此时正坐在阴山镇某家酒楼二楼临窗的位置，百里鸣岐侧过头看向窗户外面, 神色比苦海水还要平静。无是非很是想不通, 他分明那么关心他大哥, 这种情况下居然比自己还沉得住气。
无是非喝了一口茶，茶水烫到了他的舌头。无是非吐着舌尖喊了一声：“小二！给我上碗凉茶！”
百里鸣岐闻言瞥了无是非一眼：“还不到立春, 喝凉茶太早。”
“你说话跟我师父一个腔调, 他七八十岁，你才二十出头吧, 这么急着养生干嘛。”
百里鸣岐摇摇头：“你心不静，喝什么都凉不下来。”
——还是一个腔调。
不过他说得不错，无是非都快急死了, 百里鸣凤如果真被飞鸦抓了去，现在还不定被怎么折磨呢, 飞鸦在他眼里看来就像个黑洞，探不到底，也摸不清门路，他们抓百里鸣凤的目的也不知道……如果来通电话，要赎金什么的也好，现在屁消息没有，等得太煎熬。
“我真担心你大哥，这都过去几天了……一周是有了吧，你整天就知道逛街喝茶，你倒是找人啊。”
百里鸣岐微微挑了挑眉头：“毫无头绪，怎么找人。”
无是非忍不住拍桌子：“正因为毫无头绪才要出去找啊！现在也不光是百里鸣凤的个人问题，时间拖得再长了，肯定要惊动你们家里，到时候要引起九皋家和飞鸦之间的大规模矛盾可怎么办，你们一正一邪，又都是在修真界有极大影响力的组织，真斗起来遭殃的肯定是老百姓。”
他想了一会儿，想出个馊主意：“不然我们先下手，他们之前不是想抓我吗，先把星童子的消息放出去，引他们出来，然后趁机抓一只乌鸦回来，好好审问一番，总要先得到百里鸣凤的下落才行。”
百里鸣岐见他一副认真严肃的模样，忍不住哼笑一声。
“你笑什么啊！”
百里鸣岐招招手，让无是非坐下，然后把菜单递给他：“先点几个菜，边吃边说。”
“……”
无是非越想不通，百里鸣岐越跟他玩神秘，他没办法，只好照他说的做，先坐下来点菜。
“我以前未曾同你说过我大哥的事情吧。”
无是非在“红烧蹄髈”和“香菇蒸排骨”后面划了两个勾，正犹豫着要不要划“清蒸白条”，就听百里鸣岐突然说了这样一句，他急忙放下笔，把菜单递给小二。
“没有，我只知道你挺佩服你大哥的。”
小二拿着菜单下去了之后，百里鸣岐才道：“最开始，我大哥是被作为璇玑培养的，也就是说，他才是下一任家主的人选。”
无是非眨巴眨巴眼，点点头。
“你是不是在想，是我为了与他争夺家主之位，给我大哥下了什么圈套，导致他无法成为璇玑，反倒是我，顶了他的位子？”
无是非笑了一下：“如果换成别人，我可能会这样想，但是我觉得你应该不会。”
百里鸣岐疑惑地歪歪头：“为何？”
“我不是对你的人品有多信任，只是相处这些日子，我私下里觉得你不太想当璇玑。你虽然好好干活了，但是对门主们态度都不好，也不跟他们好好相处，有些任性呢。”
“我才不想被你这个地痞说任性。”
无是非没反驳，比起自己，百里鸣岐确实是非常守规矩的一个人，然而他也没胡说啊，无是非真的觉得百里鸣岐有些消极抵抗。
这时小二端上了菜，还端了一壶清酒上来。在阴山这种小地方，能见着清酒已经算不错了，像九皋家的桃花酿啊，梨花酿啊，枣花酿啊……他们可是听都没听过。
“我告诉你这个，只是想跟你说，别看我大哥现在腿脚不便，但是他很厉害，比我厉害。他是作为下一任家主培养起来的孩子，不说品性德行、琴棋书画，首先在修为的方面就不能落下。”
百里鸣岐说到这里，微微皱起眉，他看着远处叹息：“其实大哥才应该是万家论道的榜首。”
无是非想起来百里鸣凤跟百里鸣岐年纪差不多，但是在外界时，确实没怎么听过百里鸣凤的名声，倒是百里鸣岐，名号一年比一年响。
“只不过他为人温和，不喜与人争斗，平日里很少出手。而且他与人切磋时也总礼让三分，这才让我占尽风头。”
无是非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反驳道：“你别这样说，你很厉害啊，就算你大哥真的也很厉害……也没必要这样妄自菲薄吧。”
百里鸣岐笑了一声，拿起酒壶给他们两个人都倒满：“所以我才不着急，大哥有自保能力。”
无是非把酒杯拿起来，仰起头一饮而尽。这酒不是很可口，但是很有劲，辛辣无比：“好辣，你喝不喝得来啊？”
“你喝不来可以不喝。”
“……”
神经病，这种事上倒是喜欢争强好胜。
“不过你没说这些之前，我真的以为你大哥是那种病弱的美男子，见他平时总捧着手炉，还以为他弱不禁风，没想到竟是个厉害人物。”他说到一半，却想起个奇怪的事情：“可是，你平日里也对你大哥照顾有加，也很紧张他，生怕他磕碰似的，我也是受你影响才产生这样的印象呢。”
百里鸣岐喝酒的动作顿了顿，慢慢把酒杯放下：“那是因为……”
“等等等等！”
无是非急忙打断他：“如果是非常难以启齿的事情，还是不要说了，就当我没问。”
无是非问完才发现百里鸣岐表情不对劲，他就在想难道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情？想来那天晚上碰见百里鸣岐在月下独自喝酒时，他便这个表情，心事重重。
“对你说说倒也无妨。”
百里鸣岐瞥他一眼：“是我们小时候发生的事情。我小时候很调皮，有一年冬天非要去湖上滑冰，大哥劝阻不住，只能带着我一起去了。我不慎掉入湖中，大哥跳下去寻我……他所练的功法恰好到关要之处，不能见冷水，他人又小，这样跳下去便受了凉，虽然将我救了上来，腿却废了。”
无是非张了张嘴，百里鸣岐微微垂下睫毛：“大哥是被当成璇玑培养起来的，每日用功读书，刻苦修行，他比我优秀百倍，也比我适合璇玑这个位置，最终却因我的过失失去继承家主的资格，我一直对他感到亏欠。”
无是非疑惑道：“双腿不便就会失去继承家主位置的资格么？”
百里鸣岐点点头：“继承家主位置之人必须没有污点，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品格上，若有残疾，则会被剔除璇玑的位置。”
无是非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他们两个之间……算不算“污点”呢？可没听说过哪个世家宗族的家主有龙阳之好啊，这、这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百里鸣岐不知道无是非想到什么，继续往下说：“九皋氏族虽然名声在外，但是你在九皋家待了这么久，应该也看出来了，九皋家并非我百里一姓说了算，陆家、萧家……都是九皋氏族的大姓，他们不敢与百里家争夺家主之位，却经常对家主品性指手画脚，，若家主名声受损，他们就会闹事。所以我对这些门主没有好感，如果不是他们，大哥也不必因为腿疾的原因失去继承家主的资格。我父亲，我娘……也不用这样着急地将我推出来成为璇玑。”
无是非听完他说的，便十分明白百里鸣岐对他大哥的感情了，说得直白一点，如果治不好百里鸣凤的腿，百里鸣岐就要欠他大哥一辈子。
“那……你大哥的腿，治不好了么？”
“我不知道，大哥总说他命中就该如此……虽然我每次找各种偏方，各种神医回来给他治疗时，他也会配合，可是次数多了从未有过效果，我自己反而先心生退意。大哥面上表现得豁达，我却知道，他还是想能够站起来……我不想再看他失望的眼神，宁愿不再尝试。”
无是非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百里鸣岐，因为他发现原来百里鸣岐内心对这件事比自己以为得还要介意很多。他只能拿酒壶给百里鸣岐斟满酒：“好了，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事情了。大夫做不到的事情，说不定可以从修真这方面入手……等这次接了你大哥回去，我就去翻你家藏书，你们家那么多大能遗书，肯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百里鸣岐捏起酒杯，朝他举了举，然后轻笑一声：“好啊。”
他们从中午喝到晚上，两个人都喝到微醺，朦胧间，无是非突然听到百里鸣岐在他耳边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无是非脸红心跳，又觉得心里酸楚，他只能装着醉，趴在桌上不理他。许久，百里鸣岐叹口气，将无是非拉起来背在身上。他趴在百里鸣岐背上，看着脚下摇摇晃悠的地砖，觉得自己竟真有些醉了。跟百里鸣岐一起喝酒，无是非觉得很恣意，他背着他时，无是非也很喜欢。
可是，百里鸣岐是璇玑，说不定过几年就要继承下一任家主了，也不知道他们还能有几次恣意饮酒的机会……
第65章 你们九皋家，干净吗
一间昏暗的石室内, 一名男子正伏案悬笔，他神色严肃, 仿佛在做着世上最重要的事, 他将最后的折写下来之后, 左右端详, 而后终于舒展眉头，满意地点点头。
他轻轻把笔搁在笔搁上, 高高的天窗上投下一束明亮的光线，正好照在宣纸上, 赫然是一篇蝇头小楷的经文。
这名男子正是百里鸣凤, 今日是他被囚禁的第十六天，他却不慌不忙, 每日只练字写诗, 比没被囚禁时还要惬意。
一阵铁链哗啦的声响从外面传来, 百里鸣凤微微勾起唇角，回过头望向门外。
“你又来了。离上次出现间隔两天, 怎么, 你最近很忙？”
来人穿着一身黑色袍子，从头罩到脚, 与飞鸦的打扮无异。那人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到离牢房的门两步远时，他停下脚步, 静静地站在那里。黑袍上没有任何孔洞，按理说黑袍人是看不见百里鸣凤的, 但是他的视线有如实质，可以穿透身上的黑袍，也可以穿过面前这副铁栅门，直直落在百里鸣凤脸上。
没错，这里是牢房，精钢打造，专门关押修真者的。那人好像知道百里鸣凤身手不凡，才故意找了这样一个地方关他。
黑袍人没说话，只站在那里看着他。
百里鸣凤也习惯了，他没有强求对方跟他聊天，反而是将自己刚写好的那幅字对着他展开：“你看，这是我刚写的字。近日总觉得浑身乏力，手腕都软了，写出来的字也疲软无力，没有以前好看。”
——他虽然这样说，脸上却没有半分懊恼神色，其实那幅字也好看得很，比书局子里的印刷书还好看，银钩铁画，苍劲有力，哪有什么“疲软”可言。
他只不过是在谦虚罢了。
百里鸣凤说完，轻声笑道：“算了，我每次给你看你都不看，我自己写了玩吧。”
百里鸣凤摇着轮椅将脸转回去，然后把那幅字好好地放在桌子上，又拿起磨来开始研磨，完全不把那黑袍人放在眼里。
“你为何不逃跑？”
百里鸣凤磨墨的手顿了一下，而后继续拽着自己的袖口，捏住墨块轻轻画圈——这是他来这里这么多天之后，黑袍人第一次跟他说话，却没想到说的竟然是这样一句。
“我为何要逃跑？这里住着也挺舒心的。”
黑袍人的声音受过处理，说出来的话像拉在砂纸上似的，粗糙得很：“外面有你的家人朋友，你不担心他们着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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