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下)》分卷阅读76

    那老者摇头道:“不,是你爹害了你娘。因为活人无法再伤害死人,但死人还可以伤害活人。”

    邱灵赋听了这话,不知为何胸口猛跳几下。这活人死人的,他听着便突然想到,不知明年今日,自己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也许是这座石室太过干净,这老人也足够安详,身边任何熟悉的人或物都没有,邱灵赋想到死,竟然不觉得恐惧,只是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似是在为谁心疼。

    那老者看他不说话,又问:“为何不坐下?”

    邱灵赋看着他:“我是被囚禁的,又不是来歇息的。”

    不过是因为自己贪舒服,便被捉到了此处,他哪里还敢重蹈覆辙。

    那老者道:“你倒是很警惕。”

    “我要是够警惕,也不会被捉住。”邱灵赋道,“况且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你方才已经说出我是谁了。”

    邱灵赋心中像是一把色子都恰好都亮出了自己要的数,看来自己又猜对了——这人果真是太平镇的说书人,伍老先生。

    邱灵赋只问道:“你来这雪岭做什么?”

    伍老先生拂须道:“我听闻这里有好故事,就来好好探查一番,以免说错。”

    邱灵赋问:“说书人需要对任何故事的细节都这么上心吗?”

    伍老先生道:“是因为对这么多事情的细节都上心,才成为说书人。”

    邱灵赋嘴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被火光照着,炯炯有神。

    伍老先生看出了端倪:“你知道了什么?”

    “伍老先生可曾因说错了什么,酿成了大错?”他的推测一向是又准又快,敏锐地让人心中称奇。

    伍老先生却道:“但现在酿成大错的可是你。”

    邱灵赋虚心请教:“什么大错?”

    伍老先生道:“你让我想起我不愿再想的往事,我不愿救你了。”

    邱灵赋高兴大笑:“老先生,你原来是要救我的?”

    伍老先生道:“是。”

    邱灵赋又问:“为什么我会相信你是来救我,不是来害我的?”

    那老先生沉吟一会儿,只道了一句:“肖十六此人,你可认识?”

    第70章 雪岭(十二)

    邱灵赋摇头道:“不认识。”

    他面不改色,只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理直气壮地看着伍老先生。

    伍老先生只抬着眼皮看他:“你若不认识,就会问我他是谁,而不是只说一句不认识。”

    邱灵赋笑道:“只知道名字,不知道来历和目的,就不叫认识。我这不是在等着老先生和我说说他么?”

    伍老先生沉吟道:“当年雨儿创立花雨叶,收留了一批孤女做弟子,孤女通常没有家人,或是被家人所抛弃,都是无牵无挂的浪子。但也有少数人例外,比如花雨叶的如意婆婆。当年她聪敏过人运筹帷幄,为花雨叶在男子汗臭的江湖中谋得一席之地。但与此同时,也在江湖上树立了不少敌人。二十年前,她的仇人之一探得她家里的住处,便雇佣了血蝠门的杀手前去刺杀泄恨。”

    这伍老先生说话的调子总是拖得老长,像是穿着归于宽长的鞋子在地上走着,又缓又吃力。要是说的是有趣的事,便让人听得人焦急,但凡是少了一点趣味,便会让人昏昏欲睡。

    邱灵赋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显然是觉得颇有趣味。

    “如意早年虽是被家人卖去,与家人早就断绝来往,但得知消息后,又挂念家中长兄和弟妹安危,暗派了邱心素前去探看。但因为某些缘故,这杀手虽然没有将他家人杀害,却错杀了另一户百姓人家。”

    邱灵赋饶有兴致:“这家人姓肖?”

    伍老先生就坐在那火把边上,闭着眼睛,好似在修道冥想,嘴中接着说那故事:“肖家人几乎全遭毒手,仅剩下一个在别家玩耍的小孩。其实那太平镇一向不太平,大小江湖混混在附近建了寨子,□□掳掠无恶不作,小偷窃贼多如闹了鼠疫。但即使如此,也从未发生过全家十余口惨遭杀害之事。”

    伍老先生张开眼睛,看向那边在火光中的邱灵赋:“那时恰逢太平镇来了新县太爷。那县太爷初来时大家不过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年,可刚上任时便立刻大整顿了县衙内差职,将与贼人暗地勾结的官差找出了,一一罢免,又捉了一批贼子头严惩。他才将里里外外肃清一遍,便摊上了这件事。”

    这年轻刚正的县太爷是谁,邱灵赋心底清楚得很。他心中涌出一股热潮,像是能感觉到血液在心口烧着。

    “伯平那时惩处了一批贼子,本就触了这周边寨子的底线,可他足够聪明,利用这几处寨子的不和,相互牵制,让他们拿他这文弱的小县官毫无办法。可那时发生了这样的事,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就太大了。那杀人的凶手他没捉住倒还好,可他偏偏捉住了。他要面对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黑道大派血蝠门。”

    邱灵赋问:“他不是不会武功么?那他是如何捉住的?”

    他挑着这个问题问,便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定与邱心素有关。

    伍老先生也知他为何问这个:“那时事发,几个官差胆子比老鼠还小,哪里敢前去捉那凶手,也就只敢远远站着。伯平对此早有预料,便亲自到了肖家,当场下了死命令,让人把邱心素与那血蝠门的杀手一起捉了。”

    邱灵赋奇道:“他怎么捉得住我娘?”

    伍老先生也道:“他捉不住你娘,但是他有办法捉住。”

    “什么办法?”

    “那血蝠门的杀手已经被你娘制伏,捉起来是容易。只是你娘可不好捉,她逃了几次,就被你爹捉回来了几次。别看伯平不会武,他对付江湖人的想法可是层出不穷,下毒使计,还逼着那些周边的寨主为他效劳。其中不免一些法子颇有冒犯,惹得你娘几次要把他杀了。”

    邱灵赋听得笑了。这些法子是什么,他现在就能想出几个,就像那法子本就是自己想的一样。

    “但我娘没有杀他,还与他生了我。”

    伍老先生道:“江湖人在天下以武犯禁,但极少会有县令知府插手江湖之事,特别是与大派有关的事情。你娘那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执着的县令,她知道这人刚正善良,要杀他,可又不忍心杀他,所以才叫他一次次捉住了。而等伯平查清是凶手究竟是谁之后,想到自己对你娘所做之事,便羞愧难当,本还花了点心思赔礼道歉,可你娘却已经不见了。”

    邱灵赋哈哈大笑:“江湖人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

    伍老先生嘴边也挂着点笑意:“也许就真是神是鬼,要不然你爹当时为何魂不守舍,还害了场大病。”

    邱灵赋听这么多说书故事,所有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个有意思。他听得津津有味,还评道:“文人都爱得相思病,一犯相思便受不了。”

    “这相思病倒是不致命,惹上了血蝠门才是致命的。伯平知道不趁早斩杀了那杀手,必定会有人想办法将他救出,如此一来,肖家永远无法伸冤。于是他便使了一点手段,擅自让那杀手死在了牢狱。自那以后,官场江湖都是麻烦不断。官场上还好,他学识渊博,又认识许多知己故人,问题总能迎刃而解,只是人不会武,江湖上的事却总有些难对付。但他运气好,总有高人暗中相助,一直都是逢凶化吉。”

    邱灵赋轻声道:“我娘喜欢他。”

    伍老先生那干涩的嗓音也变得柔和起来:“之后两人渐渐走在一起。伯平在太平镇做官这些年,为了太平镇百姓得罪了许多恶人,打交道的江湖人也不计其数,他若只靠自己,命也许能留着,却会过得很苦很难。但他那些年过得很快乐。”

    邱灵赋问:“那他为什么死了?娘给他带来的危险比保护更多?”

    伍老先生望着他:“极少有人愿意听父母的死因,人最好是听那些美好的过往便止住。”

    邱灵赋却道:“我越听他的好,越觉得自己现在可怜。所以我娘从不说,我就从不问。”

    伍老先生嘴上的胡须轻抖,他不紧不慢动着嘴皮子:“那你为何料定他的死因,会让你觉得自己不可怜。”

    邱灵赋嘴角弯起,眼眸明亮带笑:“所以我便提前与你说,让你把他说得更可恨些。你快说说,我娘真是眼睁睁看着他死的?”

    他问得轻巧,像是在谈论别人家的旧事。

    伍老先生身边的火把将石室里燃得火红,邱灵赋色浅的长发被火光晕得朦胧,衬得他整个人年纪更轻,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

    伍老先生绝不会把一个人说得更可恨,也不会把一个事说得更可怜,他只会不偏不倚说这件事本身。所以他的故事通常枯燥无味,因为不经润色的江湖,便一直是枯燥无味的,永远在侠客美人与爱恨生死里循环往复。

    伍老先生道:“江湖人一贯的做法,便是对付不了一个人,便会挑着他重要的人下手。邱心素的敌人,要从她口中得到某个消息,追寻邱心素无果,便挑了伯平下手。”

    邱灵赋问:“我娘为了守住那消息,放弃了他?”

    伍老先生摇了摇头:“你娘压根不曾把那秘密放在眼里。她一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为了救你爹,她没有任何犹豫。伯平失踪的第三天,她便找到了我,我告诉了她伯平所在的牢狱,但也告诉了她伯平留的话。”

    邱灵赋清楚这话最后造成了什么后果,但他不明白这究竟是一句什么话。

    他稀奇道:“我娘竟然会因为一句话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伍老先生道:“伯平让我告诉她,他已经服下了一种毒。”

    邱灵赋心中一咯噔,怔愣道:“什么毒?”

    “一种让人生不如死的毒,直到死之前,所有的快乐都会让他心碎欲裂,痛不欲生。他很聪明,服下毒的分量,恰好能让他的命撑十日。这十日邱心素找不到解药,也无法将他救出,却恰好能让邱心素在伤心欲绝后赶来,去见他最后一面。”

    这最后一面,自然是遥遥望着。因为他不会让她为一个将死之人陷入暴露在敌人面前。

    邱灵赋倒吸一口凉气:“既然要死,为何还要服这种毒。”

    “他服这毒是在告诉邱心素他什么都知道。他早已察觉你娘被这秘密所纠缠,心放不下,便翻阅相关卷宗,又向江湖人暗中打听,凭借他的聪慧,早将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些与江湖背地有勾当的官府势力,也是以偷阅密卷的罪将他暗捕折磨。他知道自己若是落入此番境地,邱心素一定会不顾一切来救自己,甚至不惜败露那所谓的秘密,所以他便早早准备了毒。”

    邱灵赋心跳几乎要涌出胸口:“这秘密究竟是什么?”

    伍老先生摇头道:“我不知道,但你爹认为不便暴露的事,便一定是个害人的秘密。”

    邱灵赋听到这,沉默了半晌,忽然轻轻地嘲讽:“以一死去伤害所爱之人,他还当他多么伟大。”

    “所以他对我说,这毒便是天生为他准备的。”伍老先生又闭上眼睛,他眉头的白须像是愁云,悠然挂在苍老的树皮边上,总散不开,“他说,这毒能让他在走向死亡的十日内,阻止他想起不该想的人,或不该想的事。因为他怕自己还想活下去。”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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