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狮》分卷阅读33

    啊!啊!他哽咽着叫起来。眼泪从他灰色的脸颊上滚落。

    他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经被某种强有力的神秘的意志所控制,不觉毛骨悚然,但他反而轻松了下来。他渴望那无上威严的神明。

    “是你吗?是你吗?”他向着山谷叫喊,从他胸膛里发出一种可怜巴巴的、粗野的号哭。

    就在此时,一团洁白的亮光在他面前的空气中聚集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塞奥罗斯看着那个东西,他的双眼已经被铺展开的瞳仁淹没,谁也说不清他从这两扇乌黑的窗户里看到的是否是吓人的火海。他向那团光亮伸出双手,紧接着,他突然变得非常平静。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飘落在他身上。就在这一刻,他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清,什么都搞得懂,同时,在他心里有个什么东西正在死去,悄无声息地、平静地死去,既没有痛楚,也没有抽搐——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就这样真的死了。

    7

    餐厅里宴会已将近尾声,服务员们正挪开桌椅为接下来的舞会腾出空间。镇子上有不少人喜欢跳舞,这样的安排让他们很高兴,而那些不喜欢跳舞的人也不必担忧,在紧邻餐厅的小房间内已经摆上了热茶和点心,他们可以在那儿继续谈天说地。

    大家都称赞这样的安排非常完美。当舞场被腾空后,主持宴会的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将主角布瓦伊夫妇请到平台上,并将人们召集到四周,宣布将有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要赠送给新婚夫妇。接着,一位女服务生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上平台,托盘里用红色的天鹅绒盖着一件东西。大家纷纷猜测那是什么。

    “您是本镇最杰出的人物。”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对布瓦伊先生说,然后又对安娜说,“而您是和这位最杰出的人结合的最美丽的女士。我代表全镇赠送给幸福的新婚夫妇一件礼物,希望你们能够和谐美满地生活下去,并且一如既往地让我们为你们感到骄傲。”说完,沃恩施泰因掀开红天鹅绒罩布,将礼物展现出来。

    托盘上静静放着一尊雕像,是用珍贵的象牙和黄金雕刻成的。雕像用象牙雕刻出站立的母亲怀中抱着婴儿的造型,第一眼看去像圣母像,但那些覆盖在象牙上的金箔片却并不是人们所熟悉的宽大袍子形状,看上去倒更像是古埃及式的薄裙,而且,在婴儿的额头上还雕刻有一朵莲花。

    大家都不知道这有什么典故,沃恩施泰因自然要讲解一番。“这是我委托本镇的艺术家康斯坦斯·玛尔梅女士所作的。这是古埃及最受爱戴的女神伊希斯,额上有莲花的婴儿便是她的儿子、另一位大神何露斯。伊希斯是温情妻子的象征。而我们正希望布瓦伊夫人是一位温情的女神,她为布瓦伊家族带来好运。”

    布瓦伊先生看来很满意这样的解释,高兴地笑着。而布瓦伊夫人安娜就显得比较矜持,她的笑容很有分寸,更像是面具。人们都认为这雕像的寓意很出色,发出一阵惊叹和赞美声。

    不过,在人群中也有一个人,他始终没有笑,反而表情越来越阴沉,这就是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斯蒂芬知道,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对于雕像的解释是正确的,但是他少说了一件事,那就是何露斯还是遗腹子的象征,在他出生之前,他的父亲就被杀死并肢解了。这是非常凶恶的预言。斯蒂芬觉得沃恩施泰因赠送礼物的行为里肯定隐藏着秘密。他想把这事告诉朱利安,但在人群里却没找到他。

    斯蒂芬询问看管餐厅大门的服务员,才得知朱利安和伊伦娜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他准备去找他们而且不管他们在干什么都要把朱利安拉回来。此时,乐队已经开始演奏音乐,舞会即将开始,这时从斯蒂芬身边走过一个男服务生,他浑身撒发着冷气,应该是刚从室外进来,他的脸色惨白,神情紧张,这引起了斯蒂芬的注意。服务生尽量不引起注意地走到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身边,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顿时,沃恩施泰因脸上微笑的表情消失了,他说了句什么,让服务生离开,然后他来到准备跳舞的警察局长杜什凯维奇身边,悄悄说了几句,紧接着,他们又分头找到了镇长和布瓦伊先生。他们显然都被服务生带来的消息所震惊,人人一副惊惶的表情,几个人在各自找借口后碌碌徐徐离开餐厅,向旅店外走去。

    注意到这突发情况的人并不多,因为大部分人已经把精力集中在舞会上了。斯蒂芬看着他们离去,然后回过头,发现那尊伊希斯女神的雕像正孤零零地放在角落的桌子上无人看管,趁此机会,他悄悄走过去,把雕像拿起来仔细观察,结果在雕像的底部看到一副刻上的图案——人头、狮子身体、蛇的尾巴——正是他在女画家玛尔梅的工作室里见过的那张草稿。

    一定出事了,斯蒂芬想。他放下雕像,离开餐厅来到室外。雪地上有一堆凌乱的脚印,斯蒂芬跟上去,绕过旅店的主体建筑,一直来到后面接近山顶的庭园和树林交界的地方。那里有一团亮光和一群黑影,显然是有人打开手电照明。他走过去,挤进人群,看到雪地上坐着一个人,后背冲着他们,那个人直挺挺地,一动不动,从那僵硬的肢体上,从其他人惊恐地表情上,斯蒂芬知道这人已经死了。他走了几步,来到那人正面,终于看清了那死人专属于塞奥罗斯的脸。

    他看着那具落满了雪花的宽大的尸体,觉得既可怕又不可思议。这是什么东西啊?是一个人还是一头熊?死的还是活的?瞧它像人一样生着腿呢,它的蠢笨的身躯佝偻着,前爪蜷曲在胸前,它的眼睛还睁着!啊,但这是个人。这东西居然是个人!

    斯蒂芬恐惧地叫了一声,腿一软,跌倒在塞奥罗斯的尸体面前。警察局长杜什凯维奇最先做出反应,伸手把斯蒂芬拽起来,扶住他摇晃的身体,带他离开尸体远一点儿,“斯蒂芬!你怎么来了!塞奥罗斯死了,你最好不要声张,回到舞会上去,这里就交给我们吧。走吧,斯蒂芬。”

    他连推带劝地把斯蒂芬哄走了。在离开那群黑影一段距离后,斯蒂芬才定下神来。他必须立刻找到朱利安。

    8

    斯蒂芬跑上旅店的主楼梯,沿着走廊奔向朱利安的房间。他按门铃,但半天没有反应,于是他开始用手机给朱利安打电话,从紧闭的大门里传来微弱但确实的铃声,但仍然没有人来开门。斯蒂芬急得开始一边用拳头捶门一边大声叫喊着:“朱利安!快出来!发生大事了!”

    就这样过了两分钟,门突然被打开。出现在门口的朱利安浑身**地裹着浴衣,好像是刚刚洗完澡。他挡在门口,不让斯蒂芬进去,并且很不耐烦地问道:“到底怎么了?你这么大声,好像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似的……”

    他话还没说完,斯蒂芬一把揪住浴衣的领子把他按到墙上,额头贴着额头,一字一顿地说:“塞奥罗斯死了。你快点儿滚出来。”

    这消息让朱利安大吃一惊,但他的表现却出乎斯蒂芬意料。他抬头看着天花板,然后闭上眼睛,伸手指着房间里面,说:“你跟她去说吧。”

    斯蒂芬走进去,看到伊伦娜·塞奥罗斯坐在床上,一条大浴巾遮盖住了她的腰部和大腿,但她的上身是完全**的,她漆黑的卷发潮湿地贴着额头和脖子,直垂到圆润结实的**上面,她的身体那么漂亮,她的表情那么灰暗。“你刚才……说什么?”她问道。

    “……你的丈夫,他刚刚死了。”

    伊伦娜用双手蒙住了脸。“是真的吗?”

    “我亲眼看到的。”

    “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伊伦娜重复着,“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突然她抓住斯蒂芬的胳膊,拼命地摇晃着。“你告诉我这么可怕的消息而你居然敢说不知道!你亲眼看见他死的!你怎么可以亲眼看着他死!”她像一只被激怒的母狮子一样,用手指恶狠狠地掐着斯蒂芬的胳膊,用指甲划出一条条的印子。斯蒂芬被她吓住了,他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女人。朱利安冲上去把两个人分开,他把斯蒂芬推出房间,告诉他自己立刻出去。伊伦娜坐在床上,额头抵着床单,双手绞拧着她能摸到的一切东西,朱利安走过去抱住她,而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开始哭泣起来。

    9

    当朱利安和斯蒂芬走下旅店楼梯时,正有几个客人从餐厅里出来,神色惊惶地向外走去。看来塞奥罗斯死去的消息已经悄悄传开了。

    他们来到旅店后面的死亡现场,此时比刚才又多了几个人,而且出现了一部警车。多出来的人中就有霍斯塔托娃医生,她今天并没有参加婚宴,是被特意叫来的,镇上没有法医,从其他地方请又太浪费时间,女医生便临时充当了法医的角色。

    “死因是急性心肌梗死,两个月前塞奥罗斯曾经发过一次病,当时情况没有这么严重而且抢救及时。这次情况要严重得多,而且因为没有他人在场,发现时他已经死了。”

    “是什么引起他发病的呢?我听说他已经在恢复中。”警察局长问。

    “寒冷的天气。这么冷的天突然从室内来到室外,衣着又不很保暖,有病史的人很容易引起猝死。”

    “这么说是意外死亡咯?”

    “可以这么说。”

    警察局长点点头,似乎对这个解释很满意。他转身招呼赶来的警员,打算把尸体搬走。警员告诉他:“死者的亲属来了。”警察局长向后退了退,让开一条道路。

    伊伦娜·塞奥罗斯和尼古拉·塞奥罗斯神色凝重地走过来,他们身后跟着一群既害怕又好奇的围观者。他们站在死者旁边,静静地默哀,表情虽然悲痛却很克制,仿佛他们早已预见了这一天的来临。实际上,对于伊伦娜和尼古拉而言,塞奥罗斯在他第一次发病的时候便已经死去了,其后的那一个多月跟他们一起生活的只是**,现在,**跟随着灵魂一起飘散,这对于塞奥罗斯一家每个成员——不论死的还是活的,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哀悼结束后,伊伦娜示意可以将尸体搬走。几个警员把僵硬的尸体抬起来,放到担架上,但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个人叫起来:“看他胸前的那个印子!多像是野兽的爪印啊!”

    果然,在塞奥罗斯被警车车灯照亮的前胸衣襟上,有一片地方没有落上雪花,显现出猫爪子印似的痕迹,只是要更大一些。这个发现使得人群像被扔了枚炸弹一样“轰”地爆发出一片巨大的喊叫声。“白狮”、“白狮”,这个词在无数高低粗细的嗓音里重复着。“又来了,它又出现了,它要杀死我们!”这些人全都焦躁不安,仓惶失措,吓得直打哆嗦,他们不断地四处看来看去,好像在寻找什么,还频频地做着神经质的手势,竭力想抵制心中的恐惧感。

    斯蒂芬和朱利安站在人群外沿,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斯蒂芬说:“怎么样?”

    “很拙劣。”

    “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个印记恐怕是假的。”

    “你是说故意制造出来吓唬人吗?”

    朱利安笑了笑,说:“只是其中一部分,是一场庞大而危险的游戏的一部分。”

    第十二章 葬礼

    这就象一局棋的比喻。下棋的时候,每个棋子有它的用处,下完棋就都混在一起,装在一个口袋里,好比人生一世,同归一个坟墓一样。

    ——塞万提斯《唐吉诃德》

    1

    大雪已连下了两天,小镇的道路上空荡荡的,寒冷把人们挡在家里。霍斯塔托娃医生看着窗外白茫茫的街道——那上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个人影,厚厚的积雪上没有脚印。整个镇子像突然死亡一般安静,除了狂风怒气冲冲的吼叫。她心里觉得有什么异样的东西:雪地上没有脚印……有多久她没看到一个人经过诊所前的路了?男人们不再去酒馆喝酒,女人们不再去密友家里闲谈,他们都窝在家中不敢迈出一步。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出那些人哆哆嗦嗦坐在自家房间中,一边说着琐碎的无聊话,一边眼睛还时不时扫一眼窗外的某个地方,好像从那空气中的一点会突然走出来一些可怕的东西。

    霍斯塔托娃看不到别人,但她能感觉到笼罩在整个镇子上的、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同迁徙的旅鼠铺满街道川流不息的恐惧。人们都说不清这恐惧到底在何方,不过只要他们抬眼看见别人眼睛里受惊的表情,就会突然意识到原来那恐惧就在自己头顶上方一尺的地方无声的悬荡。

    两天前,伐木场主塞奥罗斯在布瓦伊夫妇的婚宴途中突然死亡,虽然霍斯塔托娃已经说明死因是疾病的突然发作,但死者胸前那模糊的印记却战胜了她的检查报告,把恐惧的种子播撒到每个人心里。害怕死亡灾难落到自己头上的恐惧战胜了科学。

    女医生摇了摇头,她在办公桌边坐下,开始用铅笔画一只狮子,她的技巧不好,画得不像,便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白狮传说并未在她心中占据很多分量。她学了那么多年医学,当然知道那传说只是骗人的谎话。即便传说是真的,即便它真的杀人,她也并不害怕。她不怕死,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再多一次算不得什么。甚至,在心灵最深处她希望白狮能在自己面前显现,这样,她可以问问它,安东在哪里……

    咯啦一声,医疗所大门被打开。尼古拉·塞奥罗斯带着一身的雪花走了进来,屋子里的热气让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霍斯塔托娃诧异地站起来,问他:“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第二天要举行塞奥罗斯的葬礼,她以为尼古拉不会来上班的。

    尼古拉把大衣挂起来,用手指擦着蒙住一层水汽的眼镜片,等到把眼镜重新戴上,才回答道:“我想还是过来比较好,这几天天气挺冷的,病人会多。”

    霍斯塔托娃叹了口气。她很清楚,病人并不多,那些整日闷在屋子里的人到哪儿去受寒呢?她认为尼古拉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来了,他并不是害怕白狮——传说影响不了他,他害怕的是留在家里看着那些印满了无数他已死去父亲的回忆的东西。她自己在安东死后也是这样,她不敢看他粉刷过的墙壁,不敢看他擦拭过的桌椅,不敢看他坐过的沙发和躺过的床,那一切东西所勾起的记忆连着无形的丝线嵌在心脏上,目光的碰触就会引起持续的疼痛。

    尼古拉像往常一样向诊室走去,在他离开前,霍斯塔托娃叫住他。“我知道你非常难受,”她用尽量温柔的声音说,“如果你觉得工作可以减轻痛苦,在诊所比在家里更合适一些,你随时可以来。“

    尼古拉的眼睛湿润了,一种强烈的感情涌上他的脸,他的胸口,像疱疹那样布满了全身。“谢谢……谢谢……”他颤抖着双唇低声说道,接着走进诊室,关上门。他想大哭一场,想让眼睛、鼻子、嘴巴和心里面的眼泪一起流出来,虽然他知道哭泣会让人变得难看、苍老,但是此时此刻泪水却像岩浆一样烫人。他靠着门蹲下来,手掌放在脸上。他先是哭,然后又笑,然后又哭,直到那些原先封闭在胸膛里面的东西全都飞走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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