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刮了胡子,一身清爽的时候想到要给公司的上司打个电话,才把话筒拿起来,修司就问道:“哥哥你要打给谁?”
“公司啊。还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处理我和今藏先生呢,不解释的话很有可能被开除的……”
修司却吞吞吐吐地说着“哥哥,其实……”从充满同情的眼神里,裕一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信息。
“公司方面说了什么?我被解雇了吗……”
“哥哥,你们公司已经倒闭了。”
倒闭……倒闭……这个事实传达到大脑里花了相当的时间。
“骗、骗人的吧。”
想也没想地,他猛地掐住了这次营救事件的头号功臣弟弟的脖子。
“我、我骗你干嘛。在你出差后的第三天吧,报纸就用整个一版报道倒闭事件了。我是怕你受打击,所以瞒你瞒到现在……”
就算在这里责问弟弟,已经倒闭的公司也不可能复原了。还有剩下的事情没有整理,改天去公司看看吧。趴在阔别了一个半月的柔软大床上,裕一闷闷地满脑子都是倒闭、失业、没工作……这些丧气的字眼在转来转去。这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像把他从梦幻的世界里一下子拽回到残酷的现实中。现在好想听今藏的声音啊……想听他有点大舌头地叫自己“小裕”的声音。一度忍不住把手机拿出来拨了号,却没有接通。发泄似地,他猛在翻了个身。原本能够舒展四肢应该是很舒服的事,但他却反而觉得很不对劲。因为最近他们连睡都在一起睡,两个人一起睡在一个被窝里。无论是近得伸手可及的温暖的**,还是恶作剧地逗弄时会发牢骚说“这样睡不着啦”的嘴唇,现在都不在这里了。当再度闷闷地翻身的时候,手机响了。
“小裕。”
他飞身坐起来接通了手机。这种有点大舌头的说话方式,就算没说名字他也知道是谁。
“你打电话给我?”
“打过一个。”
“对不起。我的手机之前一直忘在旅馆了,刚刚在充电所以没有及时接起来。小裕,你现在在做什么?”
“快睡了。”
“我在旅馆里。现在是用这里的公用电话给你打电话。去医院看病大夫也没说什么异常情况。我们在静冈住一晚,准备明天回东京。”
“是吗……你知道公司倒闭了吗?”
“嗯,妈妈告诉我了。”
“看样子我们都得再找工作啦。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再联系吧。”
“嗯……”
今藏的音调低了下来。
“怎么了?发出这种没劲的声音?”
“我睡不着。虽然妈妈让我早点睡……可是一直都和小裕一起睡,突然变成一个人,好像感觉怪怪的……”
知道他的感觉和自己一样,裕一的心里是既开心又难过。想见他,想见他,好想看看他的脸,好想现在马上飞奔到旅馆去。
“明天见面吧。你几点回来?”
“可能下午吧。到了我就马上打电话给你。”
“好,那么我们就明天见……”
“啊,等一下。”
“怎么?”
“我还想再和你多说会话可以吗?我想听小裕的声音。”
听见今藏这么说,裕一高兴的同时,却也急剧地感到羞耻,难为情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拿着电话沉默下去。
“你说些什么呀,小裕。”
“反正明天会见面啦。”
噼——显示钱数不够通话时间结束的提示音响了。
“那明天见。晚安。”
“嗯,晚安。”
……明明他说出这么可爱的话来,可爱到让自己为难的地步,但是第二天,却没有接到今藏的联络。
第二天,裕一来到已经倒闭的公司,现场只剩下两三个员工在做最后的业务整理,其他的社员已经全部解雇了,悲惨的情景一目了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裕一开始辛酸地整理起自己桌子上的私人物品来。之后又去问在处理最后工作的员工关于工资的问题。却被告知全公司的人都没有五月份的工资了。本以为至少可以按天数算工资,没想到是自己太天真了。一踏出公司的大门,裕一就要沦落为“失业者”了。虽然已经也不是消沉的时候,为了生活就必须工作,不找新工作可不行。可以如今的世道来说,自己也很明白再找工作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裕一给公司里比较要好的同事前田打了电话。手机马上接通了,前田对于他突然打电话过来感到非常吃惊。因为新工作的地方离这里也不远,两人就约了12点在车站前的咖啡店里一起吃个饭。
“大家都在说你失踪的事。可是公司一倒闭,大家忙着处理自己的事都来不及,也就没有去关心别人的精力了。你要是已经稳定下来,还是快点找新工作比较好吧。像你这么优秀的人应该挺容易找的。还有,我还真是难以想象你和今藏两个人被留在无人岛上是什么样子呢。”
前田满嘴塞着肉酱意大利面,边嚼边说。
“要是和一个女生的话,两个人说不定还能有段像电视剧一样的恋情,但是和今藏那简直就是恐怖片了吧。你还真是个不幸的男人啊。”
哪里不幸啦……但是就是撕了他的嘴也没法说出自己和今藏其实过的是像蜜月一样的日子。裕一把无人岛上的求生生活以不至于引起大惊小怪的程度说了一遍,前田佩服地连连点头。
“唉,我在无人岛与世隔绝了快两个月,想找新工作大概会失败吧。你有什么好地方介绍吗?”
前田沉着脸“嗯”地思考着。
“大家好像都很辛苦呢。我是硬靠着父亲朋友的关系,才被插进了现在的公司。角田和三谷到现在好像还在求职……”
本来还想他会不会把自己也介绍进同一公司,但是听他现在的口气应该是不可能了。最后,以找新工作很难需要再确认为借口,就和前田告别了。一想到明天就要开始找工作,心情不知怎么就变得灰暗起来。和无人岛上连食物都很匮乏的不便生活相比,现在至少不用担心挨饿,一按开关就有热水,还有舒适的棉被可以睡觉,这不是好多了吗。这样安慰着自己,拖着疲惫的身体郁闷地回到家里,从西服上衣口袋里取出手机来,却发现没有今藏来过电话的记录。
“都已经过了中午,他还是没回来吗……”
就算是发牢骚,手机也不会有反应。想到可能马上就会来,裕一在家里做什么事都带着手机。就算是在洗澡,也把它放在能听到铃声的换衣间,可是直到凌晨两点,手机都没有响过。第二天一早九点一过,裕一就按耐不住地打电话过去。但是回答的却是“您所拨打的用户已经关机,或者不在服务区——”的电子声音,怎么也打不能。想到今藏也有可能正在新干线上,所以才关机。但是两个小时后他再打过去,仍旧是“您所拨打的用户已经关机——”的结果。
第三天、第四天都没有能打通今藏的手机。就算是在车上关了机,也不可能就这么一直不开啊……犹豫到最后,裕一决定给今藏家里打电话。因为杉木制药的通讯薄里都有记录,马上就查到了。接电话的是今藏的母亲芳江。裕一报上名字,表示希望和今藏讲话后,芳江沉默了片刻后,说道:
“那孩子身体不舒服,已经睡了。”
她总算开了口,可是却是一副让人困惑的冷冰冰的口气。
“他的身体情况很糟糕吗?”
裕一担心地问道。
“医生说静养几天就没关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大事……”
“那么再见。”
说完她就失礼地挂断了电话。拿着发出嘟嘟响声的手机,裕一非常疑惑。他明明只是普通地说了几句话而已,真不知道今藏母亲的态度为什么会这么冷淡。
之后又几次地给今藏的手机和家里打过电话,全部都打不通。过了差不多一星期,电话应答居然变成了“此号码不存在……”看样子好像是换了电话号码。联络不上今藏,又找不到新工作,压力日复一日地累积着,只能对身边的亲人来发泄。因为妻子即将临产而回父母家来吃晚饭的修司,每天都成了被裕一毒言毒语攻击得体无完肤的出气筒。终于,一天修司在晚饭桌上吼出了“早知哥哥变成这样,当初还不如就让你死在无人岛上好了!”的话,哭着逃去了妻子的家里,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他的面了。
从无人岛回来的第三星期,在他拼命的求职努力下,终于被一家化妆品公司的商品开发部录用了。在拿到录用通知单之后,他以“找到了新工作,所以来打个招呼”这个不是理由的理由为借口,鼓起了勇气去拜访了今藏家。虽然他也想过,事到如今,今藏也许已经不想见自己了。今藏母亲不自然的态度,被换掉的电话号码,以及今藏本身从来没有跟他联系……这些迹象都是肯定着自己的不安因素。但是,他也同样的否定这个不安的材料。分开那天的电话里,他明明以口齿不清的声音说着想听自己的声音。那天的今藏,还有他所说的话,裕一都并不认为是伪装出来的。
裕一想和他见面问清楚。想直接问问他本人不想见自己的理由是什么,如果讨厌自己的话理由又是什么。不,这些也都只是借口,他只是单纯地想见今藏而已。今藏母子俩住的是都内的高级公寓,站在门口,裕一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门铃。但是没有人来应门。难道是不在家吗?过了一会儿又按了几次门铃后,他突然想到会不会是自己记错地址了呢,就取出备忘的纸条来确认,发现地址和门牌号码都没有错。突然传来汪汪的狗叫声,让裕一抬起头来,看见一位牵着狗的中年女士正从公寓的自动门里走出来。看她的年纪应该和今藏母亲差不多大。
“好可爱的狗狗啊。”
他搭话说,女士笑了笑。
“谢谢。”
“这和我弟弟养的狗有点像,是什么种类的?”
“是小型狮子犬。你喜欢狗吗?”
“嗯,是的。”
其实弟弟修司并没有养狗,他自己也对这种毛被剪成奇怪模样的狗没有兴趣。即使如此他还是摆出满脸的营业用笑容来。
“我本来是有事来找508室的今藏先生,但他今天好像不在,真是遗憾。”
女士露出了“哎呀”的表情。
“今藏先生,是指那一位和母亲两人一起住的……”
“对,我是找那位儿子今藏先生有点事。”
“今藏家的话上周就已经搬走啦,您不知道吗?”
……裕一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很久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急急忙忙地搬走了……”
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脸色实在太绝望了,中年女士为了安慰他,说道:“你去问问管理员吧,他可能知道吧。”照她所说的,裕一问了管理员,可是他只知道他们是搬到了市区,具体是在哪里就不知道了……今藏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一缕烟似地从裕一眼前消失了。
这个月二十五号,是父母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当天是飘着细雪的寒冷天气。预约的饭店是位于高层大楼里的高级餐馆“谢布尔”,身为主角的双亲似乎对豪华的西餐很不适应,局促得像不适应环境的猫一样缩在椅子上。想出今天要全家人一起出来吃饭的是修司,裕一本来是不打算来的,但是弟妹抱着小婴儿对他说“修司是想趁这个机会和哥哥你和好的,请你务必要来啊。”他也就不好拒绝了。自从一年半前对裕一说出过分的话来之后,修司已经一年多没有回过老家了,虽然最近偶尔会见到面了,他还是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偷偷看着自己的脸色。既然觉得抱歉亏心——即使是说了“死在无人岛上就好了”这种话——那么只要干脆地道歉就好了,却还要绕弯子劳烦别人来讨好自己,裕一觉得很生气。可是当着弟妹的面,裕一也无法拒绝。
在进店前,裕一先发制人地教训了修司。针对他明知道父母不懂西餐礼仪,却只是为了这里有名的缘故就预约这种高级餐厅的事情,说修司“做事欠考虑”弄得两人不欢而散。正因为之前的这件事,使得修司在食物上桌之前就很不愉快,全家围坐在圆形餐桌旁,更是沉默得像守灵一样。而面对着毫无全家团圆气氛的餐桌的裕一,只顾着自己呆呆地望着窗外闪烁的夜景和飘下的雪花。
“对不起,请问客人,您需要餐前酒吗?”
父亲打从根上就是日本酒派,只喝“美丈夫”之类的酒,对葡萄酒牌子是一窍不通,所以像地藏一样地硬掉了,任他身边的那个个子不高的服务生微笑着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