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剑》分卷阅读3

    少年只好充分发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一弹膝盖,身子便像离弦之箭般飞向了风雨中横眉冷对的天师。

    那张本可以入画的君子玉颜此刻尽染腾腾杀气,天师身在黑色旋涡中心,冷眼注视着脚下那群不自量力的蝼蚁在自己弹指间灰飞烟灭,心头闪过残忍的快意。

    就在他尽情地享受着杀戮的乐趣时,一道光般的人影砰地一声撞在了天师布下的结界上。男人戏谑地眯了眯眼,低下头去想要看看是什么浮游残蝶如此不自量力。

    “养父——”

    一声凄厉的哀嚎穿透了他的耳膜,天师整个人晃了三晃,眼睛里的黑雾散去半数,叱咤的风雷也偃旗息鼓了片刻,指尖温柔地探出去,在空中虚虚地抚摸着看不见的发梢,张嘴就想要叫出那个朦胧的名字。

    然后那温柔就在遒劲有力的一记剑劈下,彻底碎成了棱角锋利的破镜。

    那少年痛极攻心,竟然误打误撞地拔出桃木剑砍破了他精心布下的结界,此时他正似一只失魂落魄的惊隼,一边失声呼叫着养父,一边弹丸般射向天师。

    天师身周的黑气轰的一声拔地而起,十聚百百聚千地咆哮着冲上云霄,像是无数条扭动的黑蛇,嘶嘶地发出愤怒的威胁。

    方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天空此刻再度银瓶乍破般翻江倒海,一道道天劫似的闪电狰狞地形成天空的伤疤。

    少年才不管那么多,奋不顾身得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固执地飞向震怒的天师:“父亲,停下!多年前你拯救了四万万苍生,如今就不能再护他们几度光阴了么!”

    天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从牙缝里挤出支离破碎的言语,那声音不复往日单一的低沉,而像是许多个人同时发声,声音古怪而沙哑:“不……别过来……”

    少年手里的桃木剑虎虎生风,快刀斩乱麻地击退了试图缠住他的黑雾,眼睛里宛若埋藏了光烁的火炬,定定地看着旋涡里的男人,锲而不舍地大声说道:“你曾对我说过心里不能仅仅装着自己那档子事,那么你呢?你没看见现在大火连天,生灵涂炭,四海之内被你搅得乌烟瘴气。”

    “你有考虑过那个背着嚎哭小儿累累如丧家之犬的妇人的感受吗?你有考虑过在这个夜晚一下子丧失全家人、孤独鳏寡的老父的感受吗?还是说,”他停顿了一下,“你连我这个养子的感受都不顾了吗?爸?”

    天师如遭雷击般睁大了双眼,悲哀地低吟了一声,身边呼啸的狂风也越加急乱,他用黑色发带松松束着的头发冲破桎梏,在凌厉的恶风中四散飞扬,黑雾也十分不稳定地忽暗忽明,闪着警戒的异光。

    少年乘机接近头痛欲裂的天师,坚定地伸出一只手,大言不惭道:“爸,跟我回家吧,我自有办法帮你洗清罪名。”

    天师听到前半句的时候,神色出奇的舒缓,发丝也不再飘浮,柔顺地垂于两肩,迷离的眼神像是要答应。然而一闻后半句,不知怎的就脸色突变,恨声道:“小子,你可知道,这刀沾了血,一辈子也洗不清干系!”

    说罢他身形一闪,飞也似地想要逃离。

    结界外的众法师和炼金术士见里面乌云翻滚,好似有雷鸣电闪,都面面相觑,猜测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时有个眼尖的年轻人指着团团黑雾中间,惊叫道:“快看!那恶魔在躲他的养子!”

    大家凑到跟前一看,正是如此。不知哪个出头鸟大声地吼了一嗓子:“小伙子好样的!为民办事,铲除奸邪!”

    “对!为民办事,铲除奸邪!”一石激起千层浪,炼金术士和法师们都开始摇拳呐喊,就连忙着逃命的黔首也偶尔驻足一二,义愤填膺地高声呼应。

    谁也不记得,就在十几年前,是谁用自己的孱弱身躯,用禁术暂时制住凶灵,并且逼胁四十三路亡灵和他签下血誓,让至恶之物永远附在自己灵魂的一隅,而后便没有一个漫漫长夜逃离过念咒压邪的痛楚。

    这样做了,无人知晓,没人理解,只是在被反噬的瞬间,所有人都会群起而攻之。

    值得吗?

    天师耳尖一动,脑子清醒了一些,仿佛听见了近地面此起彼伏的咒骂与助威。他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而后换成了死而无憾的淡然——

    若能换取哪怕仅是几十年的河清海晏、物阜民丰——

    小生也会以一己微薄之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大丈夫啊,不可以不弘毅。

    任重而道远。

    就在他晃神的几秒钟,少年已经催身到了天师的跟前。年轻人急切地再度伸出手去够他,眼里迸着金石般的火光:“父亲!您就听我这一回吧!”

    眼看着少年的指尖就要触碰到天师的衣角,忽然异变陡生,就看那天师的脸上忽的闪过一丝浓重的阴霾,瞳孔再次紧紧缩成一线,不同过去,眼眸中多了几分血红。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痴心不改的少年,冷笑一声,挥掌带起一阵劲风就冲着少年的天灵盖而去!

    少年没料到他竟然会对自己下毒手,躲闪不及,情急之下,狼狈地将桃木剑凌空一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师五官忽然扭作一团,清秀的脸弯曲得变形,仿佛在身体的核心之处承受着无与伦比的痛苦,嘶吼出声:“不——”

    他仿佛在与内心的凶灵作激烈的斗争,风驰电掣,那劈下来的掌风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所牵制,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少年额头的不远处。

    然而少年的剑大概是因为功力不足,不由他手似的,闪电般刺中了天师的小臂。

    天师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嘶哑的低叹,眉目之间的戾气却转眼间消失殆尽,就像多年前凶灵的无疾而终,天师身周的沉沉黑气在刹那间砰地匿迹,他自身则失去了支持,像是一只残破的纸鸢,从高空坠落下去。

    少年赶忙一俯身向前,惊慌失措地与人一起直直冲向地面,终于在天师砸在地上前将他稳稳接在怀里。

    周围炼金术士和法师们叽叽喳喳地围过来评头论足,而少年却耳畔仅余奔走的血液和呼呼跳动的血管嗡嗡的声音,顾不得啪嗒一声从口袋里摔到地上砸碎了的护身符,颤抖着手臂把一动不动、还有体温的天师的头搁在自己大腿上,然后闭上眼,伸出一根手指探到养父鼻翼下方。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少年近乎战兢而虔诚地等,也没有等来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块巨大的悬石,用石头吊在深渊的上边,方才一直摇摇欲坠。而此刻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剪子,冷冷地寒光一闪,石头就沉沉地坠落、坠落,没有底,没有尽头,牵连着自己也在一起毫无知觉地掉进无底洞,难受得想吐。

    他艰难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面对再一次欢欣鼓舞的人们,淡淡地说:“谢谢你们,都散了吧,我来处理这些剩下的。”

    那沉静的表情,像极了当年将闲杂人等拒之门外的年轻天师。

    等人们都散干净了,各回各自残破的家重整泥砖,深巷里只留下几声孤寂的犬吠,少年才把目光从天师早已冰凉的尸体上移开,眼神空空地望着苍天。

    一滴湿润散开了他聚焦的瞳孔,然后是第二滴。

    这一次没有打雷,直接下起了倾盆大雨。

    冷雨哗哗地倾巢而出,磨洗掉了硝烟未散的战痕,磨洗掉了粉墙黛瓦上的焦黑,但却怎么也磨洗不掉某些人的家破人亡,也怎么也磨洗不掉某些人的痛失所爱。

    那冰凉的水珠接连不断,一直滴到了天明。

    第6章 尾声

    那是一段好多年都没有出现过的太平盛世。

    旧皇虽说昏庸无能,整天只道花天酒地,但并不全然是个酒囊饭袋,至少教育出来了个文治武功的新皇。

    新皇一上位,立即龙袖一挥,开始政改。不到一年时间,整个大陆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新皇尤其重视炼金术等法术的发展,还鼓励兴办法器交易,炼金术士和法师们的地位得到显著提高,都乐得合不拢嘴,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瑞雪降祥兆,是丰收的年成。除夕夜里,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大战后的余烟难觅踪迹,人们都生活在理想中的乌托邦,富足而快乐。

    又一年春,小墓园边的酒肆里迎来了一位常客。

    抬手一撩门帘,刚刚站进小酒馆内,这位来客便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只见他眉似墨描,颜似软玉,神清骨俊,白衣翩翩,一提衣摆,抱着一本厚书,端坐在桌边小椅,笑眼盈盈地看向老板娘,柔声道:“麻烦夫人温一壶酒来。”

    老板娘见了这位清隽的少爷便乐得合不拢嘴,一边温酒一边悄悄欣赏君子颜如玉,搭讪道:“客官又是要去看望令尊吗?”

    少爷轻轻地点了下下巴,朝老板娘温和地笑了笑,随即犹自望向窗外桃杏三两枝。

    去年那个凄寒的破晓,他没有用悬浮术,而是从战场一步一步把养父毫无生气的身体抱到了这酒肆。

    那一路必定是此生最漫长的距离,他走得好似往生般诚惶诚恐,他走得宛如朝圣般五体投地。清明时节的细雨不住地飘,在他的身遭结成了圈蒙蒙的薄雾。臂弯里的养父,沉甸甸的,是他永远撂不下的分量。

    叫了一碗酒,就着冰冷的心碎一齐咽下,少年肝肠寸断,脸颊上的凉又咸又甜,分不清是酒是泪。

    还是老板娘好心,掀开门帘出去,帮他把附近义庄的伙计叫来,买了个桃木棺木,打点好后事。

    少年不死心,总觉得养父某时某刻仍会笑着坐起来弹他的额头,骂他小屁孩,于是便催掌施了个保全完尸的法术,将养父永远定格在了一副安详的神情里。

    现在看来,此举似乎多余。

    少年一口饮尽碗中清酒,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簇红晕,从桌边起身,对老板娘一点头:“恩公,告辞了。”

    他亲手把天师安葬在一颗古老的桃树下,此刻受了微醺的春风吹拂,星星点点的花瓣打着旋降下人间,一片一片地落在少年的肩头、发梢。

    “爸,我来看你了。”

    少年一向沉静的眸子里终于波澜了片刻,他倾身向前,也不顾膝下的泥土会沾染白衣,轻轻地搂住玉凉的墓碑,仿佛想将自己手臂的热气度几分给身在冰冷黄泉的人。

    然后他缓缓收回手臂,直起身子,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而较真。

    “我翻看了你的日记,”他说着把手里的厚皮本扬了扬,“你的语言很是隐晦,但我翻看了不少书籍,把事情经过大约猜了个**不离十。”

    “您听我说的对不对。”

    “十几年前的那场混战中,你自度战胜无望,便只身潜行,接近凶灵,以早有预谋的阵型暂时封住了凶灵的手脚,并且掂量着手中的砝码,威胁他们要和你签下血誓,否则就打散他们好不容易凝聚成型的形态。”

    “其实你压根就没有什么砝码,一切仅不过是你自己精心设计的一个骗局,您可真不怕死啊,父亲。”

    “可那从淤泥中生出来的凶物果然智商有限,竟然被你的威逼利诱给吓倒,乖乖地住进了你的身体,”少年的眼神忽然变得近乎凶狠,他厉声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凶灵反噬,你就无路可走?大陆上还有那么多法师炼金术士,你视他们的能力为草芥吗?”

    “父亲大人,您真喜欢逞英雄,最终还逞得如此蹩脚。”

    《宅书屋》om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