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分卷阅读174

    “没了……全没了……”她哭嚎。

    ……

    六月,梅雨笼罩金陵。周身缠着绷带的女孩,伏在檐廊地板之上,尝试着伸出左手,去接雨水。可是身上的痒痛,却让她缓缓收回了手。

    细雨绵绵,濡湿了她半边身子。

    身后发出一声惊叫,伊颦踏着地板“咚咚”冲了过来,将女孩拽了回来。

    “赤糸!你是怎么爬到这里来的,你的身子不能沾雨水,会感染的!”

    女孩默然不作声,披散的长发遮盖她娇弱的面容。她的面颊因为烧伤,也包裹着绷带,唯一露出一双眸子。一双原本清澈灵动,如今却了无生趣的眸子。

    伊颦想哭,但她拼命忍住了。她慢慢将她抱起,拖进了屋里,查看了一下她的绷带,确认并未沾水,才松了口气。她又为她换下濡湿的衣袍,穿上一件干净的衣衫。

    全程,女孩一言未发,木偶般任由她摆布。

    自从五日前她彻底苏醒过来之后,她就未说过哪怕一个字。最初,不是她不愿说,她还是想说的,她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着颦娘拼命地想要张口询问些什么,奈何她的嗓子受了重伤,一路上,颦娘尽力为她医治,也未好全,一时半会儿,她发不出声音。但是伊颦知道她想问什么,她想问琴奴如何,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在她身边。得知琴奴还活着,但处在半睡半醒、意识不清的状态后,她就不作声了。

    “赤糸,你和我说说话,那怕简单的一二字也好,我想知道,你的嗓子恢复得怎么样了。”伊颦尽量整理情绪,温和地说道。

    “……”

    “你怎么想到要爬到廊下去的,想看雨吗?”伊颦尝试引她说话。

    “……”

    伊颦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她压抑着泣音,跪在女孩身侧,默然垂泪。

    有一只手努力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伊颦泪眼婆娑地看着一身绷带的女孩,那只裹得仿佛粽子般的小手按在自己的手背上。有泪水低落在绷带上,使她悚然一惊,忙拭去泪水。

    随即她就听见了一个沙哑嗓音费劲地撕扯出两个字:

    “火……雨……”

    伊颦愣住了,片刻之后,她的泪愈发汹涌地溢出,她颤抖着下颚,无助地望着外面的绵绵细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

    八月,苏醒时久的女孩后背烧毁的皮肤长出了全新的粉红皮肉,绕着疤痕的间隙生长,看上去像是无数扭曲的肉虫,丑陋极了。她每日三次换药,已然可以站立起来,缓缓行走。只是睡觉时,还得趴着睡。

    趴着睡难受,十一岁的女孩处在身体的发育期,伊颦很担心。她想尽办法想让她睡觉时能更加舒适,至少,女孩能侧着睡,她的左侧身子是没事的。

    女孩愈发沉默,几日说不了一句话。她总是坐在廊下,望着天空,不论晴空万里亦或阴云密布。偶尔,伊颦会看见她吹着哨子,与屋檐上的鸟儿说话。伊颦很欣慰,至少她还是会说话的。

    女孩每日都会去看妹妹,可怜的孩子,她只有九岁,下半身已然失去了知觉。她伤得那么重,以至于这都七个月过去了,她的神志依然不是很清醒。有的时候,她会痛得晕过去,有的时候她又会醒来,默默伏在榻上发着呆。她说不出话,她的嗓子伤得比她姐姐要严重多了,她是真的说不出话。即便她能说,或许她也不想说,颦娘想。这姊妹俩都是一般的脾性。

    姐姐与妹妹,一个坐着,一个趴着,她会拉着她的手,轻抚她的发,仿佛这样能拂去她的痛。姐姐很坚强,最初的低迷之后,她从寂灭之中挣扎了出来。或许,正是因为有妹妹在,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虽沉默,却一直很配合治疗,也一直在努力锻炼自己的身体,希望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可惜,她现在还不能过于锻炼,每每看到她换下的汗透的衣衫,颦娘心口就发酸。

    又过几日,家里来了一个女孩,女孩是伊颦在街上买回来的。她的父亲插标卖首,出卖儿女,伊颦就将她买了回来。女孩原本姓吕,进了沈家门,就没了姓,伊颦给她起名蓝鸲,因为她第一次见这个女孩时,女孩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湖蓝衣裙,蜷缩在市场边缘的破烂草席上,好似一只受伤的蓝色小鸟。听说那件蓝色衣裙,是她娘留给她的最好的一件衣物。

    蓝鸲年纪比沈缙还要小一岁,伊颦给她洗澡换衣,让她吃饱肚子,便告诉她,她要去负责顾看这里的二娘子,照顾好二娘子,是蓝鸲唯一的任务。小女孩很懂事,在见过卧榻上的琴奴之后,她伤心地哭了。原来,富贵人家的孩子不一定比贫苦人家的孩子过得幸福,小小的蓝鸲第一次明白了这个道理。

    小蓝鸲开始每日守在琴奴身边,只要她一有动静,她就会立刻回应。她会嘘寒问暖,会换衣换药,可她还有很多事做不了,她太瘦小了,气力太弱了,她恨不能自己快点长大,能更好地照顾二娘子的起居。

    她会跟在伊颦的身后,问长问短,伊颦从不会不耐烦,总是耐心教她,从如何涂抹药膏、如何包扎绷带,到如何识别药草、煎熬汤药。

    她也会见到家里的大娘子,一个沉默的女孩。起初她时常会来看妹妹,但是一句话也不说。在蓝鸲来了之后,次数逐渐减少了。蓝鸲每次见到她,她几乎都在院子里忙活着。要么就是在锻炼身体,要么就是打造锻炼身体的器材。

    大娘子似乎脑海里有很多的奇思妙想,她的双手也极巧,总能造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蓝鸲就见过,她将两块沉重又扁平的铁块中央钻出一个孔眼,穿过一杆软硬适中的粗木棍,将铁块分别固定在两头。问她这是做什么用的,她只是做了一个推举的动作。后来蓝鸲见到过她使这个古怪的东西,她很费劲地将其举起来,又放下,如此重复,直至大汗淋漓。

    真是奇怪的人,蓝鸲心想。

    只是,她也是个有趣的人,有时她会做些小玩意儿来送给妹妹玩儿,蓝鸲也有份。她对蓝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在送她玩具时,她说:“谢谢你。”嗓音沙哑难听,右面颊上可怖的烧伤不能掩盖她周身散发出的美。对于蓝鸲来说,大娘子是极美极善的人,也是第一个对蓝鸲说“谢谢”的人。

    蓝鸲又哭了,上天为何这么不公,要这般折磨这对善良的姊妹。

    ……

    十月某个秋雨绵绵的日子,有人敲响了沈宅的大门。开门后,伊颦见到了一张面目可憎的老脸。

    这是一个老妪,七老八十的年纪,拄着拐杖。语气尖酸刻薄,不由分说拨开伊颦就进了宅院。

    “你们家两个小崽子呢,带我去看看。”老妪不客气道。

    伊颦气怒,不知这老妪从哪儿听说赤糸和琴奴的事,竟找上门来。她刚要赶她走,就被老太太一拐杖杵在了肚子上,疼得面色发青。

    “小娘子,我劝你听我的,如果你不想那两个小崽子就此毁容的话。”

    老妪声称她能够改换两个孩子烧伤的容颜,让她们拥有常人无法匹及的美貌,得以重新走到外面去。她的话确实让伊颦很动心,可她是一万个不放心。这老妪来历不明,凭什么就愿意帮两个孩子改换容颜?

    可即便她不放心,她还是让老妪这么做了。因为当人身处绝望,哪怕能看到一丝希望,都会奋力伸手抓住。不论那希望背后是真正的光明,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颦娘赌了一把,她赌赢了。

    赤糸对那一日还留有些许记忆。换面的过程中,谁都不被允许进入那间屋子,甚至靠近那座院子。老妪让她们躺在榻上,喂了麻沸散,又用针封了穴道,老妪的手很粗糙,面上虬结的老皮耷下无数褶皱,枯槁如鸟爪般的手上布满了暗黄的老人斑。唯有一双眸子却并非昏黄的老眼,还很有神,晶亮有光。

    之后,她便晕死过去,只隐约记得几次锥心裂肺的疼痛让她短暂醒来,然后又疼晕了过去。她睁不开眼,眼皮像是被粘住了。面上满是密密麻麻的虫子在啃咬的感觉,钻心的痒后是钻心的疼。

    在此后长达三个月的时间内,赤糸和琴奴的面庞只能包裹在一圈一圈的绷带之中。被包在绷带之中的不止她们的面庞,还有后背上的新伤。老妪取下了她们后背上完好的皮肤,来修复她们面庞上受损的皮肤。这是伊颦唯一知道的老妪为她们改换面容的手法,因为后背上扩大的伤口面积是瞒不住的。

    老妪在替他们改换面容之后,就神秘消失了。她只留了一封信,用明显刻意掩盖过的字迹,写下了一封不算很长的医嘱,告诉伊颦,事后该如何调理她们的身子,促进她们伤口的愈合。同时留下的,还有一盒生肌膏。信上着重提醒,生肌膏非常金贵,只此一盒,要节省着用,尤其要用在面庞上,而非后背。姊妹俩后背的烧伤都太过严重,已然回天乏术。

    后来伊颦曾仿制过那生肌膏,虽有效果,但药效无论如何都及不上那老妪留下的一半。老妪膏药的方子,伊颦至今未能参透。

    换面之后,初时她们连张开嘴都困难,只能用芦管吸吮菜、米、肉捣烂之后的糜粥而食。后来总算开始好转,直至三个月后,她们终于能够拆下面上的绷带。

    那日,赤糸坐在镜子前,一圈一圈亲手拿下了附在她面上数月的绷带。当她看见镜中那张陌生又俊美、模糊性别的面庞时,她做了个决定。

    “颦娘,以后我会以男儿身而活。”她对伊颦说。

    作者有话要说:  二郎沈壁和儿子沈子东;三郎沈坊与两个儿子沈子江、沈子河;四娘、四姑爷和他们的一双儿女——这几个人是鸾凰尹氏的旁支,只是普通人,没有继承血脉。尹域和尹子绩这一脉是鸾凰血脉的直系后裔。这几个人在血案爆发前因为某个原因也去了长安太平公主府,然后一并被害死了。提前说一下,免得大家有疑问。这些后文都会有交代。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外传·凰涅篇

    从女孩成为一个“男人”的过程是非常不容易的, 尤其对于一个一身伤痛的女孩来说。十一岁的赤糸开始为将来一生做男装打扮而准备, 这一准备就是足足五年时间。

    首先, 她要束缚自己胸部的成长, 好不容易卸下来的绷带,又裹了上去, 这一次目的不是为了包扎伤口,而是为了抑制她即将开始发育的胸部。原本女儿家的发髻, 她再也不梳了, 过长的发被剪去, 只余披肩长短,改为日日扎起发辫, 为束发做准备。

    然后, 她开始摸索着练习控制自己的嗓音。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喉间虽有肌肉,确是不可控的, 她只能不断探索着用吐纳气流的方式控制自己的声音。她会注意辨听男性的嗓音与女性的区别,琢磨其间的临界线所在, 并不断向其上靠拢。有一段时间, 她会天天坐在金陵城最热闹的茶肆之中, 一坐就是一整日,就是为此。

    在赤糸十三岁那一年,她在茶肆遇上了一位擅长口技的高人,并向其请教模仿人声的技巧。那口技高人听到赤糸的嗓音,觉得她真的是因祸得福, 很多学习口技的伶人,梦寐以求的喉腔舌骨,就是她这种喉腔舌骨。他与赤糸一见如故,将自己一生所学倾囊相授,分文不取,赤糸因而获益匪浅。此后,她便可利用自己受到烟熏后的嗓子,模仿出至少七八种男女声。其中,就有她此后为“沈绥”这一身份准备的嗓音。随着她整个身体的发育成熟,她的嗓音也逐渐稳定下来。

    赤糸的整个十一岁,都是在养伤之中度过。艰苦的复健一直持续到来年,她才算能够自主活动起来。从十二岁开始,她开始了有详细规划的生活。

    每日她闻鸡起舞,晨练两个时辰。主要练习吐纳开嗓、基础体能,此后沐浴更衣,用罢早膳,开始读书。她读的书很杂,只要是沈家的藏书,她都看。儒、道、法、墨、纵横、兵、商,没有的书,她会亲自拜访金陵城当地的书院、大族,借阅藏书。从巳时初一直到申时初,都是她的读书时间。有时她会一直窝在书房中读书,有时她又会走出门去,与书院的师生们讨论,或拜访大儒求问。

    申时之后,一直到晚膳前,是她练刀的时间。最初她用的是木刀,按照父亲与陆师傅教给她的刀法,一点一点认真地练。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用真刀。那柄被她抢出火海的属于父亲的赤红大刀——鸿鸣,成了她与父亲对话的唯一媒介。父亲曾如何使用这把刀,她一点一点想象着,模仿着,练习着。直至某一日,她将鸿鸣带入了工房,彻夜传来锻造声,几日后,鸿鸣披上白衣,变作了雪刀。唯有锋锐冷厉的刀身,靠近刀柄的根部雕刻的凤凰纹,默然诉说着这柄刀的来历。它一如它的主人,褪去一身红衣,从此孑然白身。

    晚膳之后,有一个时辰,她会用来放松。放松的方式,就是制作一些小玩意儿。金陵沈宅,有一间很大的工房,里面材料与工具应有尽有。而万宝库中,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材料,她甚至见都未曾见过。工房中还存放着诸多的图纸,从巴掌大的小机关,到可以承载数十人的自走大辇,闻所未闻的机关山海一般等待着她去探索。有的时候,这些东西会让赤糸沉迷。但她总是会用强大的意志力阻止自己去进一步钻研,因为她知道等待她的使命是什么,她需要有更好的能力去完成。

    结束放松,到入寝前的这段时间,她会用来习字。她学着忘记自己从前的书写习惯,开始犹如一个刚学习写字的幼童一般,一笔一划改变自己的字体。这同样也是一个痛苦又漫长的过程。

    结束一日的勤学苦练,她才会疲惫地入睡。即便她真的很缺时间,她依旧会留足睡眠的时间,她知道她需要有赶超男子的身高和强健的体魄,这些都需要睡眠来补足。

    她将自己逼入极限,几乎一刻不会停歇。犹如一个永无终止之时的旋转陀螺,每日都忙得团团转。她的忙碌,带动了琴奴也开始努力复健,努力读书,也使她似乎忘却了那些致命的伤痛。但是不论伊颦还是琴奴都明白,她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有一日,可以揭开惨剧的真相。为了有一日,她可以光明正大地重新踏入长安城,重新站在那座被烧毁的宅邸前,为故去的人们上一炷香。她们心照不宣。即便伊颦并不想要沈绥再次走进长安城,那伤心地错综复杂、暗箭难防,回去无疑是巨大的折磨与挑战。可她也不会去阻止赤糸她想要做的事,这已成了她活下去的动力。

    那几年,她的身量开始节节拔高,她的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她从一个总是一席红衣,灵动纯真的女孩,长成了一个喜着青白衣衫,心思深沉若海,总是面带笑容的少年人。她面上的笑容,是她的面具,一个几乎不会被拆穿的面具,一个她花费了数年功夫熬练出的面具。

    十四岁,她决定开始整顿散乱的千羽门。其实这件事,她从十二三岁时就开始思索了,如今总算思虑周祥,开始着手执行。她率先收服整顿了金陵长凤堂,以此为中心,开始向四周辐散。

    也就是在那时,几位眼下千羽门重要的领袖人物,来到了她的身边。

    整顿扬州千羽门时,她遇见了痛丧妻儿、背叛部族、一路南逃至此的突厥侦查老兵——呼延卓马,为了收服这位了不得的草原雄鹰,她花费了极大的力气,甚至以十四岁的年纪,与当时二十好几,正当青壮年的呼延卓马大战三日三夜。那是一场全方位的较量,呼延卓马一路躲藏,她一路追索,二人在扬州城内盘桓三日三夜不休不眠,只要遇见便出手较量。一直将呼延卓马逼得心服口服,自此忠心耿耿跟随于她。她呕血三升,受了重伤。

    不久,她携琴奴南下润州茅山,拜访了天下第一道——司马承祯。司马承祯有天人之智,又是方外之人,姊妹俩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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