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分卷阅读167

    然而,范阳牙行显然也并不是吃素的。闯入其中的大食教徒们,已然与牙行内部的人展开了激烈的争斗。不时有惨叫声传出,牙行内部杀声四起,物品破碎的声响伴随着惨叫声不断传来,血腥味开始弥漫。

    大约又过半刻时,牙行内升起浓黑的烟雾,渐渐有明火燃起,有人竟在牙行内放了一把大火。

    眼瞧着火势愈来愈大,四周的官兵竟然无动于衷,就看着火舌不断吞噬牙行的屋舍。而那些疯狂的大食教徒,仿佛忽然从暴怒中醒悟过来,开始四散逃亡。但是这些人逃出了火场,却并未能逃出官兵的抓捕,所有从包围圈内向外走的人,不论衣着打扮,性别年龄,全部被官兵抓捕,押入大牢。

    此刻,距离暴/动爆发,已然过去半个时辰了。

    火势开始逐渐殃及四周的屋舍,官兵依旧不救火,只是将其他屋舍中的人迁出,同样不由分说关入大牢之中。直至三个时辰之后,一连几排的屋舍几乎全部被燃烧殆尽,官兵才开始着手扑灭余火。

    待余火扑灭,已然至后半夜。时间走过子时,整个范阳南市,几乎有一半被烧毁了。范阳城经历了一个烟火弥漫的不眠之夜。城内喧嚣的暴/动将百姓吓得缩在家中根本不敢出门。而这一次莫名而来的暴动,亦不知殃及了多少无辜的百姓。

    更有趁火打劫者,在南市暴/乱的同时,城中有多户富贵人家遭到洗劫。其中,就包括沈绥的宅院。幸而无人在家,也无甚特别珍贵的宝物,即便如此,家中依旧被翻得狼藉一片,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被拿走了。

    ***

    三个半时辰前,地下某处。

    幽暗的甬道狭窄逼仄,仿佛没有尽头。甬道以石砖铺就,四四方方,切角平整,可见工程之浩大。只是其内潮湿不堪,因塌陷造成的地下泉涌形成了上方的温泉,相当一部分甬道内都积了一层水,行出数千步依旧不绝。

    有一小队人,正快步穿梭在甬道之中。他们手中无明火,照明物是两颗夜明珠。队首一颗,队尾一颗,夜明珠幽幽的冷光照亮甬道,十个人的影子印在砖石之上,有规律地频频闪过。时间长了,恍惚中仿佛觉得身处梦境,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笔直的道路只有最开始的那一段,接下来每过二十步左右,就会有一个拐角,忽而左、忽而右,迷乱纷繁。

    没有人说话,除却压低的呼吸声,阒寂森然。

    一连行出大半个时辰,众人累了,呼吸皆粗重起来。为首的沈绥示意队伍停下,暂时歇息。

    “门主,这底下到底是怎么回事?走这么半天了,这好像在原地打转似的。”从云显得有些烦躁。

    “按照我的推算,沿着甬道逆而上行,必然是往北面去。只是,我怀疑这下面有些机关障眼,使我们迷失了方向。”沈绥推断道。

    她思索了片刻,道:“稍安勿躁,如此大的地下工事,无可避免地会形成风道,沿着风向走,我们应当不会走错。我们之前应当是走得太急,漏了某个隐道,以至入了岔路。”

    说着,她收起夜明珠,身上背着数根火把的忽陀立刻取出一根递给沈绥,并从腰上解下大牛皮水囊,从中倒出一点油打湿火把头,吹起火折子,点燃了火把。橙红的火苗窜起,映亮了众人的面庞。闪烁的火光中,所有人面色肃穆,渗出的汗水早已打湿前襟。

    众人屏住呼吸,静静地观察起火苗。火焰顽固地向上燃烧着,并不打算弯腰低头。然而时间久了,终于经不住风拂,向沈绥等人前进的方向倒去。

    “果然走错了。”沈绥道,于是立刻率领众人折返,沿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走,这一次他们走的不急,步速缓慢。又行出一刻钟时间,沈绥停下脚步。她发现火苗倒向她左手边的一面墙,她的目光投向右侧墙面。乍一看与砖墙无异,可凑近了才发现这并不是砖墙。以手击墙,竟然是木板的手感。抬手一推,一个隐门便被她推开了。

    “好狡猾!”呼延卓马惊叹道。

    沈绥紧抿双唇,领着众人进入了隐门。沿着隐门后的甬道又向前走了约摸两刻钟,她再次停下脚步,并将火把熄灭。

    “噤声灭光,前方有人。”她轻声道。

    众人在黑暗中静静地待了片刻,待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沈绥一招手,示意众人跟她来。沈绥向前走,闪身过一个拐角,眼前三步远就是甬道的出口,再往前便是另外一番天地。沈绥没有走到甬道口,而是停留在距离出口三步远的地方,贴墙站立。

    到了这里,脚步声已然逐渐清晰。能听见那是一种无数人击节踏步的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厚重铠甲带来的摩擦撞击声,非常有规律地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中回荡。没有人说话,只有那浩大的踏步声,逐渐向他们所在的出口靠近。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屏住呼吸,汗毛倒竖。

    紧接着,黑暗之中,他们透过低矮的出口看到了无数双腿踏步走过。他们穿着统一的铠甲皮靴,脚步好似被测量过一般,踏出后分毫不差。这是一个长长的队伍,沈绥默数,整整半刻钟,这个队伍才全部通过。她粗粗计算了一下,或许有两三千人。

    队伍远去了,从雨一身冷汗,抓住了哥哥的衣袖。从云则询问沈绥道:

    “门主,这些军人……是谁的人?”

    “或许,是高句丽残党的军队,不过……”沈绥有些犹疑。

    “不过什么?”呼延卓马问道。

    “这些士兵如此动作,已然不似人了。”沈绥道,“我怕是,邪教对这些高句丽残党做了什么手脚,将他们培养成了机关木偶一般的战争利器。”

    “门主的意思是,这些高句丽残党,从失踪的时候起,就一直被转移到这地下了?”从雨惊奇道。

    沈绥点头:“这正是我所猜想的,现如今也算证实了。范阳牙行大到不可思议的地牢,忽然涌出的温泉,离奇消失的数千高句丽残党,无一不告诉我,范阳城的地下,有一个巨大的地下工事。而李长空的死,也与此事有关。李府看似与范阳牙行相隔甚远,实则只是背靠背的距离。尤其是李长空寝院的地下,与对面的范阳牙行只隔着一道院墙、一道坊墙和一条街道的距离。所以为何对方会派一个女子去引诱李长空,每每相约在书斋那一侧私会,就是为了防止李长空发现他寝院地下的秘密。”

    “原来如此,那这么说,李长空之死,也是因为他最终还是发现了地下之秘?”忽陀询问道。

    “多半是的。本来杀死李长空不必使用如此繁琐的方式,更无须利用春/药。但是邪教之人行事都是一步多招,在杀害李长空的同时,他们就想到之后我会抵达现场探查。因而他们用了金醉坊春/药,并留下了痕迹。一来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疏忽李府地下的秘密;二来也正是为了促成我与莲婢的孩子。那春/药被我带回去,潜伏在我身边的假蓝鸲必然会寻找机会让我或者莲婢服下,如此,我才会在手受伤流血的情况下与莲婢行房。”

    “大郎,您是不是早就发现蓝鸲不对劲了?”忽陀询问道,他声音闷闷的,这些日子他过得很痛苦,每每合眼,他都会想起蓝鸲的音容笑貌,蓝鸲出事的那段时日,都是他一直陪在侧,然而他却疏忽了蓝鸲的安全。

    沈绥没有回答,忽陀却继续道:“其实我……也怀疑过蓝鸲,那日我在她的拉扯下没能把药包送到颦娘手中,之后我询问过颦娘,那日的蹴鞠并非是巧合,是蓝鸲一力促成的。本来颦娘在药庐之中煎药走不开,她却硬拉着颦娘出去,这很不像她的作风。蓝鸲其实算是颦娘的半个弟子,向来尊重颦娘,也不会在颦娘忙碌的时候这般打搅她。可是那日……她却像换了个人似的……”

    “忽陀。”沈绥开口唤他,“莫要钻牛角尖。我和莲婢的孩子虽然是邪教一力促成的,但我仍然认为这个孩子是上天赐给我和莲婢的,能给我们一个孩子,我感激上苍。那日的事,你不必懊悔。至于蓝鸲之死,我们所有人都有责任,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不要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黑暗中,四周鸦雀无声,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但沈绥能听见忽陀喉头颤动哽咽的声响。她抬起手拍了拍忽陀的肩膀,轻声道:

    “好了,收起情绪。我们该走了,我想现在我们应该距离范阳城不远了,说不定很快就会接触到核心区域。不过……”

    她探出头去,向甬道出口外宽阔的行军道探看,确认无人后,领着一众人等迅速走了出去。方才那大部队前进的方向,或许是薛家军大营,她权衡了一下,还是带人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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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七章

    她感觉自己正在向前奔跑, 不受控制的, 非她所愿地飞速奔跑着。她的意识似乎脱离了本体, 仿佛旁观着一个陌生的灵魂控制着自己的身躯。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可她挣脱不开。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虚妄,一种心火寂灭带来的彻骨寒冷正在不断侵蚀着她。

    吾乃何人?吾往何处?吾欲何为?

    亘古既有的哲思三问, 对于一般人来说滑稽可笑的提问,在她这里成为了最大的亟待解决的问题。

    但是她知道她的心火并未完全熄灭, 哪怕经历了长达三月的非人般的折磨, 她依旧存有微弱的希望, 那希望支撑着她,一直支撑着她保留一丝自我的清醒意识。她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来救她;如此她可与解救她的人同归, 向一个人报答收容之恩,并向另一个人履行终生互许的诺言。

    我……还不能死……她无数次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那亘古三问依旧盘桓在她脑海,她迷惑不已, 不知答案。一切的记忆都远离了,她想找回来, 却不知方向。霸占她脑海的陌生灵魂始终折磨着她, 并肆意指挥着她的身躯。现在那灵魂又在狂躁地咆哮:去吧, 杀了他们,杀了薛氏兄弟,这是圣主赋予你的使命。

    是了,或许这便是那亘古三问的回答:吾乃刺客,吾往军中, 吾欲杀人。

    ……

    夜幕之下的范阳城,喧嚣不安。南市火光冲天,硝烟弥漫。薛氏兄弟站在城外北郊军营的瞭望高塔之上,眺望着城内的情形。薛楚珍放肆地笑着,说道:

    “哈哈哈哈,五弟,心腹大患今夜得除,真是大快我心。”

    薛楚玉却并未像他鲁莽的兄长高兴得那般早,他面色沉凝,心中始终觉得事情尚未结束。

    “报!”不知第几位传令官爬上瞭望塔,气喘吁吁地汇报道:

    “禀大都督、大使君!我军自李府地下入口进入,剿灭邪教党羽三十八人,缴获奴隶三百六十又七人。三个团营正在城中挨家挨户搜查,抓捕邪教同党,已抓捕可疑人物五十二人。邪教头目血女、安禄山、史干在逃!”

    “逃了?!”薛楚玉眉头大蹙,“怎么会让他们逃了!我们的行动已经够快,难道还没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五弟,狡兔三窟啊!”薛楚珍说道,他随即下令:

    “立刻加派兵力封锁范阳四境,展开地毯式搜索!尤其是范阳四周山野,每旅都必须领取一份范阳地下工事地形图,守好分配的岗位,防范对方利用挖取的暗道逃生!”

    “得令!”传令官急匆匆离去。

    “四兄,一刻不抓到那三个邪教头目,我们一刻便不能安心。邪教手段诡谲多端,这次我们重创他们,难保他们会出什么诡技来报复我们,要加强我们周身的安防。”薛楚玉说道。

    “五弟,你就是太胆小谨慎了,我们在大军之中,量他邪教能耐再大,还能挖一条地道到我们大帐之中?若真有那一刻,数千儿郎刀斧加身,也将他们砍成肉糜了。这帮只会打洞的鼠辈,何足为惧?”薛楚珍不以为意。

    说着,薛楚珍便率先往瞭望塔下走,薛楚玉跟在他身后,苦口婆心道:

    “四兄,切不可掉以轻心啊。你可知那邪教上天入地的本领?圣人和太子在含嘉仓戒备森严的情况下,依旧遭伏,太子还被掳走,我大唐遭受了百年未遇的奇耻大辱。难道我们薛家军大营能和戒备森严的皇城相比?”

    “哼,圣人养的那帮废物,在京城繁华之地,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还能有什么作用?吾等薛家儿郎,镇守北域五十年,岂非可比?唉,圣人偏心啊,连续数年,派人来我们这里,监视我们、窥探我们,信任何在?如今又指派了他那个女儿过来,妄图彻底夺走我们薛氏经营了数十年的河北,做梦!当年父亲与高宗是何等的亲密?换了圣人……哼!”薛楚珍愤愤不平。

    “四兄!你小声点!眼下四周都是耳目,你真的要圣人将我等身首分离才甘心吗?这话传入那李瑾月耳中,吾等谋逆的大罪就坐死了!”薛楚玉急忙制止他。

    “难道我们没有谋逆吗?”薛楚珍走下瞭望塔,回身看向自己多谋善断的弟弟,冷冷问道。

    薛楚玉喉头哽住,兄弟俩一时相顾无言。

    薛楚珍怒而喘息片刻,总算是压低声线,切齿道:“这河朔三镇,素来乃军事要地,是圣人最为看重的。我薛氏三代为唐尽忠,平定边乱,至如今河朔安平,飞鸟尽良弓藏。在圣人眼中,我们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谋也是逆,不谋也是逆,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有何顾忌?”

    他指着地面,继续道:“这地下要塞,乃当年三国时期曹魏为屯粮开凿,经由数代驻守幽州的将领不断扩建。入唐后,我薛氏也有份!再看那沈绥,他是大理寺的探子!还有张氏父子,他们是御史台的耳目。他们名义上打着剿灭邪教的旗号,实际上不就是来搜罗我等谋逆的证据吗?以这些人的才智,在侦查邪教的同时,定然已经发现了地下要塞和集中在内的数千兵力,我等可还有活路?五弟,沈绥和张氏父子不能留,否则我等必会死。”

    “你杀了沈绥和张氏父子,还有晋国公主!”薛楚玉道。

    “她……也不能留,但他们不是我薛家杀的,而是邪教杀的。”薛楚珍冷冷道。

    薛楚玉道:“四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若真的杀死晋国公主、沈绥和张氏父子,就真的坐实了谋逆之罪,再无回头路了。我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那也得做!老五,莫要妇人之仁,这是你唯一的缺点。”

    “现如今我们剿灭邪教,也是大功一件,圣人定会考量……”

    “住嘴!老五,我平日里都听你的,唯独此事,我不能听。你莫要再与我争,我才是幽州兵马大都督。”说罢,薛楚珍拂袖而去。

    薛楚玉瞧着固执的兄长离去的背影,深深叹息一声。他在原地徘徊片刻,想着这个非常时期,最好不要与兄长分开,思忖再三,还是跟了上去。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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