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分卷阅读141

    从唐十三留下死亡讯息至安娜依刺杀崔祯、了一师徒,这一系列的事件,可视为安娜依给沈绥的下马威,有很浓烈的警告意味在其中。如果安娜依真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并不想真正与沈绥等人为敌,那么预计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安娜依应当不会有新的动作了。让沈绥头疼的是,她不知道安娜依接下来一步将会做什么,她手中掌握的情报太少了。

    她只能兵分两路,一路前去调查丐帮,一路则去调查距离河北道最近的东瀛人上岸后的聚集地——胶州湾(今青岛),希望能从千鹤这条线中获取更多的情报。

    夜已深了,数日来,精疲力竭地赶路,又数度遭逢死亡打击,所有人都处在身心俱疲的状态之中。六月廿六这一日头七,是众人在清河县休整的最后一日,明日便将再次启程。

    张若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这已经是她失眠的第七个晚上了,自从与沈绥重逢相认之后,她睡眠状态愈来愈好,自大婚至如今,更是很少再有彻夜失眠的状况出现。然而,师尊了一之死,对她来说,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她不想要沈绥担心,因而并未表现出多么的悲伤,但实际上,她内心的痛苦,这世上只有她自己才能彻骨体会。

    赤糸离开的那十七年,如若没有师尊,她会是什么样?或许早已香消玉殒,不存于世了。是师尊引领她缓缓走出阴霾,能够坚强地守候下去;是师尊给了她足够的信心和耐心,一直鼓励她不要放弃希望。师尊,是她人生最灰暗的时期,唯一照亮心灵的光束,否则仅凭赤糸遗失在太平公主府废墟后巷的那块玉佩,真的不足以支撑张若菡走完这整整十七年的漫长旅途。

    张若菡不是一个易于悲伤之人,她性格天生坚韧,这许多年来,生生死死,她看得很透。师尊很早的时候就对她说过,人这一生,就是一步一步迈向死亡,有早有晚,但谁也逃脱不得。死亡是宿命,是归途,是轮回的原点。当你有一日不再那么看重生与死的差别,那便是得道之时。

    张若菡问她:师尊,您恐惧死亡吗?

    师尊的回答让当时的她诧异,她说:若我能迎来死亡,我会非常开怀畅快。

    张若菡知道,师尊是一个很特殊的人。她不会老,或者说,她老得比别人慢很多。了宏师姐比张若菡只大几个月,当年师尊带着她来到张府时,师尊三十来岁,而了宏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尼姑。十七年过去,当年十一二岁的小尼姑成为了三十岁的成年女子,而了一师尊,依旧是那三十来岁的模样,与当年完全无甚差别。她们站在一起,年龄上仿佛已无差距。

    所以,张若菡在很久以前就隐约领会到,师尊为何会这般期盼死亡的到来。只是她未去在意,或者说刻意忽略了。

    现在师尊真的走了,她开怀吗?解脱吗?是否真的如她所说,会畅快非常。如果真的如此,张若菡也就不必去悲伤,她当为师尊感到快乐。

    她小心翼翼地又翻了一个身,生怕吵醒身旁闭目而眠的沈绥。沈绥本将她拥在怀中,这是她们入睡时习惯的姿态。可张若菡在沈绥睡着后,刻意往床内侧挪了挪,脱离了她的怀抱,就是怕自己在她怀中翻身会吵醒她。

    她与沈绥头对着头,彼此呼吸交织缠绵。借着屋内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能看到沈绥长发披散的女儿家模样,往日俊美英气的五官柔和了下来,展现出难得的憨意,恬静可爱如孩子一般。每每看到她,张若菡心口便会泛起暖意,还好有她在,万幸有她在。自己若是再一次离开她,大概会很没出息地哭出来,她再也经受不住失去她的痛苦了。

    不经意注意到沈绥睡梦中蹙起的眉头,她不由得抬起手来,抹平了那一丝褶皱。她真的很累,身上的担子太重,睡梦中也不安稳。师尊的死,对她也是很大的打击,张若菡能感觉到,她近来很迷茫,这对于向来目标明确、思路清晰的雪刀明断来说,是很少见的现象。

    自己,是否能帮帮她?

    想到这里,张若菡缓缓坐起,小心跨过沈绥的身子,下得榻来。转身,为沈绥掩好薄被,这里不比洛阳,虽是夏日,夜里还是有一丝寒凉。

    她趿履,披衣,放轻脚步,往屋内的案台走去。轻手轻脚地打亮火镰,点燃油灯,她端着油灯又踅回挂衣架处,抬手准备取沈绥挂在挂衣架边缘的皮囊。这皮囊是沈绥的腰包,长途出远门时,她会拴在蹀躞带上,从不离身,当中都是一些随手能用的工具、武器,分门别类地放在不同的格段内,规规整整。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信件、财物,她也会存放在这个皮囊之中。

    张若菡在打开这个皮囊之前,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一旁榻上的沈绥。见她侧着身子面对着床榻内侧,并无被吵醒的迹象,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即她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这个心态有些奇怪,她并非要做什么对不起沈绥的事,她只是想看一看师尊留给沈绥的那册笔记,这七日,沈绥一直贴身带在身上,虽然她告知张若菡有这样一册笔记,但却并未给张若菡看过。张若菡这几日也因为心绪不佳,未问她要来看。了一的遗物,本来就该由张若菡这个仅存于世的弟子来继承,又有何不对呢?

    摇了摇头,抛去脑中莫名其妙的想法,张若菡还是取出了那册笔记。蔺草编织的书壳上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张若菡一触及,忽的鼻尖一酸,泪意上涌。

    她抿了抿唇,端着油灯,缓缓坐在了案旁,然后翻开了这本册子。却一时不妨,一封信从中落下,她拾起来一看,信封上提:心莲吾徒亲启。是她很熟悉的师尊的字,信封并未拆开过,说明沈绥并未擅自打开师尊给她的信看。张若菡心口一暖,咬了咬下唇。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信纸薄薄一张,其上的字也不多,像极了师尊寡言少语的性格。

    心莲吾徒鉴:

    见字如面。

    暌违日久,拳念殊殷。为师留存此信,以防某日走得突兀,不能与汝寥寥临终之言。若汝得见此信,吾当已离世。

    此世艰难,数十年修行仍不得果,恐我前世罪孽深重所致,此世降生以偿业报。死亡于吾如解脱,乃吾之所求,汝勿过度伤悲,恐伤寿元。

    吾本一出家之人,一无所有,唯有几册佛经注解,暂存于长安青龙寺住持处,他日汝可前去领取,往后可翻看研读,助汝修法精进。

    心莲吾徒,吾忧心汝郁郁不得开怀,伤及本元康健,望汝来日能嫁与心念之人,得偿所愿。为师提早遥祝燕喜,秦晋合欢。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顺祝

    康安

    师了一

    己巳年三月初八

    信,写于张若菡启程赴江陵之后。当时,了一大师尚不知晓张若菡不日将会真正寻得赤糸并完婚,心愿得偿。信中字里行间,满是对张若菡的关怀与挂念。若师尊真的有遗憾留存于世,怕便只有张若菡这个俗家弟子了。

    泪水,滴答而落,打湿了信函。张若菡无声而泣,数日来积压的悲戚抑郁,终于一朝得发。

    忽而有一温暖的手臂将她揽入怀中,原来赤糸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悄然来到了她的身边。

    “赤糸……”张若菡哽咽。

    “我知晓。”沈绥轻声道,她顿了顿,问:

    “想看那册子里写的什么吗?”

    张若菡抹去泪水,点了点头。

    沈绥道:“我们一起看。”

    说着,她缓缓翻看了册子的第一页。只见抬头第一句话:

    吾俗家姓名安洛,父亲乃世代于碎叶经贸之商,母亲乃粟特人。吾生于仪凤三年早春二月,时碎叶冰雪封城,吾降生当日,吾母血竭致死。

    沈绥与张若菡均怔住,虽早有预感,仍觉脑内嗡嗡作响。

    仪凤三年出生,至今开元十七年,已五十又一年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万圣节,虽然我不过万圣节,不过还是要祝大家不用恶作剧也有糖吃。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俗家姓名叫做安洛, 父亲是世代于碎叶城经商的商人, 母亲是碎叶本地粟特商人的女儿。我们家是从我高祖父开始来到碎叶城的, 那时正是战乱, 中原一片荒芜,前隋文帝还尚未统一天下。我高祖父活不下去, 只得一路向西逃亡,最后定居在了碎叶城。到我祖父为止, 我们家都是汉人的血统, 我父亲, 是家族中第一个娶粟特人为妻的儿郎,而我也因此有了一半粟特人的血统。我想, 这或许便是我性格中那胆小谨慎之处的来源。

    我出生于仪凤三年早春二月, 当时碎叶城冰雪封城,我降生当日,因胎位不正导致母亲难产, 接生的稳婆又因大雪不能及时赶到。最后,我母亲竭尽全力将我生下, 她却因血崩至血竭而亡。我自幼, 就未见过我的母亲。父亲说我的眉眼像她, 我幼年时,时常会对镜而观,想象我母亲的模样。

    八岁这一年,我父亲因为在一笔大生意中遭人暗算,以致赔光了家中最后一件家当, 我与哥哥姐姐们无衣无食,整日以泪洗面。父亲无法,只得将我与姐姐卖到他人家中作奴仆,以换些急救钱度日。他和哥哥带着我们的卖身钱就这样离开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我和姐姐被卖去的那家主人,待我们很不好,动不动便打骂,经常没有饭吃。姐姐为了保护我,总是遍体鳞伤,还宁肯饿着肚子,也要将那少得可怜的食物分给我。后来她得病了,没得治,就这样离开了我。那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面对死亡。

    安葬姐姐之后,我便找机会逃出了主人家。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我再也不想留在这里。或许四处流浪,乃至于饿死,也好过在那处人家中继续做牛做马。

    幸而我刚逃出来,就遇见了我的师尊了明大师。这是一位中原来的高僧,五十多岁的年纪,高高瘦瘦,长着一张天生严肃又凶怒的面庞,瞧着很是怕人。可他心地却无比的善良,对我说话,也总是温和可亲。他与玄奘大师乃是忘年至交,年轻时曾听玄奘大师讲述西域奇闻,十分向往,许多年后,终于有机会亲赴西域。他说,若我无处可去,可拜他为师,还有一日两顿饭食。我为了活下去,便就这样入了佛门,拜在他门下,赐法号了一。而在我之前,师尊已然收了一位比丘尼弟子,她是我的师姐,法号了真,俗家姓名安娜依,是粟特与突厥的混血子,和我一样,从前也是孤儿,在街头流浪。她比我大三岁,我第一次与她见面,那时她比我高了大半个头,垂着眼眸,盛气凌人地看着我。

    我想,这便是此生孽缘的开端。

    我的师姐了真,是一个性格相当极端的女孩儿。师尊后来在临终前曾与我说,了真有绝大的灵性,同时也有绝大的劣根性,就看她究竟是入佛还是入魔,那都是一念之间的差别。

    我对我师姐的过去,了解得很少,大多都是一些她告诉我的只言片语。她几乎从不开口提及她的过去,但我觉得她,一个当时还不满十二岁的孩子,或许经历了能够改变她一生的重大事件。

    后来我将那些碎片仔细拼接完整,才隐约明白了她的身世。她是突厥部落里长大的孩子,她的父亲是后突厥某个部落中的一名勇士,母亲是他父亲掳来的粟特女子。据她所说,她所在的部落,在与武皇军队某一次征战之中,正好被征调于最前线,几乎全军覆没。她们部落后来被其他部落吞并,她十岁就嫁给了某个突厥勇士,当晚就被破了身,那个粗鲁又雄壮力大的蛮汉,差一点将她弄死,她生不如死地在床上躺了数日,后来趁着那男人醉酒,一刀杀了他,然后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一路历经艰险,咬牙挺过,后来来到碎叶,好不容易成为了这里流浪孩童的老大,每日能命令手底下的孩子偷东西给她吃,活得正自在得意,却没想,来了一个臭和尚,不知使了什么**术,解散了她的童子军,还将她打趴在地,她不得已,只得屈服于这个和尚,暂时出个家,跟着这个和尚混饭吃。

    我的师姐,顽劣难驯,就像宁远(即大宛)最烈的野马,从不服任何人。她天生桀骜,自命不凡,始终觉得自己比别人要高明一等,也喜欢颐指气使地让别人替她做事。不得不说她有这样的本事,她也确实相当聪慧。至少我这样愚笨的人,是无法企及的。

    她也相当狡猾,并非桀骜到铁板一块,她知道能屈能伸的道理,也知道在不同的人面前表现出不同的模样,能让她活得更好。她对着师尊是一副听话乖巧的模样,对着我又是另外一副嘴脸,我想她对于我这个师妹的到来感到很愉快,因为她终于又有一个可以欺负的对象了。

    但我始终觉得,她本性是良善的,尽管性子不讨人喜,但她依旧会在不经意之中对我表露出关怀。她在某些方面很大方,比如她从不护食,有东西吃,一定会分给我。我认为她是崇拜江湖侠义的人,她很看重收到手底下的“小弟”,虽然很多时候她态度恶劣,嘴上也不饶人,但该分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

    她在部落里跟着她父亲学过摔跤、骑射和刀术,有些功夫的底子,因而有本事收编碎叶街头的那些流浪乞儿。但是比之我们的师尊了明,那些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师尊了明大师,乃少林出身,习达摩掌法与罗汉棍法,后因佛法感悟发生转变,不再认可少林禅宗的教义,遂打出少林铜人阵,从此自成一家,游方世间,乃是隐世的武道高手。我与师姐拜在他门下,便也随他开始习练功夫。我的师尊,还会给人看病,是一流的跌打大师,因而我们一面游历一面行医化缘,也能保证衣食无忧。

    那些年岁,是真的快乐的,我与师姐每日打打闹闹,在师尊的管教和关怀之下成长,走遍了天南地北,觉得自己就好似自由高飞的鸟雀,无拘无束。师姐虽然嘴里总是挂着“等哪日我出师、还俗”这样的话,可却不曾见她有离开的打算。我其实很喜欢师姐,也很羡慕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记得在师姐二十岁那一年,我专门雕了一颗胡桃送给她作为生辰礼,师姐很宝贝地一直带在身上,这件事一直让我很暖心。

    我们花了八年的时间,走遍了西域,后来离开了西域,去了巴蜀之地。在那里,我们的人生轨迹发生了第一次转变。

    我记得那是五月的某一日,我与师尊、师姐来到了蜀州靠近群山的一处名叫鸾汀乡的山间小村落。这里十分宁静,山路艰险难走,来往行人寥寥无几。我们敲开了村中一户人家的门,这里的人很淳朴,也很欢迎我们的到来。于是我们在这里暂居,师尊说,他这些日子想去山中采草药,有些珍贵的草药,只有蜀地大山之中才有。

    于是第二日,我们便随着这户人家的儿子入了大山。这位向导是山中打猎的好手,对这附近的山中情况十分熟悉。我们采草药很顺利,这位向导也很健谈,与我们说了很多当地的传说。说他们这个地方,曾经是神族隐居的地方,神族都是鸾凤鸾凰,背身双翅的飞天人,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神族离开了,只留下了一个地名“鸾汀”,仿佛证明着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我和师姐嘻嘻哈哈,只当故事听了,全没当一回事。

    当我们攀上一座山头,却望见远处的山坳之中,有一大片雾气迷蒙的地区,那里寂静无声,飞鸟不见,似乎很是不同寻常。

    师姐很好奇,询问向导那里是什么地方,为何这么大的雾气全凝聚在那里。向导闻言面色一变,缄口不言。在师姐和我不断的追问之下,他才勉强开口解释道:

    “那里是妖魔洞窟,进去就出不来了,会被雾气吞噬,尸骨无存。”

    我心生恐惧,师姐却不以为然。她悄悄与我说,那之中一定有什么宝贝,当地人故意编了个吓人的故事,就是为了不让人接近那里。我劝她不要前去,她却反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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