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分卷阅读54

    “她有病,要吃人的心肝,才能治病。可是……吃了,她还是死了……”张大娘子道。

    沈绥心口堵得慌,喘不上气来。

    “你认识周大周三吗?”沈绥问道,她的语气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认识……”

    “朱元茂在哪里?”沈绥问,她的这个问题,似乎与上一个问题没有表面联系。但细想,还是有的。

    她缓缓指了指竹屋西北角一块地板,再无言。

    沈绥向外道:

    “进来几个人,把那地板撬开。”

    有几个胆大的府兵拿着撬棍进来了,沈绥又对忽陀道:

    “把竹篮给我。”

    忽陀将那一直提在手中的竹篮递给了沈绥。沈绥揭开竹篮覆盖的蓝布,将篮子放在了张大娘子的眼前,道:

    “多谢你的绳索,救了我的命。我当时劈开了一具悬棺,那是你辛苦打造雕琢的,我心中过意不去。悬棺落入江中毁了,身躯也被山魈分食了,只剩这条手臂。”

    沈绥明显的感受到她的呼吸越发急促,隐有胸瘘之声。但她已失去了发怒的气力,最后只是颓然道:

    “第几个悬棺?”

    沈绥回忆了一下:“中间偏西那一列,从下数第五具悬棺。”

    “他是我小舅舅……”她道。

    沈绥默然。

    “这手臂,焚了,敛了灰,撒入江中罢。你为他上柱香,就在那下面,有他的牌位,他叫周应。他不会怪你的,他生前,最是与人为善。还有…还有我阿妹……”张大娘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沈绥道:“好。”

    地板被撬开了,沈绥带着人进入其间。这是一条长长的地道,并无人工雕凿的痕迹,是天然形成的。空间不大不小,刚好够一个人站立着通行。地道先是向内深入了一里多,又向下延伸几十丈,最后抵达洞口。一出洞口,便是一个十丈见方的窟室,正北的方向,摆放着一张硕大的牌案,其上叠放着八十多座牌位。

    全是周家村人的牌位。

    牌案前,有着更让人震惊的景象。一个硕大的十字架立在地面之上,一个人被头朝下绑缚其上,双臂张开,双足并拢,脖颈被割开,血已经流了满地。那伤口不大,血水恐怕流了很久才流干,这种死法有多折磨,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晓。地面上的血尚未完全干涸,恐怕他彻底死去也就是这两日之间的事。

    洞窟内弥漫着血腥气与腐尸气,那个绑缚在十字架上的人,也即将开始腐烂。

    沈绥有些心悸,脚下一滑,没站稳,差一点摔到。幸亏身旁的忽陀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她才不至于太过失态。

    “大郎!”忽陀很是紧张,他也明白,眼前的景象对大郎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火光明暗中,沈绥的面色有些发白,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然后强行镇定情绪,步履踉跄地走上前去查看。

    “是……是朱元茂……”沈绥在仔细观察了十字架上绑缚的人后,回道。那个曾经在军界叱咤风云,身高六尺多的魁梧将军,如今成了这样一副腐尸的模样。

    沈绥多想将他复活,然后揪着他的衣襟,逼问当年之事,但是他死了,如此草率又不负责任地死了,她再也不知道该去问谁。百转千回,最终还是要重头再来,还是要重头再来啊!

    她默默坐在血泊之中,任残留的血水染红衣衫,沉默不语。

    ***

    朱元茂长江游船失踪案告破了,与此案一同告破的还有一年半前的卢子修一家满门虐杀案。这两起案子牵扯出了十六年前的周家村灭村案,但是周家村案却因年时久远、证据不足,未能立案重查。最终只是因为张大娘子的一句证词:“是卢子修杀了周家村全村人”而被定案。周家村的血腥罪孽,最终被归到了一个死人的头上。

    沈绥心情很不好,从奉节来到江陵的这几日,她很少说话。她骑在马上,随着大部队入了江陵府,俊俏的侧脸透着刀削斧凿的严峻。

    江陵府刺史箫仲飞出城来迎,一身赤红官袍看着如他的心情一般飞扬。他心情是真的好,摆脱了那起让他愁白了头发的卢子修满门虐杀案,真是让他仿佛年轻了好几十岁。而破了此案的沈绥,自然就成了他的大恩人,必须要好好感谢一番。

    然而沈绥对他却有些冷淡,她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应付这位江陵刺史。好在,沈绥的疲惫张说是看出来了,应付箫仲飞的事,就被他揽走,交给了裴耀卿与刘玉成。

    三位钦差、张说以及随行的张若菡等人全部入住了刺史府。刺史府早就做好了迎宾的准备,每间客房都派了粗使仆役。沈绥一入府就唤来了洗澡水,入浴更衣。晚间,还有一场接风宴,他以疲累将病为由给推了。她打不起精神来应付任何人,只想好好睡一觉。

    氤氲的水汽蒸着她的面颊,她将头脸没入水中。水下的世界,是奇异的世界。听不见烦扰,看不见纷争,只有一片静谧。她的长发散在浴桶之中,浮在水面上,如温软的黑云。

    她想到了张大娘子,听说闺名叫做瑞锦,她的妹妹叫瑞秀,两人其实是双胞胎。很多很多年前,在她们还很小时,张越的家里人抱着她们走过江陵城的街道,羡煞旁人。她们是江陵城著名的“双生花”。她们的父亲是江陵府的司马,是从五品的地方大员,是十年寒窗苦读考取功名的寒门学子。她们的母亲周氏虽然只是木匠家的女儿,但与张越是糟糠夫妻,不离不弃。张越父母早逝,是周家含辛茹苦地供他读书,还将女儿嫁给他。他很争气,从未让岳丈一家失望。

    瑞锦瑞秀曾经很漂亮,虽非饱读诗书,亦是秀外慧中。谁都觉得,她们将来会嫁给很有出息的男子,过上幸福的日子。但是命运向她们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从此她们与理想中的生活背道而驰。犹如那艘坍塌在轨道外的龙骨,再也不可能变作一艘漂亮的船,沿着轨道下江远航。瑞锦毁了容,是在卢子修府里做工时,被人打的,没有钱治病,从此成了丑八怪。瑞秀的面容沈绥未曾见过,因为她看见她时,她已化作腐骨。

    沈绥永远不能知道,秀外慧中的双生花,曾经有多漂亮了。就像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曾经她们的生活,有多幸福。

    瑞秀死了,瑞锦的愿望是火化妹妹,骨灰撒入江中,去陪父母。她对自己的遗愿亦是如此,她杀了人,杀了很多很多人,没有活路,她明白的。过了今年秋天,她就将被处死。好在她们有这样一种被称作死亡的方式,来完成她们下江远航的愿望。

    就在数日前,沈绥亲手将瑞秀的遗体与周应的手臂火化,撒入江中。被困悬棺时,她本想带那只手臂上来,仔细勘验一番。但是当忽陀告诉她江滩船坞里有两个人后,她忽然明白,她没有必要再去勘验这只烧焦的手臂了,因为故事所有的碎片已经集齐,她看懂了这个故事。

    这是一个只有她能瞬间看懂的故事,看懂了,宁愿自己不曾去看。

    十六年前,周家村燃起了大火,毁了八十二户人的一切,包括一对豆蔻年华的双生花。十七年前,长安城燃起了一场大火,毁了一座府邸,一个家,也毁了另外一对双生花。

    如今,这对双生花,一个坐着轮椅,一个哑了嗓子,一身的伤疤被纹身掩盖。她们戴着假面,再也回复不了从前的容颜,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哗啦”,她从浴桶中站起身来,晶莹的液体从面上滴落,不知是水还是泪。背后的凰涅纹也滚着水珠,从那逼真绘出的凤眼滴落,那是凤凰的眼泪。

    她从浴桶中走出,取了干巾擦干身子,开始着衣。亵裤、内单裤、裹胸布,刚穿上内单衣,“吱呀”,外间屋门被推开了。沈绥不甚在意,因为之前沈缙与自己说,要让蓝鸲来替她理一理衣箱,她还特意留了门。沈绥喊了声:

    “来了啊蓝鸲,衣箱在榻旁。”

    来人未答话,但是脚步声却循着她的方向而来,缓缓绕过了屏风,进入了浴间。沈绥背对着屏风,用干巾拧着长发,一时间没在意,她如今满腹心事,心思根本不在这些琐事上。直到她察觉到背后有视线。

    “蓝鸲,作甚么进来,衣箱在……”

    她回身,看到了张若菡正静静地站在屏风旁望着她。

    空气瞬间凝结……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很伤感,直到写完这章,觉得完成了写唐谜的第一个阶段——表达清楚主人公执念的情感动源。沈伯昭,为何要如此执着地走上一条不归路,希望有人能理解她的情感。她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平反,但是在这些之前,她想要弄明白当年那场悲剧的真相,再决定自己是否要复仇,是否要平反。她对当年一无所知,她必须查清楚,否则她死不瞑目。

    有人觉得这文的套路很像《琅琊榜》,而以上这段话,则是《唐谜》与《琅琊榜》最根本的区别。这是一个与《琅琊榜》截然不同的故事,梅长苏知道一切,所以他一切在握。而沈绥一无所知,正因为她一无所知,所以她要去解谜,所以这是唐谜,而不是琅琊榜。

    第五十九章

    沈绥喉头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莫名其妙地清了下嗓子, 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莲婢怎的来了, 有事吗?”

    张若菡嘴角泛起浅笑, 反问道:

    “无事,就不能来找你?”

    沈绥干笑一下, 道:“当然不是。”

    说话间,沈绥一直在拉自己的衣襟, 掩好领口。她无比庆幸自己身上是穿着衣服的, 好歹有一层单衣可以遮羞。也无比庆幸莲婢是在这个时候进到她房里来, 若是早个一刻半刻,她就得蹲在浴桶中与她“坦诚相见”, 那该有多尴尬。

    好吧, 不只是尴尬,更是无比的羞赧。

    于是她又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沐浴不栓门,她实在不该抱有侥幸心理的。幸亏进来的是莲婢, 若是他人,此刻她女子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不过话说回来, 也没有谁会像张若菡这般, 如此不敲门直闯她屋内了。

    正走神, 张若菡忽的开口道:

    “你坐下来。”

    “啊?”沈绥疑惑。

    “你坐下,我替你干发。”张若菡再解释,语音柔和,但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绥踌躇了片刻,道:“这……不好……”

    那个“罢”字尚未出口, 她就结舌,因为张若菡看着她的眸光忽的犀利起来,她心底一颤,再不敢多言,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梳妆台前。

    张若菡取了干巾,站在她身后,微凉的手撩起她润湿的乌发,温柔无比地用干巾擦拭。沈绥身躯僵硬,心口咚咚乱跳,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仿佛一只被煮熟了的河虾。张若菡的纤指不可避免地滑过她脖间耳际。她的指好凉,仿佛带着一股电流,所过之处,刺激得她皮肤泛起战栗。她又不说话,只是顾自做着手里的事,沈绥从铜镜中看着她,那清丽无双的容颜微微有些模糊,却仿佛更美了,美得她心口暖流纠缠四溢,想将她拉入怀中亲昵。

    “咳,莲婢,伤寒可好些了?药都服了吗?”她没话找话,但这也确实是她很关心的。这几日她被低沉的情绪困住,疏忽了对莲婢的关怀,她都还病着,自己却未曾去问一问病情。最后还是莲婢主动来找自己,实在不该。如此想来,顿觉无比悔恨。

    “你看我像是不好的模样吗?”张若菡又反问。

    沈绥哑然,半晌,憋出来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张若菡止住了手里的动作,“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我怎会没有对不起你,我对你不起的事太多了,还一辈子也还不清。

    张若菡将干巾挂在一旁,开始用篦子梳理沈绥的发。每一下,都无比认真。沈绥心底翻滚着无数的话,可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破案时的伶牙俐齿,此刻却成了笨嘴拙舌。她只能继续僵坐原地,任由张若菡摆弄。

    “是梳双丫髻,还是垂练髻?”张若菡忽然随意问道。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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