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分卷阅读23

    “阿娘,那阿哥阿姐, 好漂亮!”一个尚且被抱在怀里的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在围观人群中说道。

    抱着她的年轻母亲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也掩饰不住地将目光投向那一对璧人。真是难得, 长安城中多长时间没见到如此般配的年轻男女了?真是郎才女貌, 天作之合。

    李季兰隐隐觉察出那白衣金面的女郎对自己有一种敌意, 瞧着她一直与沈绥面对面踏歌,李季兰算是回过味来了, 看来, 这应当是一对有情人啊。瞧着,似乎情还不浅,这醋味都蒸发到空气里来了。

    李季兰弯唇一笑, 虽被无礼唐突,取代了踏歌领唱的位置。却也饶有兴致地继续在沈绥身旁踏歌, 观察二人的动向。内心的八卦之情熊熊燃烧, 这位对男女之情有着独到体会和思想的女冠, 此刻已经有无数的鬼主意在脑子里转动了。

    再说那金面女郎,唱出一句“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枫迟。”之后,得到沈绥“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的唱和, 她藏在袖袍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强忍住内心情绪的鼓动,她再度掐准节奏,领唱新一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此诗大名鼎鼎,立刻就有人唱和道: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沈绥依旧是如若局外人一般,寻常唱和,并无异态。只不过,这一次唱和的人数明显减少了。有一些很有眼力见的人正在观察这边领唱人的情况,他们可不愿做那不识趣之人,若是能成人之美,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值此佳节,若能看到场中那一对璧人走到一起,他们可不都是做了一回牵线月老了嘛。

    此诗唱和声落下,领唱的金面女郎忽的顿足,一挺腰身,举手一拍。“啪”,清脆响亮的一掌,不远处的沈缙一直在观察这边的情况,见状立刻心有灵犀,一拨琴弦,曲调再一转,场中气氛忽然一变,西域的龟兹乐风立刻占据了主导。

    广袖翩然、欲语还休的汉风踏歌,变作了西域热情的胡旋舞蹈。白衣金面的女郎灵动地旋转起身姿,犹如一只半展羽翅的白鹤,优美地展现自己的身段。雪白的广袖襦裙,在她身躯的旋转带动之下,勾勒出绝美的螺旋衣浪,衣摆上绣着的金莲都好似绽放了一般。每一转,她那金面之下的清眸,都会凝驻留存于沈绥双眼之中,忽而闪现,忽而消失,复又流连、缠绵。好似那春蚕吐丝,粘连、延展,丝丝缕缕绕着心头。身后长长青丝系着的发辫,随着旋转勾出一尾温柔清媚的墨线,好似扫在了沈绥的心头,瘙痒难耐。

    莲婢姐姐…你可饶了赤糸,你这般,赤糸承受不起……

    此刻的沈绥只觉心脏鼓动到即将要炸破,气息紊乱,已经不能再压制自己的情感。如若不是有银面相覆,她已经无力遮掩发烫的面颊。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金面女郎给了沈绥致命一击。她今日穿着的广袖交领襦裙并不适合踏歌,若不是她有着高超的舞技,一般人早就被长长的衣摆绊倒了。但饶是如此,金面女郎亦不能完全幸免于难。交领襦裙,腰间的丝腰带翩翩滑顺,在踏歌时,特别在胡旋舞这等剧烈的舞蹈之中,腰间的衣带将欲散落而开。且,原本披在外的禙子就因为舞蹈,后领垂坠,双肩半露,垂落到了背间,成了帔帛,如今内里襦裙的腰带又要散开,那可要春光大露了。偏偏胡旋舞正跳到酣处,一时半刻停不下来。

    金面女郎全身心都在对面那人的身上,竟然一时不查,未曾觉衣带渐散。倒是让一双鹰眼的沈绥注意到了,一时间大急,却不知该如何提醒她。偏此时,鼓点节奏又到了,金面女郎再度张口领唱: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就在那“棋”字音落时,衣带终于彻底散开。金面女郎吃了一惊,连忙想要伸手去护衣裙,却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长有力的臂膀伸了过来。穿过她臂下,紧紧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将衣裙牢牢固定在了她的腰间。随即为了掩盖不自然又突兀的身体接触,沈绥腰间一顶,单手将她举起,胡旋舞从单人回旋,成了双人回旋。

    一时间,天青衣袍与白衣金莲纠缠在一起,就好似碧空万里中,白云朵朵,掩映着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灿烂明媚。

    下一句的唱和,就在这时,通过一旁李季兰优美的声线,唱将而出: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四周无人出声,全部痴痴望着场中那一幕。此句竟成了李季兰一人的独唱。

    原本在前一句唱出时,为了配合唱辞,曲调已经由欢快的胡旋舞曲调转入舒缓温柔的宫音,二人回旋之时,就连琵琶鼓点都停了下来,只能听见古琴与箫笛的幽幽曲调在飘荡。此情此景让不远处的沈缙都不禁心跳加速,手下抚动琴弦也不由自主地柔和缠绵了起来,音色更加靡靡入骨。

    “咚咚”,沈绥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沉沉的一顿,牵连得她心口都好似鼓胀了起来,情思满溢。檀香,混合着她儿时就熟悉无比的体香,将她温柔包围,好似一双柔软的手,毫无悬念地裹住了她的心窝。

    “咚咚”,张若菡那寂索多年的心扉,再度轩然敞开。她看到了,看到了那双漆黑星眸中的情思,完全无法掩盖,就那样炽烈地流淌而出,流入了她的心底。好似积累了三春三秋的思恋,终于爆发而出。

    那腰间的臂膀,滚烫滚烫地禁锢着她,让她喘不上气来。那人身上的草药香气扑面而来,干爽清心,让人不禁心生好感。她们贴得那么近,呼吸相关,隔着薄薄的两重面具,虽未明言,却彼此心知肚明对方的身份。

    入骨相思知不知?我思君如狂,君可知?

    音落,踏歌停,沈绥缓缓将张若菡放下,却不敢松手。张若菡扶着她的双肩,贴着她的身子,双脚落地,金面下的双颊已然绯红似朱砂。一双本来清寒冷澈的眼眸,此刻却柔情似水、波光绵绵。她低着头,不去看沈绥。双手悄悄地护住了自己的衣裙,声如蚊嘤:

    “沈司直,还不放手?”

    沈绥手顿顿地松开,银面遮挡不住她赤红的耳郭,张若菡身上的香气让她恋恋不舍,想呼唤她的乳名,但话到口中,却又被生生吞下。等提着裘氅的无涯匆匆跑上来,给张若菡披上。沈绥这才缓缓退开,躬身深深一揖,压抑着嗓音中的颤抖,尽量平静道:

    “三娘子赎罪,绥,唐突失礼了。”

    张若菡金面下的红唇轻咬,那一句:“无妨。”却久久说不出口。怎么能无妨,她心已乱,已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对赤糸以外的人动心。

    张若菡不答,却有人代她答了,人群堆集的楼梯口,不知何时站了一小队的卫兵,卫兵将人群挡开,一个紫色的身影正提着剑走了上来,怒不可遏的女声冷冷回荡在鹭台之上:

    “你确实失礼了,沈司直。”

    沈绥循声回头一看,心下不由一沉,口里发苦,本来还滚热的心,被兜头一盆凉水熄灭,冰凉冰凉。谁来不好,偏偏是她,她最敬爱的晋国公主阁下。

    李瑾月不知是何时来的,或许有一段时间了。一身绛紫色圆领衫,外罩纱袍,高冠束发,威武赫赫。她缓缓步入场中,威严的目光环视四下,鼓乐手以及看热闹的士人百姓,都在她的目光之下低了头,噤若寒蝉。谁都能感受到这位晋国公主阁下此刻糟糕无比的心情。她就这样缓缓走到沈绥身侧,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具覆面的两人。半晌,她忽的将手中长剑连柄带鞘往身前一杵,“铛”的一声,吓得四周人各个心一跳,有些胆小的现在就想溜走了,却也有不少人想留在这里看热闹。金面女郎的身份虽然不明了,但是晋国公主怒气冲冲地出现于此处,似乎还是针对当下的大红人沈绥,这可让八卦的长安城百姓不能不好奇了。

    “下官沈绥,见过晋国公主阁下。”沈绥定了定神,后撤一步,拱手施礼。

    然而李瑾月却并未接这个礼,只是雕像一般扶剑站在那里,杀意在凝聚。

    沈绥半天得不到回应,只得自行起身,就看到李瑾月正准备拔剑,当下手就按到自己腰间的雪刀之上。

    “李瑾月!你干甚么?”张若菡惊怒出声,即便心情跌宕起伏,她依旧尽了最大的克制,压低声音,不让四周人看出不妥。

    “莲婢你退下,对你无礼之人,自有我来对付。”李瑾月说话已经丝毫不给沈绥留情面了。沈绥站在原地,无比的尴尬。

    “李瑾月!”张若菡气恼不已,只觉得这人怎么如此不识时务,不明大体?她一个嫡长公主,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就落上一个为女人争风吃醋的恶名。

    然而她如何能挡得住怒发冲冠的李瑾月,剑已出,李瑾月起手挑战礼,宏声道:

    “瑾月素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号,今日借贵地音律比试之际,向沈司直挑战。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剑锐。沈司直,意下如何?”

    沈绥银面下的脸色有些苍白,今日事态的发展,有些超乎她的预料了。

    此时此刻,她也确认了一件她担忧已久的事情,那就是李卯卯这家伙真的爱上莲婢姐姐了。当年得知这个消息时差点没把她气到吐血,以至于旧病复发卧床七日难起,如今又看到她为了莲婢姐姐如此愤怒地站在自己面前,要向自己挑战,沈绥真的是五味杂陈,久久难言。

    “怎么,不敢了?你若能赢我,我恕你无罪!”

    沈绥是知道她性情的,这口气她若不发泄出来,定然不肯罢休。这家伙此刻就是一头暴怒的狮子,谁也拦不住她。无奈之下,沈绥只能应下挑战,然后假意认输,让她发泄出来,以后再思索补救之法。

    但是还没等她开口,忽然李季兰笑着发话了:

    “今日上元佳节日,不宜动刀剑。依季兰看,晋国公主阁下不若与沈司直一道跳一曲《秦王破阵曲》,化武为舞,以舞会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出现的诗词与曲目:

    1、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元稹《离思五首·其四》

    2、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温庭筠《南歌子词二首 ·新添声杨柳枝词》

    3、《秦王破阵乐》即《秦王破阵舞》,又名《七德舞》,是唐代著名的歌舞大曲,最初乃唐初的军歌,公元620年,秦王李世民打败了叛军刘武周,巩固了刚建立的唐政权。他的将士们遂以旧曲填入新词,为李世民唱赞歌。李世民登基后,亲自把这首乐曲编成了舞蹈,再经过宫廷艺术家的加工、整理,成了一个庞大的、富丽堂皇的大型乐舞。该曲属武舞类,需着甲胄刀剑舞蹈。此曲在国内已失传,八十年代,才从日本迎回。

    第二十八章

    沈绥银面下的双眸盯着李瑾月, 并不退缩, 目光之中亦没有刺怒之意, 却有一种平静审视的态度。她在等待李瑾月的决断, 她要看看,她所看中的人, 是否有她应当具备的气度,而不是像个小孩子一般, 只知道霸占自己喜欢的东西, 旁人动也不能动。

    李季兰笑脸相迎, 话说得漂亮,已经给了暴怒的李瑾月台阶下。若李瑾月能应承下来, 场面也不至于太过剑拔弩张, 当能缓和许多。《秦王破阵乐》乃是大唐的军歌,踏歌起来气势磅礴,多多少少能唤醒晋国公主这么多年峥嵘岁月的记忆, 让她的头脑冷静一下,暂时忘却心底的儿女情长。李季兰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 提出一个如此巧妙解围的建议, 真是有一颗七巧玲珑心。

    作为一个眼光极其毒辣, 消息又异常灵通的长安城红人,李季兰已经猜出了那位金面女郎的身份。怕不是早几年曾经与李瑾月一道站在风口浪尖的那位张家三娘罢,早就听闻她的美名,今日终于得见风采了。真是翩翩佳人,遗世独立, 这世间恐怕都再找不出第二人能与她相比。怪不得就连晋国公主此等人物,也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顾性别与身份,痴痴相求。

    李瑾月微薄的红唇抿成一条刚毅的直线,明亮杏眸中腾起的怒火被她一点一点地压下。半晌,她扬起了莫名的笑容,道:

    “李道长此议甚妙,瑾月军中待的年岁长了,有些习惯真是与军外民间格格不入了。”说着,收了剑,向沈绥抱剑一揖,告罪道:

    “沈司直恕瑾月唐突无礼,瑾月说话粗,沈司直别往心里去。”

    沈绥回礼,温文尔雅:“不敢当,公主性格豪迈,绥甚为倾慕。”

    眼瞧着公主答应了,李季兰微微一笑,便开始张罗着乐手们准备演奏《秦王破阵乐》。完整的《秦王破阵乐》乃是宫廷雅乐,需要有雅乐八音共同演奏完成,此八音分别为:金、石、丝、竹、匏、土、革、木。注虽然现场缺了不少的乐器,但是好歹八音已经全了五音,《小破阵乐》已经能演奏了。鹭台边缘有一架编钟,李季兰亲自执锤起音。很快,管弦丝竹鼓罄缶全部加入,小破阵乐乃当今圣人亲自改编,加入了琵琶的元素,舍弃了一些沉重繁琐的篇章乐器,显得更为欢快,也更为奔放矫健。

    场中已经让出一块空地,四周再度围满了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不知是哪个好事人,将公主与沈绥斗舞的消息传了出去,不远处朱雀门踏歌的很多人,都闻讯赶了过来,整个鹭台已然拥挤不堪。人人抻着脖子往人群中央探看,也就只能看到紫色或者天青色的袍角翩然翻过而已。

    曲调刚刚开始,沈绥与李瑾月两两相对,各自举起刀剑,敬军礼。随即几乎同步一般,伏低身子,脚下踏着舞步,压着鼓点,彼此相对,旋转起来。伴随着鼓点越来越快,她们的舞步也越来越快,上身的肢体动作也开始多了起来。刀剑不出鞘,连鞘而舞,此舞动作大多脱自大唐军中的横刀刀法,不过,也因人而异,并非一成不变。比如沈绥的舞蹈动作就更为潇洒狂放,那是她将自己的刀**夫自然而然地展现了出来。而李瑾月干脆化刀法为她的长剑剑法,步步锋锐峥嵘,威武自生,带着天然的王者霸气。

    伴随着曲调渐入佳境,有铿锵的歌声从二人口中唱将出来: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李瑾月歌声音色清亮高亢,分外响耳,引得人精神一振;沈绥歌声沙哑低沉,如影随形伴着李瑾月的歌声,既不会被她的歌声淹没,也不会太过出挑,反倒起了相当美妙的衬托。

    围观众人,也跟随着一起唱和,声音震天: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唱完此句,雪刀紫剑相击,象征着将士互相庆贺。“铛”的一声,刀与剑虽都未出鞘,但是这无疑是二人第一次的碰撞较量。李瑾月内里压抑着一腔愤怒,这一击出了九成力,几乎没有留手。但是让她意外的是,沈绥的力道不差她分毫,且控制得极为精确,犹有余力,不见她接此大力撞击后,身形有任何的不稳。李瑾月眸子一沉,本来那股怒火反倒熄灭了,她望向那一双藏在银面之下的漆黑双眸,深渊暗沉,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但是却莫名的熟悉,让她心底不由泛起疑惑之情。这不是她第一次觉得沈绥很熟悉了,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她们曾经见过。

    鼓点有力地敲响,李季兰的编钟声应和着鼓声,透出沧茫雄壮的气魄。沈绥竖刀击地,同时双脚连连重重踏地,打着旋,围绕着李瑾月转。李瑾月傲然站在原地,长剑立在身前,也跟着节奏敲击地面。下一句唱和随即而来: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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