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赠一朵菊》分卷阅读56

    打白芥出来之后,草人的势头更猛了,眼看着草人渐成合围之势,南信一边冒冷汗一边指挥剩下的兄弟拿东西砸白芥,先是通行玉牌,再是脚上的鞋子,最后南信掏出家底,用钱砸!

    这败家玩意带头表演了一出挥金如土,大大振奋了周围的人,长亭也跟着脑子一热慷慨解囊。

    草人众多,厚如城墙,这样一堵墙挡在白芥前头,南信他们保全自身都难,想要偷袭成功,好比驴生戟角,压根没戏。

    没过多久,底子就掏空了,可见这世上有砸钱也未必能解决之事。弹尽粮绝的众人望着黑云压境般涌来的草人群,忽生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壮感。

    当是时,有一人神祗般从天而降,单薄的一身黑袍,在瑟瑟北风中却肃立如高塔,静默地挡在南信诸人身前。

    无数鬼面飞头一窝蜂地涌来,呲牙咧嘴如野狗,与草人打成一片。

    长亭仰望他的背影,惊道:“我见过他!他是千风!”

    长亭一时间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初她只觉得千风博闻强识什么都懂,没想到他还会如此奇招,相比之下,长亭更觉得惭愧,自己文不成武不就,生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还拿去骂人了,值此危急存亡之际,除了送死,什么也做不了。

    千里明与白芥遥遥相对,一黑一白在猎猎风中无声对峙。

    从白芥现身镜月湖开始,千里明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傩族显然是知道他们这群碍事者的存在的,然而却放任不管,要么是傩族认为他们不足以构成威胁,要么就是另有图谋。

    直到他赶来穹境见到白芥控制草人行凶,才明白过来——原来傩族的穹境就是为他们而开的!好一手请君入瓮!原本他们只是四散于各处的一盘散沙,而现在聚集于穹境,恰如瓮中之鳖,除非杀出重围,否则插翅难逃。

    可是傩族凭什么认为身份败露之后,他们能用小小的草人围住天下众生呢?

    千里明毅然转身,摘下斗篷帽子,道:“在下捕风使千里明,今与诸位坦诚相见,不语半句虚假之言。傩族借神曲之名,惑乱天下,饕餮横行。穹境一役,赫然在目,证据确凿。某在此奋臂呼正义之士,浴血而战,驱傩族还安平!”

    话音一落,四面八方的十里朝颜齐呼,万千纸雁飞笺化蝶而飞,无数混沌之中的人们被纸雁飞笺叼着衣襟往穹境赶来。

    南信长亭一众人讶然望着千里明,这个头上没毛、身子单薄、看着矮小的少年,除了仰望,居然再寻不到合适的角度。

    大概也只有千里明自己知道,摘下这多年覆在头顶不敢取下的帽子,是将怎样一段过去揭开给人看。

    而此时,一张画纸飘飘然而落,人未至而先闻笑声,敛骨自画中走出,弯着一双狐狸眼盯着千里明:“你以为这里还有多少你们的人?”

    说着,敛骨掩着嘴笑,手持一只粗毛笔,当空比划了一番,几笔落成一个字,敛骨笑眯眯地说:“杀。”

    四下里传来叫嚣声,闻声赶来驱傩族的人们脸上皆浮现一个“杀”字,红着眼朝这边奔来。

    同样混乱的还有浮石。

    半枫和村里的一众人在山林的妖雾中走失,分散成了好几拨人,苏和子、半枫、大伯子三人在林中四处寻找其他人,连最初的方向都弄混了。

    忽然苏和子瞧见前面有一个扛着斧子的年轻人,大伯子隔着雾瞅那模糊的轮廓,一拍手——那不就是他家的混小子嘛!

    寻子心切的大伯子二话不说,抛下半枫和苏和子就冲过去。苏和子要拉他,没拉住。

    大伯子赶过去之后,还真没认错,真是他儿子!大伯子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骂他:“混账小子!让你瞎跑!让你瞎跑!”

    骂了两句撒了一通火,大伯子心里才舒坦些,看着气鼓鼓的儿子,打算安抚一下,忽然一张白纸出现在儿子身后,像张嘴吃人的怪物!

    大伯子将儿子往边上使劲一推,只见那白纸迎面扑向他,他心想,果真是吃人的……接着两眼一黑,成了纸上人像。

    剩下他那死里逃生的儿子惊愕地呆在原地,盯着画像泣不成声。

    半枫赶过来,捡起地上的画像,一口气滞在胸口,神色木然,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仿佛成了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苏和子从他手里取走画像,眼睛顷刻便湿了,心里骂道:“死老头子,叫你冲动!活该!你活该!”他将画像小心地塞进衣裳里,无声地将某样沉重的东西担在了肩上。

    半枫捂着自己的胸口,感觉到一阵空落落的压抑感,好像里面胡乱跳着的心被挖去了一块,而后被人用铁石补上了,无痛无觉。

    他恍惚间想,好像自己从来没有为谁掉过泪,也没有为谁心痛过。

    妖雾渐渐散了,来时沸反盈天一群人,走出林子的,却只有孤零零三道人影,在凄冷的夕阳下立成一排,就像三根树桩子。

    负雍转身,笑吟吟地对上半枫这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道:“你终于来了。”

    (五十五)雾城志异:反戈

    半枫看见负雍那张脸,脑中如惊涛拍岸般,一下子涌现出无数画面,仿佛许多未解之事一时间有了头绪。

    未卜镜里那张笑脸一定是眼前这个人的!

    这世上要找到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都难,到底他们之间有何渊源,以至于能拥有两张如出一辙的脸?而且令半枫背脊发凉的是,这个人对他似乎知根知底,而他却对此人一无所知。

    这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你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负雍走近了半枫,伸手拍他的肩,道,“别紧张嘛,我不会害你的。你说说你啊,我请你到神曲看戏,你怎么这样不听话,非要跑出来受累?啊,忘记自我介绍了,负雍——我的名字。”

    苏和子心里冷笑,附庸?可真是个绝无仅有的好名字呢。

    负雍似乎看出了他们心里的吐槽一般,微笑道:“要说起来,这名字还是拜你所赐。半枫,我给自己取这个名字,就是为了提醒自己,这世上还有你的存在。”

    半枫:“你到底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说了吗?负雍,”负雍说着凑到了半枫耳边,放低了声音道,“你的附庸。”

    不知为何,负雍的靠近让半枫感觉到一阵压力,他莫名地排斥这种感觉,然而一旦负雍离开他三步之远,对方于他而言又仿佛充斥着致命的吸引力。

    苏和子发现半枫反应不正常,便推了负雍一把,叱道:“你离他远点!”

    负雍倏然收了笑脸,冷眼道:“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你现在有命站在这儿,那是我赏的。”说着,他转向大伯子的儿子:“小崽子,你也一样。你们谁要是再开口,我可就没办法再假装你们不存在了。”

    苏和子闻言将那小少年拉到自己身边,咬着牙,心里憋得慌。

    半枫:“你想做什么?”

    负雍这时才展露笑颜,道:“敛骨没跟你说吗?我想请你看我打下的江山,天下都是我的……”

    半枫看着他这张脸,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看见了人格分裂的自己光着身子在人群中表演耍猴。而负雍虚与委蛇的笑容,又让他想起了金蕊——那小子也总爱摆出这种混账笑脸!

    “半枫啊,你说,天下都是我的,那我又何苦做你的附庸呢?可我都做了这么多年了,算起来还有些亏,不如这样,”负雍道,“我会给你打一个大金丝笼子,你乖乖待在里面,我上哪儿都带着你,我们交换一下,你做负雍,我做半枫。”

    半枫感到此人不可理喻,啐道:“……疯子!”

    “错了。疯子是你,”负雍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我是怪物。”

    “你知道什么是怪物吗?”负雍说着,挥手唤来一只长舌猴子和一只长鼻狗。他顺着长舌猴子的毛,缓缓道:“你看这猴子,舌头长得不可思议。它是怪物吧?可是你知不知道,它出生的时候,舌头也只有普通猴子那么短……”

    这些猴子并非是浮石土生土长的,它们来自浮石外的地方。有一些吃饱了饭没事做的纨绔寻消遣找乐子,便弄来一群猴子,玩“猴子捞月”的把戏。

    他们将猴子关在一个笼子里,吊在高高的树上,人坐在树底下,拿竿子吊起吃食,钓鱼一般诱惑笼中的猴子。这些吃食宛如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日子一天天过去,饥肠辘辘的猴子为了吃到食物,只能一点点伸长舌头,每伸长一寸,便朝绝望之崖又走近一步。

    “你再看看它,是不是像狗一样?”负雍指着长鼻狗,“它们也是外头来的,原本都是人呢。你们以为是傩族剜了它们眼睛,但是我告诉你,其实真正的凶手是外面那群衣冠禽兽。”

    半枫闻言心中震撼,不知该不该相信这血淋淋的故事。

    负雍说这些话时云淡风轻,面上仍挂着微笑,他接着道:“你是不是觉得难以置信?也不奇怪,如果说这些事都是傩族干的,不需要什么证据,你们都坚信不疑。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傩族不但不是凶手,还是救世主,你一定不信,甚至觉得荒谬可笑。为什么?为什么一切脏水都能毫无顾忌地往傩族身上泼、任何屎盆子都能往傩族头上扣?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答案。后来我知道了——因为傩族人都是怪物。”

    说到这里,负雍哈哈大笑,说:“怪物除了好事,什么事不做?这么一想,我觉得外面那些人是有道理的,人嘛,本能地排除异己。可是过了一阵子,我又有疑——为什么我们是怪物?这世上的道理也是成王败寇,谁站在至高处,谁就是道理!”

    半枫忽然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傩族非要掌控神曲、掌控天下的缘由,这群人是想逆天改命啊。可这样说也不对,凭什么他们生来就注定是怪物命?

    怪物这个词,往往带着十足的恶意,本身的存在就是没有道理的。

    “天下在我手里,我就是天理。我说那些衣冠禽兽是怪物,他们就是!那些人憎恶浮石,是因为浮石人生来就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怕了,所以排挤浮石人。可是神曲凭什么?神曲的人也跟寻常人不一样,他们被当成神受庸人顶礼膜拜,我们就活该被视作粪土踩在脚下?这个世上没有公道,我就来做这个公道!”

    被负雍这一堆自成一派的道理一通狂轰滥炸,苏和子都晕了,他感觉比佛经还拗口难懂。

    半枫道:“以恶治恶,没完没了,你为何不能将心里的恨放下一些……”

    “你闭嘴!”负雍骤然收了笑脸,怒道,“谁都可以这样说,只有你不能!你担不起的那些罪孽,都是我替你担着,你想都不敢想的恨意,都翻滚在我的胸膛。你以为我是什么?我就是恨!”

    半枫被他吼得一愣:“……你说什么?”

    半晌,负雍又捡回了那虚浮的笑,道:“是我糊涂了,跟你说这些有何用,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半枫心绪难平,方才负雍怒极之下吼出的那番话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他更加肯定负雍与他之间有着纠缠不清的渊源,而且他一定忘了许多事。

    他突然感觉到天地之间席卷而来的寒凉的血腥味,世道是一杆巨大的秤,凡人的喜怒哀乐拿上去称一称,发现喜乐只有那么一点,压在身上的苦不堪言。

    半枫称了称自己的,所有的乐一一对应,而哀竟是一片空白,方觉自己数十年光景,生离死别见了不少,却是铁石心肠,仿佛世事如戏,他只是台下冷眼的看客。

    金蕊那小混账怎样了?千里明那边出乱子了吗?半枫忽然没头没尾地想。

    负雍仿佛洞悉他心思,缓缓道:“你别白费心思,你们谋划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而我们家的小甜甜,除非万不得已,不然我不会动他……”

    半枫忽然想到什么,又惊又怒:“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他想起未卜镜,想起开在金蕊脸上的血红大花,想起金蕊那朵花的来由,忽而猜到了些什么,问:“那朵花……是你画的?”

    负雍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只是微微一笑。

    半枫却暴怒:“你撒谎!你会动他!未卜镜里,我看见那朵花开在他脸上!”

    如果敛骨所言不虚,未卜镜中之事注定成真……

    闻言,负雍神色骤变,皱眉道:“不可能!”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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