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王这才无奈地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来,卫无锋接过,上手一掂就乐了:“徐记酥肉饼!”
长安王讶异:“你知道?”
卫无锋丝毫没想起自己未经允许就开口是御前失仪,颇为快乐地道:“回王爷,属下的值房离西市不远,就几条街,属下等休沐时经常去吃他家的饼。”
皇帝咳了一声:“快给朕拿来。”
卫无锋赶紧递给皇帝,在皇帝面前拆开。也不知道长安王用了什么纸,莫不是军中传递密信,浸水不湿的密纸?竟然裹得严严实实,没有透露出一丝油渍,只有点极淡的鲜香,不是皇帝这样的老饕根本就闻不出来。
卫无锋在心底感叹了一句真是纨绔,皇帝却喜得两眼发光,捧起酥肉饼细细欣赏。宫里的御厨和太医沆瀣一气,替陛下的龙肚分忧,绝不肯给他做油大肉厚的膳食,而这酥油饼外面是炸得金黄透亮的葱饼,里面是筛炸得脆脆的面酥和喷香的五花肉,一层肉一层酥,肉酥交融,当真是极乐死无地也!
卫无锋又做了件令长安王另眼相看的事,他就把酥肉饼给皇帝看了两眼,而后便拿了回来,诚恳进谏道:“陛下,太医说了,您不能吃这个。”
他又转向长安王:“王爷,要不要属下先帮您送回府中?”
“嗯?为什么?”
卫无锋道:“凉了吃不及热的好吃。”
长安王和皇帝相视大笑,长安王轻巧一旋他的手腕,没用半分内力,卫无锋便控制不住地浑身一悚,将肉饼掉到了王爷手中。王爷捧着饼,一丝酥渣都没掉,亲自奉与皇帝:“这本来就是孝敬皇兄的,太医院正说皇兄已自律很久,可以偶尔开开荤。我们兄弟玩笑而已,倒让你见笑了。”
卫无锋讷讷应声,退到一边,心中倒还有点高兴,看来皇帝和长安王确有兄弟情谊。不知为何,若长安王这样的人都会被兄长猜忌、禁锢,他在旁看了也会难过。
皇帝一边吃饼一边道:“还是成璧懂朕,没肉吃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
长安王叹了一声:“所爱固难夺,饼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皇帝一听便噎住了,勉强保持着帝王仪态喝了口茶,平复了才道:“朕都能忍着口腹之欲,你也该早点和云麾使断开。”
长安王脸色微变,似是被触及隐痛:“皇兄!”
皇帝只看着他,眼神里是无所不明的了然。
长安王只得道:“我们早就没来往了。”
皇帝痛心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饼:“朕虽不能吃它,但心里口里无一日不想着它,唉,朕越说越伤怀,还是下棋罢。”
说着,皇帝便很有节制地只吃了一半,忍痛让人收下去,开始和长安王下棋。
如果卫无锋是个聪明人,他便会意识到,皇帝的话术有多精妙。
长安王果然欲言又止,下棋也了无心思,不用他故意输,皇帝便赢了。
皇帝赢了后,摸着胡须,笑了笑,又起身拍了拍卫无锋的肩膀:“这是云麾使同宗的好儿郎,性子实在了点,朕看留他在宫中当值有点委屈,不如跟了你去吧。就算是朕管你要的彩头。”
长安王这才明白,皇兄绕了一大圈,还是为了给他塞人,还是个……他梗了一下,仔细打量卫无锋,发现卫无锋果然长得也颇像:“卫止戈是你什么人?”
卫无锋一愣,卫止戈他当然是知道的,天水卫家这一代最杰出的子孙,靠着赫赫军功博得正四品云麾使的职位,掌理禁宫、皇城内外戍卫,是皇帝最为亲信的利刃。听说卫止戈还和长安王有着极深的袍泽之情,逆王荆王逃入南蛮时,他们二人奉命追杀,历过九死一生的险境。
但在卫无锋的认知里,卫止戈对他而言只是个遥远的名字:“是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的大人物。”
长安王又笑了,这个傻小子确实和卫止戈只有脸像,细看之下有股呆呆的正气,倒是可爱:“不是问你这个……算了,本王自己猜。”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成璧鲜少如此开怀。”
长安王一笑,绕着卫无锋道:“止戈、无锋,你们应是同辈,你不是他的子侄辈。你长得又有几分像他,听说卫家三爷和卫国公也是很像的,按照排行,你应该叫他一声七哥吧?”
卫无锋这才恍然道:“是,属下父亲确是行三。”
长安王思忖,皇兄明知道自己孽缘难了,为什么又送自己这么个相似的人?
却听皇帝道:“朕思念肉食,宫妃便做素肉,聊以慰藉。无锋,你可愿到王爷身边?做个解闷逗趣的小侍卫便好,朕看成璧倒还喜欢你。”
卫无锋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当即单膝跪下,抱拳领旨。
皇帝一锤定音,长安王也只能将人领了回去。
卫无锋初到王府的第一天,以管宁和蕊云为首,王府上下侍卫宫女都来参观他,啧啧称奇,蕊云说他是生得“看了太像,有点讨厌”,管宁则意味深长地让他“好好干”,还安排他在王爷房中值夜。
卫无锋再迟钝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三房儿子多,他生母又不甚受宠,连逢年过节的祭祀都不准进祠堂,所以他也没怎么见过次次站在最前方祭拜的卫止戈,但现在看来,他们长得很像。
卫无锋懒得去弄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王爷是个好人,举止舒怀,心思玲珑,对这样的主子,他只想着尽心伺候便好,不该他知道的,他全都当不知道。
然而他来了还没几天,便做下了一桩大事——
他上了王爷的床,睡了王爷本人。
要让他细想,尽管他已跪了两天,却也还是没想明白,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那天惯例还是他值夜,王爷虽然不说什么,但总爱让他在身边伺候笔墨,看着他站在廊下,有时还能扬起一抹笑意,所以旁人也识趣,把他往王爷身边送。
管宁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对他很好,拉着他提点道:“王爷每月十五旧伤复发,是征南蛮时落下的毒患,必须有人在旁,这一年来王爷不再运功,倒是缓和很多,不过要是王爷命你做点什么……”管宁支支吾吾半天,脸有点红:“你也别大惊小怪的,那是王爷喜欢你。”
说完,管宁便往他怀里塞了一卷锦帛书,卫无锋展开一看:嗬,春宫图。
还是龙阳交欢春宫图。
卫无锋当即心底便有点发毛。
他入内一看,王爷果然和往常不同,平日里他虽然穿着宽袍大袖,行动如仙鹤凌空,但衣领还是扣得紧紧的,如今却敞了怀,散了发,旖旎青丝流淌在枕边,恰似他醉意氤氲的眼波。
都是理不断,剪还乱。
王爷薄醉,也不知把他看成了谁,用一种欣喜而亲昵的口吻唤他。卫无锋走近了,走出了烛光的魔咒,王爷才看清他不是那个人。
于是王爷有点尴尬地让他去拿一个枕头,一个名唤“回梦枕”的枕头。
那是软枕,卫无锋捧在手里只觉捧着一汪水,但他的心却乱了,做不到静如止水。他不住地想着,王爷究竟要梦什么人?是他想的那个人吗?他们竟曾有过旧梦?
他就这么疑虑着,又走进了烛光朦胧的陷阱里,王爷当即便看他看得呆住了。
他也一怔,失手跌了枕头!
回梦枕原来并不是软枕,而是玉枕,不过是普天之下独一块的软玉而已。
玉碎了一截,露出其中不知名的芬芳香球,卫无锋连忙跪下请罪,王爷本有心气恼,但看着他的眉眼,忽然便改了主意,笑意莹莹,挑起他下颔道:“摔了本王的枕头,那便你自己来侍寝罢。”
——事情真发生的时候,卫无锋才恍然,他并不需要那卷春宫图。
因为长安王本人就是一卷活色生香的风月画卷。
卫无锋心底有一根草刺,飘摇着作痛,他想,王爷想必是很有雌伏的经验了。
长安王蜷在他怀里,抵死缠绵,搂着他的肩背,以欢情浓好时如蜜的嗓音对他乞求:“唤我的名字。”
于是他便从善如流,他知道王爷的名字,安成璧。
他一声声地唤,同时腰胯摆动,不停地递送着,王爷在他身下缠得便更热切,呻吟也欢悦得令人垂泪。
明明是欢悦,怎会垂泪呢?
卫无锋讪笑自己,终于明白是来王府做了个替身,一剂止痛的药方。
但他当晚还是做了一整晚的春梦,梦里都是长安王,泪眼吟吟求他唤自己名姓。
第二天他醒来,发现王爷已神清气爽坐在一旁,笑看自己。
王爷还许他睡在自己的床上,卫无锋一惊,连忙跪下请罪,连亵裤都没穿。
王爷还有些不好意思,试探着问:“你以后……就跟了本王罢?”
卫无锋一怔,心头漫上苦涩,长叩道:“属下冒犯,多有不敬,恳请王爷责罚。”
长安王见他都不肯抬头看自己,心底忽然闪过卫止戈冷漠的眼神,立刻便神志清明起来,了然了他的意思。
长安王轻吁了一口气,将缭绕着茶香的茶盏放在一旁,玉白色的手指微微颤抖,不咸不淡吩咐了一句:“那你就去找个地方跪着吧。”
卫无锋如释重负,长拜退出。
如是者,两日已过。
卫无锋拿不准王爷是故意要磋磨自己,逼自己低头,还是当真忘了?
他心底有点贱地希望是前者,其实按照王爷宽和的性子,多半是后者,但他只要一想起这种可能,就觉得嗓子眼儿里堵得慌,心底还泛酸。
这可能就叫做“幽怨”,幽屈而不能诉,情好而日生怨。
卫无锋就这么等着盼着,煎熬着,长安王终于出现在了面前。
王爷还是一样,清标高华,顾盼神飞,他一来,白孔雀们便跟在他身侧摇动着华美雀屏,像仙人临凡。
长安王看着他,竟然笑了,笑得毫无芥蒂:“饿了没有?”
卫无锋喉头一热,沉默。
长安王笑着对管宁道:“看来真是饿狠了,连话都不说。”
管宁上前去摸他肩头一滩黄白相间的东西,软乎乎热腾腾的:“这什么?蛋黄打身上了?别是哪个暗恋你的厨娘来给你偷偷送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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