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一下把他攥住。
阿三有好一会儿都不会动,只愣愣盯夜莺,看他急急向自己求证,看他像一朝出了鸟笼却突然畏惧天地,怕无所依,看他……他……像个错付了痴心的人一样,一下捶,一下闹的,向他撒泼。胸膛里隐约钝疼,像生一块新肉,阿三几乎怀疑,他要多长一颗心出来。
并非他良心发现,那东西早就喂了狗吃,下到黄泉身上也缺少零件。拳头就在底下酝酿,打他个三拳两脚,不怕他不乖乖上船,可是……
“你以为阿哥会跟你一起走……”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眼神凶神恶煞地吊起来,一副恶毒的模样,“不过同你睡过两觉,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他笑他,自来一股看不起的下流,“老实告诉你,阿哥这会儿已经上船了,只不过不和你一起走……”
原以为他至少会慌乱,可夜莺却只顾笑了:“他登船了……”是劫后余生的粲然心动,可惜稍瞬即逝,还没能看清,夜莺又拉着他问,“是哪条船?什么时候出发?也去香港吗?”
他问得太多太细,阿三答不上,越想编,心里越烦躁,干脆抻手把他推开:“愣什么!来带人呐!”他吼两个壮汉,上前提人,“快点,船要开了!”
船锚起锭,深深沉到江面下,一去不返。
夜莺发了疯地吼:“我不去,我不上去!”他蹬地,抱柱子不撒手,“不走……”到底还是难堪地哭了,“昇爷……昇爷……我不走……”那叫声,喊得铁石心肠的人听去,都要扭开头……
可阿三没有心,所以恶狠狠的,一根根掰开他的指头:“送上去!”
大势已去……
邮轮辞别吴淞口,向浩瀚的明天,留下`身后,两道涛涛白浪,转眼消失不见。
靡靡之音的法式大餐间,受余夜昇之托的钱先生坐那喝了三杯白兰地,始终没有等来他要等候的人,正打算去船舱里瞧瞧,却听甲板上一阵骚动,他拉着过路的洋水手问究竟,怎么了?
其实没什么,就是个没坐过轮船的乡巴子,不小心坠海了。
啧啧,乡下人,没见识,何必来登船。
阿拉密司号去往一片陌生的新天地的同时,太阳从厚重的乌云间迟缓地睁开眼。
大阴天,卖报郎在街头行色匆匆的人群中高声喊:
“号外!号外!上海滩大亨余夜昇,策划刺杀华人探长!”
曹昌其死了,倒在一个没人经过的死胡同里,身上中了两枪,死时用手在地上,留了一个血淋淋的,少了一笔捺的夜字。敷岛的尉官亲自带队,不惜闯入租界,荷枪实弹得封锁十六铺和杨树浦等沿江的码头,终于,在一艘英国邮轮上,请下了余夜昇。
余夜昇被捕入狱,杜绝一切探视。
同月,日军支持的共荣市民协会成立了。
会长一张笑眯眯的书生面孔,比故去的曹昌其更和煦,会做人,人人与他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当然,谁敢跟他来强,新会长背后有日本人撑腰,自己又是那么厉害一把狠角色,谁不知道他呀,即便换了绸缎袍,一副儒雅派头,改了响当当的大名,陆润生,陆会长,还不就是原来余夜昇身边的小跟班,左右手小六子,他反了,卖了余夜昇,换来顶高帽子。
阿三一直在等,等过了就职典礼,等过了老六在台上点头哈腰得接过日本人颁发的证书,等到他谢过簇拥的人坐上车,才用一把小刀,抵住他的脖子。
老六一点不见惊,反而扭头去看他:“阿三,这么久了,你上哪里去了,我一直在找你!”
刀尖扎破肉,老六不动了:“我问你……”老三的声根冰窟窿里爬出来的人一样冷,“你还记得当日我们拜大哥的时候,怎么说的?”
“记得,不许扒灰放龙,不许引水带跳,不许江湖乱道。”老六讲得头头是道,“我都记得。”
老三齿颤:“你害了大哥,我按规矩,替大哥行帮规,你认不认!”
“我凭什么认,我犯哪条了?”刀划过脖子,阿三虚了手,到底没要了他的命,老六捂着脖子,还同他论起道理,“今天是大哥不在,如果他在,这个位置一样也是要坐的,日本人定数不会放过他。你不占,别人就要占,只有我坐稳了,兄弟们才能不叫人欺负了,才能聚一起,有饭吃,有肉有酒有女人!”
“你要说我卖大哥……”老六的笑浮着狡猾,像一个老练的猎手,瞟老三的胸口,一扯,一方秀气的帕子,上头绣了玉兰花,洁白如玉的掸开,来不及往回抢,就摁落在脖子的伤口上,沾了血,脏了,“咱们俩……”只用一块手绢,他就把老三折磨透彻,老六睨他,仿佛看一条可怜虫,“谁先对不起大哥的,你心里清楚……”
“呃……”捂着肚子,老三捂出一手血。
老六手握枪,胜利者的姿态,高高在上:“都什么年代了,人人都用枪了,你还在耍你的刀!活该你给大哥陪葬……”
“说到背弃,你不知道吧,可有人比我更辣手。”老六开了车门,手里一团白东西一扬,皱手绢蝶似的随风飞去,“阿哥和你放在心尖上的人,这会儿没准在哪个男人身下卖骚呢。”他笑得几乎狠,几乎阴毒,“婊`子就是婊`子,张张腿,笑一笑,又是一个新主子,哈哈……哈哈哈哈……”
耳朵里众声轰然,老三忍痛撞开他,翻身下车。
22名娼
深夜,一辆黑色别克车笃悠悠地开过刷了白漆的法国梧桐,停在小白楼前。
打车上款款下来一袭绿衣,绲了蔻梢绿和豆灰双绲条的领口,不知道勾到哪里,被扯掉了一个扣,托起张白净的小脸,丹青描摹的眉眼,眼下浮泛一点青,是俗相的疲倦。
“就这么走了?”车窗里探出半张男人的脸,金色领章上缀两颗三角星。
两指夹白条,上盖一方红戳,他像雄鸟吸引雌鸟一般,自有留住人的法宝。
夜莺的嘴唇抿成纤长的一道,抖颤的眼珠随那张纸条飘,脚步折返,他走回车门边,缓缓弯下腰,把脸送进沉黑的车窗。
长长叹出一口气,男人意犹未尽地揉擦湿润的嘴唇:“回去交代一声……”餍足后的慵懒,他虚着眼,把字条塞进夜莺敞开的领口,下命令,“往后的一个月,你就不要再安排其他人了。”
入小楼,守夜的披了袄在门灯下候着,小模小样地过来,要搀扶夜莺上楼,夜莺没让,赏了他几个大子儿,自己一个人扶着旋梯扶手,趔趄向上。
今非昔比,从永乐坊出来,夜莺身价倍涨,刚离开余夜昇,就爬上参谋总长顾中将的床。
如今他住独栋小洋楼,一个人拥有一间带露台的卧室,从门口回房间,要攀三十三阶旋梯,好似登月,遥不可及。
屋里没关窗,风把小桌上押的花笺吹了一地,拆的,未拆的,各种笔迹,各怀鬼胎,满纸荒唐的信誓,浅情人做不得数的温柔。夜莺踩着它们,扯窗幔,四方格的玻璃上,多出一张修罗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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