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克制地吃着,听到问话后放下筷子,有些怔愣。他看了看学堂中默写功课的孩子们,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四岁,他这个“学生”今年却已经十七了。
过了会儿,他开口了:“为什么?”他垂下眼睛,不太敢看这对温和的夫妇,视线落在面前的面碗中,烫热的蒸汽往眉目上冲着,过一会儿就凉了下去。
解元是解元,可全国上下数位解元,个个都是凤毛麟角的人物,怎的偏巧注意到了他?
老先生没说话,却只是将一幅字画轻轻展开,铺在了桌上的另一边。上面画着一副鸟雀图,参天树木仿佛要透过纸张伸展出来,笔意疏狂。
张此川只觉得自己面颊如同火烧,更加不敢往前看——有雀栖榕,这的的确确是按照他的字画出来的一幅画,不过是早年画的。这画上,年轻人想要平步青云的愿望呼之欲出,是一幅张扬无比且容易为人诟病性情的图画。那时他拿捏不好收放的度,现在来看,里面满满的都是不加遮掩的无知与自负,是……他一介穷学生所羞于启齿的。
这幅画,怎么会落到老先生手中?
他想了半天,终于想了起来,前些天他学人家出去买字画,在路边摆了个小摊,希望能再筹得几个买葱油饼的钱。但他在寒风中苦等,也没等来几个看中他字画的有缘人,却遇见了那一伙儿尖酸刻薄的权贵子弟。
“哟,张大解元在贩字画呢?”
有人骑着马,他还没看清是谁的时候,马蹄就一脚踏过来,几乎从他脑袋上掠过,要把他碾为血泥,风声大作,他抬眼望着那匹威风凛凛的马,觉得昏天黑地的黑暗就从那蹄尖涌来,要把他压下去,因马腾踏而死在这初春前的寒风中。
但这只是虚惊一场——那天,那人只是故意要吓他一下,看清了他惨败发青的脸色之后,心情大悦,勒马掉头,与同伴大声道:“要我看,他这张脸可是比字画值钱。你们说是不是?”
“要我看,如果弄到锦绣楼里去,收拾一下,没准儿还是个头牌呢!”
张此川始终没有抬眼看他们。
半注香不到的时间,张此川犹如又去鬼门关前走了一道,不仅仅是那条命。他垂头望去,烈马没弄死他,却踏坏了他堆叠着心血的字画,泥浆与灰土牢牢与之勾连。
他半蹲在地上,试图用冻僵的手指将它们擦净,但是没能成功,轻薄的纸张反而发出了龟裂的声响。他不敢用手去弄了,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十分少有的,他蹲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茫。
这时,一个人来到了他的摊子前,同他一起蹲了下来。
张此川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人他没见过,二十岁左右,看打扮也是富贵子弟。
是那伙人去而复返吗?
想到这里,张此川的手僵了一下,刚要出声时,却瞧见那人低头摸出了几幅完好的字画,仔仔细细甄选了一下后,选了三幅,问道:“多少钱?”
“什么?”他仍旧有些反应不过来,没有听清。
那人也是有耐心:“这三幅画,多少钱卖?”说着,低头摸了摸荷包,似乎是没找到零钱,于是将一整块雪花银锭递了过来。
张此川道:“我没有钱找给你。”
那人却眼疾手快卷了字画准备走:“也不妨事,公子,我现下赶时间去拜访老师,钱放你这儿挂账,就当垫了以后的份儿。”
他打量了一下张此川:“这个时候来卖字画……是等放榜的考生罢?你这价格也委实低了些,希望放榜过后,这些余钱还能买得起你一张画。”
张此川没出声。那人又打量了一下这个小摊子,似乎是此刻才注意到眼前的一片狼藉,道了声:“公子以后可换个临街远些的地方,近日冬雨多,过路人马多,容易毁了你的字画。”
那人微笑着带着字画走了,步履匆匆,与之前那帮人也不同路。似乎……是真的赶时间。
张此川过后很快收整了东西回家去,将那雪花银兑换了零钱,寄了一大半回家,只给自己留了一点。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当将换来的零钱拿去还给那个人,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母亲目盲的病要钱抓药,他自己也要活下去。他只是日复一日地画着画,写着字,拼命添补着作品的数量,期望着有一天那人真的会回来,将他剩下的字画带一些回去。
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来得及清点自己原先没准备卖的鸟雀图,现在看来,却是那人拿走之后,送给了自己的老师么?
老先生果然开口了:“这幅画是我另一个学生送来的。看了之后,想与公子结交一番。这画里功底与灵气都有了,只欠些打磨。公子如若不嫌弃,希望能来我府上,帮我修复一些古画书籍,不知你可愿意否?”
他从老人眼里的笑意中看了出来,对方显然也很清楚他的情况。这对夫妇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势,只是十分安静地等待着他的答复。他们愿意帮他渡过难关,即便是此次春闱不中,也有一个安稳的去处。都说书生无用,有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张此川点了头:“愿意。”他只说了这两个字,面上也无多大的波动,却觉得声音有些梗涩了。他复又低头捡起筷子,继续吃那碗烩面。
老人看出了他的窘迫,轻叹一声,收了字画,留他一人在这里。这样的举动让张此川很感激。他看着老先生走出门,先视察了一圈儿自己的宝贝花卉们,又将一只老猫从雪堆中抱出来,拍打着它身上的薄雪。
“落雨又落雪,这个天气啊……”
老先生仍旧叹着气,背过身去,却揽着结发妻子,轻声讨论着屋里那个新学生。
“圣上昏聩,年龄又小……这个孩子心气高,也不知他以后会如何。”
张此川听不见这些议论。他来到私塾的第二个月,见到了来买他字画的那个人。那人应当经常来拜访自己的老师,每每带着东西上门,与二老交谈几句,并无一般学生那般热络,却从不中断。师生间反而有些像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做法。
他们二人除了那次在街上,此后再未直接碰面。张此川在他单独的书房中打理烟海般浩繁的书卷,就坐在窗边,不知不觉的,每当那人走过庭院时,他就会放下手里的东西,静静观望着。
那人衣衫料子很好,举止也大气,应当是大户人家罢?
老先生德高望重,学生中又有多少不是大户人家出身,根本不必问。他也是有些痴傻了。不在私塾的日子,他仍旧抱了字画去街面上卖,仍旧是上次的地方,可惜那人再也没来过。
三年间,他也只认得那张脸:眼光清透,眉目间透着几许稳重,却并不如同满脸愁云的人那样透着悲苦,他的稳重中自有洒脱,只带着些微末的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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