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沈曼青搭话,一张张脸庞诚挚无伪,话语热烈。
沈曼青丝毫不觉骄傲,反而尴尬难言,一句句热语犹如荆棘,刺得她甚至怨恨起陆澜山的多事,然而这份尊敬是江湖人给予她的师门,连避走都不能,她唯有勉力挤出笑容,逐一领受。
随着鸣金的震响,长得令人疲惫的攻城暂告停歇,守城的江湖人陆陆续续退下来,颜面都极脏,熏得如从锅底钻出的小鬼。
气氛却是轻松而欢快,并肩作战多日,各派精英熟稔得不分彼此,殷长歌腿上受了伤,一只手架在别派弟子肩上,还与其他江湖人笑谑,听了呼唤转头一望,刹时又惊又喜,“师姐?陆兄!我还以为听错,你们也来了?”
沈曼青见他满脸焦灰,外衫破烂,不觉秀眉微蹙,殷长歌反应过来一抹脸,沾了一手油灰,讪笑道,“对抗尸军只能以油火焚烧,免不了烟气,战起来也顾不上,人人都是这样,峨嵋派的靳姑娘起初还裹着脸,后来也听之任之了。”
陆澜山失笑,他知正阳宫的人极重仪容,哪怕远行也力求整洁,哪有过如此脏污,“来此与殷兄并肩作战,如何?”
殷长歌一向欣赏陆澜山的豪迈正直,闻言大乐,把臂道,“好!我去弄坛酒,今晚与陆兄喝个痛快!”
后方有其他正阳宫的弟子下来,见了大师姐沈曼青同样惊喜,围上来亲热的招呼,陆澜山也碰上了相熟的友人,被拉去叙话不提。
寒喧过后,一群同门将沈曼青簇拥入一方大院,倒茶后各去洗面换衣。
殷长歌洗沐过后换了衣,一身整洁的归来,腿伤也裹好了,唯走路略有不便,“师姐是回去见了师父?”
沈曼青迟疑了一下,“我还不曾回山。”
殷长歌笑意稍敛,又想过来,“师姐大概是隐居之故,不知师父在西南险遭不测,幸好苏璇师叔赶至,才未酿成大憾。”
沈曼青不自在的应道,“我有所听闻,知晓师父无恙,我也极是安慰。”
殷长歌觉出不对,停了片刻,“师姐并非为对抗尸军而来?”
沈曼青将粗布卷裹的长剑平置于桌案,道,“我是来将轻离还给师叔。”
一度在苏璇掌中名震天下的轻离,被叶庭赐给了女徒,谁也没想到它的主人会死而复生,奇迹归来,沈曼青曾以此剑自豪,然而如今持有这把剑,却成了一种尴尬。
殷长歌明白过来,生出了深深的失望。
师父危难,她不曾回去探望;师叔归来,她也无半分欣喜;在正阳宫数百弟子拼死守卫,武林群雄携手抗敌的益州战场,她竟只来还剑。
气氛凝滞,沈曼青方想说些什么,殷长歌突道,“师姐打算离开师门?”
沈曼青本能的否认,“我从未做如此想。”
殷长歌直言道,“可师门的事,师姐心中已不再相关。”
沈曼青一滞,侧过头道,“我是觉得江湖人守城并无意义,该由王廷派大军来清剿。”
殷长歌也不辨驳,问了一句,“师姐学剑是为什么?”
沈曼青素来聪敏,换了平日轻易就能应付这一问,此刻却不知怎的默了。
殷长歌静静道,“我学剑最初是喜欢剑术,后来又敬慕师叔,想效仿他持剑匡扶正义,除尽天下不平事,到如今只盼尽一点微力,护一方平安。师姐可还记得为何习剑,又愿为何而拔剑?”
沈曼青逢此一问,越加沉默。
她父母早亡,被传克亲而遭送入山中,实与遗弃无异,只能全力习剑,事事留心,将一切做到完美,换来师门上下的赞誉与肯定,也因此有了立身的骄傲,没想到有一日,她所自傲的一切全被一个胡姬击得粉碎。
如今的江湖,谁都赞苏璇的非凡,赞苏云落的勇毅,这两人越是众口传赞,光芒万丈,越显得自己可笑可怜。沈曼青一想到江湖人的嘲笑或怜悯,便觉羞愤欲死,哪还有心去想为何拔剑。她推过长剑,避而不答,“请师弟替我转交师叔。”
殷长歌知她心结难释,劝也无益,“这把剑既然赐给师姐,退回也不该假手于人,师叔在城上与左侯议事,稍后即归,师姐还是当面呈递的好。”
苏璇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大概已经听殷长歌道过情由,见了她并不惊讶。
沈曼青半跪垂眸,持剑平举过头,“轻离剑本属师叔,弟子不敢持有,特来奉还。”
师叔的徒弟夺走了自己的一切,却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不论苏璇道出抚慰还是歉语,都如一种讽刺,她不愿看见任何神情。
头顶传来的男声平和沉静,“这把剑师兄既然给了你,就由你使用,不必提什么奉还。”
沈曼青低头盯着地面,“弟子无才无德,不配神兵,恳请师叔收回。”
男声停了一刹,道,“你来此一遭,之后打算做什么?”
沈曼青只想离所有熟悉之人越远越好,随口敷衍道,“弟子想去游历四方,修炼心性。”
沈曼青手中一空,轻离剑已被取走,她心底一释,又异常空落,突然一物跌下,她本能的一接,轻离又回到了掌中,裹剑的粗布已被苏璇扯去。
清沉的声音再度响起,“轻离是一把剑,剑由人驭,没什么配不配,修炼心性不必去他处,长歌受了伤,要歇养一阵,你代他守城杀敌。”
沈曼青愕然抬头,几乎不能置信。
面前的男子英逸冷定,一言落定,“你是掌门弟子,各派都在看着,别堕了师兄的颜面。”
沈曼青一阵眩晕,捏着轻离玄青色的剑鞘,再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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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刀兵乱
金陵染血,皇宫受围,一场剧变举世皆惊,然而对燕宿雨而言,不过是长久静待后的必然。
她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久到连红楹也忍不住问,“楼主既然要阻止六王,为何不早揭出来?”
毕竟兵乱,燕宿雨隐在暗宅,换了粗衫,青布裹发,唯有烟眉玉肤如故,轻淡道,“既然是个脓包,自然要等它烂穿。六王老奸巨滑,万事都不落把柄,说早了无用。”
红楹欲言又止,“楼主不担心——”
燕宿雨自是明白,玉颜多了一丝淡惋的沧桑,“阿娘早走了。”
红楹一震,“何时的事?这些年六王连面也不让楼主见,如何探得出来?”
燕宿雨瞧着纤长明润的指甲,姣白如玉芽,其中一个仅有半截,是青栀死时断的,“几年前,一次办事得了赏,我趁势说阿娘整寿,想给她隔窗磕个头。没想到屋子里根本没人,六王连找个假货敷衍都懒。”
红楹心里发堵,沁出了一丝泪。
燕宿雨反而很平静,“阿爹打小教的栖听之术,没想到用在这上头,我多跪了一会,磕了头就退出去,没人疑心,那时起我就在想,怎样能让六王死得惨一些。”
六王身为亲王,暗中逆谋也极为小心,几乎不落把柄,还布下了威宁侯这一替子,哪怕东窗事发,也办法卸脱主责,最多落个流放或圈禁,照样能活到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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