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纯粹恍恍惚惚走下台。
二楼楼上,韩冈已经不知踪影。
韩冈来时,如夏日雷暴倏然而至,一时风狂雨骤,劈头盖脸,砸得人措手不及。
韩冈去时,亦然如夏日暴雨,戛然而止,云破日出,只留下满地狼藉。
几十人开场前指天誓日要给韩冈一个难看,要让韩冈后悔不迭,要彻底毁掉韩冈从来没有来过的大议会,可韩冈真的来了,叫嚣声最大的王交立刻就没了声音,其他人,有立刻反悔的,有抱着肚子跑出门的,有站起来又坐下的,有缩起头当乌龟的,也有上台后不知所云的。
范纯粹真的不记得自己在台上说了什么了,他只知道自己在台上并没有消耗多少时间,以至于自己这一方的议员,还留下一半迎接他下台来,但这一半,活脱脱的一群被虎狼吓破胆的兔子模样,江公望陆表民无不如此看见自己下来,挤出的笑容苍白怯弱,竟比哭还难看。
凶煞迫人,让人畏之如虎。
这就是积年权相的声威。
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范纯粹不是没见过韩冈,也曾面对面交谈过。他的父亲范仲淹对韩冈的老师张载有授业正道之德,几次会面,韩冈都表现出了对范文正公的敬重和钦慕,世家出身的范纯粹,也并没有在韩冈面前有哪怕那么一丁点的局促和怯畏。
在忠孝纲常面前,韩冈的权势更不被范纯粹放在眼中,直到今日,他才在韩冈冷然的一瞥下,真切的感受到,权相之威,竟一至于斯。
彻底失败了。
范纯粹颓然坐下,没理会任何人,只抬头直直望着台上。
在他的仰望下,在数百道视线中,小锤一起一落,当的一声响,《皇帝继承法案的辩论阶段就宣告结束。
浑浑噩噩中上台,范纯粹甚至没能留下一个成型的反对意见,他之前的反对者,就只有放了大话,却吓成了鹌鹑的王交一人。
既然如此,也就不需要对提案内容进行修改,立刻就进入了投票阶段。
帝党虎头蛇尾的一场戏,田腴一方似有所觉。不管怎么说,王交和范纯粹方才在台上的表现,足可解颐,能做笑话说上好些时日了。
不过,他知道他今日提出的法案,很重要,重要到在前日,韩冈还把他找去耳提面命了一番。但韩冈会亲自到场前来压阵,这就是田腴始料未及的一件事了。
现在想来,韩冈之前对议会绝足不至,倒像是为今日莅临而做得铺垫。此前种种法案,也似乎是为了今日一篇而做的陪衬。
或许,就连韩冈创设议会之制都是为了今日。
自家之前以为已经足够重视,现在一看,却还是没能领悟到此事的重要。
试九鼎之轻重,一法系之;荷万民之生死,片纸承矣。
此法事关全局,事关天下。
当当两声木槌响,要投票了,身边的议员凑过来提醒。
田腴微一颔首,仰望台上。苏颂等人衣冠俨然,了无异色。对投票在即的法案视若平常。
田腴又低低一笑,他可不信,主席台上诸公,在韩冈一番来去之后,心中当真能如面上一般平静。
且行且看吧 天下之变,或当自今日始。
韩冈走了?
亲眼看着韩冈车马离开,但戴帽人依然不敢稍动,厚重的车帘也不敢掀起,凑在缝隙处望着其离开的方向。
才一刻钟吧,他来做什么的?
韩冈之前不理议会事,多半只是引蛇出洞。
范德孺危矣。
戴帽人一反之前的稳重,忽然变得嘴碎起来。
车夫则一直沉默着。
直到听到戴帽人泄气的声音,事已不可为,你我当以自全为是。车夫缓缓的从怀里掏出一面银盒装的小镜,丢回到车厢里,带着浓浓的嘲讽,照照吧,你这样还叫‘全’吗?
银盒小镜在戴帽人手中捏得格格作响,他的回应也变得险恶起来,我失者容貌,尔将失者首领。大辟之后,当针线一副相赠,以全也。
我文氏世受赵氏殊恩,自当碎身以报。
这是是太师之意,还是尔一人之意?文家上下数百口,皆有玉碎之意?
车夫马鞭在车辕上狠狠一挥,仿佛在抽打某人,又仿佛在发泄心中的郁闷,自然如此,我文氏没有怯弱之辈!
戴帽人冷笑连声,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钟声响起,音色徐缓而悠扬,接连七声,他双眉一皱,《新闻审查法案通过了?
钟音忽起,七声连绵,直入云霄。
十数日来,议会大楼中,法案一桩桩通过,议会大楼上,钟声也一次次响起。
法立而钟鸣,播告天下之意也。
钟声下,韩冈的车驾慢了下来。
从议会出来后,韩冈就回到马车上。闭目静坐,似是假寐。从人不敢多问,只驾车返程。忽闻钟声,才听到车厢内韩冈的吩咐:稍慢一点。
钟声悠悠入耳,韩冈心知,议案通过了。
那些帝党终究没有能闹出事来,也不枉自己走上这一趟。
韩冈睁开眼,帷幕外车来车往,行人如织。街旁林立商铺中,顾客进进出出。街坊富足,一派太平安乐。
忽有二三小学生追逐而过,跑进一家糖铺中。又有主妇提篮慢行,一间间商铺张望过去,想买,又囊中羞涩。有年轻士子高踞马上,左右顾盼,神采飞扬。有中年商客沉稳的坐在车中,低头计算着什么。
不过更多的行人,还是望着大街中央,长长的一队车马。
韩冈出来时本不欲多带从人招摇过市,但那一桩刺杀案后,即使是他,也不敢拿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开开玩笑。三辆马车,百余从人,虽然没有暴露韩冈身份的记号,但这种规模的车队,也只有宰辅一级才够资格使用。
随着韩冈车队慢下来,注视他们的视线就越来越多。
走吧。
而工业革命的成果,其带来的弊病也在一一暴露。新旧阶层的矛盾更加尖锐,京师之外,已经是剑拔弩张。消祸弭患,即使是灭辽的红利,也难得一用,只有一方消失而告终。
京师之中,同样是暗流汹涌,甚至于敌我难分。
与其白首按剑,不如远隔千里,相互呼应。
如当年,衣着金紫,与章惇薛向行走在街市中,安坐于食铺内,再也不可能了。
‘走吧。’
韩冈暗暗说。收假子,立皇储,这些事自有太后和章惇主持。此事已毕,在京再无余事。
车轮咕噜咕噜转着,阔别二十年的西北之地,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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