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分卷阅读54

    他在狱里碰不到烟粟,抓心挠肺,牢房边上的墙皮都被磕完的时候,人终于看着有些不好了。起初是神智恍惚,朴丞再去见他,喊过无数遍,他也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朴丞没娘,家里边姨娘一堆,唯独没有一个是他亲娘。朴松才一出事,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就多了。库里的烟粟被抄了,称量多少,他还得按多少给衙门送银子。朴丞原先还能靠横顶住,但终究不是长久。没了朴松才,朴家的生意他一窍不通。他就是个纨绔,混在繁华里,依仗的就是他爹和他爹的银子。如今这两样都没了,他就是个游手好闲,毫无可取之处的人。

    “诶朴丞啊。”厚颜来他家的男人挤在正堂门口,堵着朴丞,指着自己的脸:“你瞧瞧,像不像?我是你爹表姑家的兄弟,是兄弟啊!”

    他已经守着三天了,就赖门口睡着,逢人就说是朴松才的兄弟。

    朴丞推开人,可这人扒着他衣领,一直在他耳边嚷着“兄弟”,朴丞得给他钱,得照应他。

    朴丞被摇晃着撞框上,他低骂一句,猛地拽过男人的襟口,上去就是一拳。男人被他一拳砸眼上,紧跟着被推按在门槛上。朴丞骑着人,下拳狠戾,他道,“像,像你先人!你他妈哪来的兄弟?”他拽起人,怒斥道,“滚!”

    “你打人!”这人捂面,血滚了一手,扯着嗓子喊:“你打人,好啊!你好啊!”他扑拽着朴丞的手,伸着脸道,“你再打,你打!”他啐声:“赔钱!”

    朴丞头疼欲裂,被拽扯着火气噌涨。他过去从来都是站着,何曾明白被人推着搡着,被银子逼着的滋味?朴家一半的家底都掏给衙门补烟粟那口了,朴松才狱里面的打点也是重头,他得日日去看,日日求人盯着,生怕他爹一不留神咬着舌头一命呜呼。

    他已经没钱了。

    这话他说不出来,被这么拽着扯着,也喊不出一句老子没钱了。

    少年的脊骨还挺得直,他冷冷,还想硬着口气站起来。他不怕,他还有本事,他念过书,他习过拳,他会赌,他有的是朋友……

    榕漾正从外边跑进来,朴丞看着人红着眼哽咽,就觉得不好了。他想说你别说话,可他说不出来。他扶着门框,想要站起来。苏舟立在榕漾后边,少臻也在。他们看着他,无一不是悲戚着目光。

    “朴丞。”苏舟沉声:“朴叔……”

    “你闭嘴。”朴丞滑下去,他撑着阶再想站起来,脊骨塌下去,眼前却模糊一片,他哑声骂着:“你们都闭嘴。”

    朴松才死了。

    朴丞用银子求人日夜盯着他,他还是自己咬了舌头。没有烟粟的每一刻都要他命,他的墙头已经抠成了洞,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已经穷途末路,分不清身在何方。看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咬的舌,也许是在幻梦里,也许是在清醒时。

    南下的刀剑还没杀到眼前,朴丞的壮志还没走出一步,死别先跨了过来。

    突如其来。

    猝不及防。

    作者有话要说:  “悬刀”:弩的扳机。

    “望山”:弩的表尺,有刻度,调整射击。

    第54章 重器

    朴松才下葬后, 朴丞散了家, 一直住在蒙馆里。他家原先有个玉石铺子,里边压的都是朴松才生前的宝贝,然而这不肖子,最后也没留住。

    榕漾跑过街,积雪厚实, 他推开蒙馆的门, 在道上滑了一跤。绒帽摔掉, 他也顾不得扶, 跑进院里,苏舟和少臻正坐廊下算账。

    “朴丞、见着朴丞没有。”榕漾喘息间眼泪往下掉, 他道,“今早起来给了我一颗白石头, 骗我说我爹找我。我……”他哽咽:“我回来他就不见了。”

    苏舟起身, 去了朴丞住的屋子。屋子里什么也没少,桌上还搁着个钱袋,里面是朴丞最后的银两。可人就是不见了,他们大街小巷,连同朴松才的坟头都找遍了,也没找着朴丞的影。

    留下的只有颗石头,书院前边溪里的石头。被磨的白润,穿了条红绳,拴在榕漾手腕上,像是拴住过去年少轻裘的梦。

    钟攸收到信时人已经在去徐杭的路上。这封信颠簸多日,他辨着字迹,应是苏舟写的。他猜朴丞往靖陲去,当即在膝头草草写了一封信,经人往靖陲递。蒙辰眼下在靖陲,指不定逮得着。

    此时江塘街头尽是徐杭逃出来的人,水路拥挤,商盟和钟家闹得不可开交,谁都不愿意背海商的罪。钟家将库里堆着的烟粟迅速往北边投,赶在左恺之来之前,还想赚这最后一次。

    钟攸除了将钟家出入的烟粟数量查清楚,还一直在跟查最初的私货。他在江塘旮旯的私行里,终于摸到一点线索。

    最初流出去的私货里还夹了批鱼香草。但这鱼香草最终去向却又模糊,从江塘查也摸不着头。

    禁烟令已经从北而来,钟攸不必再守着江塘,他得往徐杭去。有关内鬼的猜测,他只给侯珂透了音。

    去徐杭的路不好走,因为几乎无船去。钟攸跟着往徐杭通军资的船走,路上赶得急,人到徐杭时先吐了个天昏地暗。

    钟燮早候着了,见他下船,赶忙给递水漱口。钟攸压过劲,才发觉徐杭——已经塌了一半。

    “昨晚还炸了一片。”钟燮蹲在地上给钟攸画图,“东边去不了,海夷起了墙垒,带了十二床弩,我们突不过去。白鸥。”他在自己这边重重划了一道,“我怀疑徐杭藏着内应。”

    钟攸擦了水,道,“怎么说?”

    “火药不是提前埋的,而是看着青平军动向专挑狠处炸。”钟燮丢了石子,垂头狠抓了把自己后颈,再抬头道,“纯景挂着伤带人寻火药,一队二十人,昨晚死了一半。”

    钟攸垂眸盯着图,他盯了半晌,忽然问:“徐杭府兵呢?青平军来援兵,他们不能退,人都在哪?”

    “已经逃了一半,剩下的多半吸食烟粟,毫无用处。”钟燮到了徐杭,就被推上青平副指挥副使的位置。原先该来的副使迟迟不到,把他越级提顶在这最前沿。几日下来,他几乎要跑断了腿。他继续:“我调不动徐杭府兵,京都根本没有给统帅令。光凭三万青平军,纵然将海夷推出去,也追不上船。趁如今局势还在掌控之中,我求请山阴军从后绕海包抄,但圣上未许。”

    “圣上不许,是因为忌惮。”钟攸给钟燮指,“你觉得徐杭有内应,京都未必就没有。山阴军居中,横在京都之前,是京卫司的前身屏障,且北可援靖,南能支杭,不到十万火急,自然不可轻易挥动。何况山阴军久居内陆,让他们上船,实在冒险。”

    “内应。”钟燮与钟攸对视,渐渐皱起眉,“你怀疑……”

    “我没有证据。”钟攸擦了指尖的灰,他撑膝起身,望徐杭废墟,轻声:“如辰,我只是觉得他就在身边。”

    徐杭没雪,寒雨数日。雨势一大,反而对青平军有利。因为雨大地湿,火药不易燃。周璞筛掉了一大半决策人,此举钟攸不赞同,然而他无官无职,只能提议,不能决定。但周璞这一举动,很快就显出用处来。决策圈收拢,青平军的行动仅在小范围内先知,对方似乎得不到确切消息,火药的埋点渐渐失了准。

    暴雨瓢泼,青平军侧借雨势行动,从双侧夹击海夷墙垒。不能正面是因为床弩的威慑,这种射程千步,箭粗如枪的强弩杀伤力惊人,铁甲硬铠都抵挡不住。

    周璞与钟燮都要监军,钟攸冒雨往后方驿站去。如今来往书信,一概要经过驿站,由青平军差送。

    钟攸没碰信,他只是问驿站马夫:“近日来往船只,有江塘的吗?”

    “记备上没有,但如今船杂,许多未标来处的船都挤在码头。公子若要找信,得去码头亲自瞧。”

    钟攸谢过,继而赶往码头。这是徐杭最靠后的地方,没能逃出的百姓都在此处。钟攸一路走来,路上巷里都塞满了携家带口的人。暴雨激烈,多少人都在雨里无处可藏。

    钟攸越过人腿,发现此刻停靠的船一并压着门,没有人影。他抬手挡雨,顺着栏,开始飞快地查阅船形标记。

    如果内应相通,处于内陆的人必然要得到徐杭最快的消息。京都、山阴、靖陲现下都动不得,只有紧靠徐杭的江塘,正是逃民杂乱,极易出事的时候。江塘在后一波阻拦,徐杭的青平军就会被截断后援,陷入包抄。

    这是好机会,钟攸猜想对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那么一定会更加紧密联系,保证徐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在掌握。

    可这些船多是商船和民船,新旧杂堆,标记繁多,想光凭看是不成的,钟攸得上去。

    后边突然有人冒雨冲出来,大声斥问:“干甚!这会儿前边正打着呢,不开船!”

    钟攸心下一动,跑过去,在雨中大声:“接货吗?打完之后这船接货吗!”

    这汉子淋着雨盯着钟攸,将人拽向一处巷檐下,道,“烟粟?烟粟也不送!”

    “其他的。”钟攸浑身湿透,他从袖中拿出一叠半湿的信,“给家里传音,能送吗?”

    这汉子接过去翻了翻,“往哪送?太远的也不去。”

    “近。”钟攸拧水,“青平送吗?”

    “那远,得加银子。”汉子用指比划着信厚度,“这么多封,往江塘去也得花不少银子。这关头来往不易,我们捎带东西也是把脑袋拴裤腰带上,总得够本。你给多少?”

    钟攸反问:“跑往江塘的人多,你们带不带?如果能带人,就不送信了。”

    “不成。”这汉子将信推还给他,“那不成。这会儿青平军也查人,来往不成。江塘也乱,送出去的信都一定能到人手里。”

    “如此。”钟攸道,“就是不想经青平军,才找这儿来的。”

    “那得放心。”汉子却不愿多说,只问他:“你给多少银子?”

    “您给个数。”

    这汉子报了个数,钟攸手往袖中一摸,立刻露了歉,“不巧,这银子没带够。您打这不走,容我回去拿了银子来?都好说,只要不经青平军查信——能行吧?”

    “吃得就是这口饭。”汉子道,“商盟吧?底下腌臜事多,又关乎烟粟,不经青平军是必须的。你交给我们水上走,确保万无一失。”

    “常送啊?”钟攸笑了笑:“江塘的信多吧。”

    “比别地多。那没办法,江塘挨着近,跑过去的人多。”

    “啊。”钟攸拱手,“那就稍等,不才去去就来。”

    那巷口早被人挤了道,这汉子给他指了后边,绕大圈还能出的去。钟攸经巷走,开始道窄,躺的人不少。后边都是吸食烟粟的,各个瘫在墙脚,半死不活的样子。

    钟攸转了这条巷,要经一道狭通口。雨大,檐下边水积得大声。他弯腰要过,后膝窝突然被人横棍砸中,后背被推,一个猛子就栽滚进窄口。这道里暗,紧跟着有人快速压着钟攸的后背,套上了蒙兜,将他捆实,扛起来就顺着巷溜。

    钟攸背上被闷踹了几脚,颠在人肩头,被硌的胃里翻滚。眼前罩得黑,他看不见方向,只在电光石火间,瞥见了一闪而过的慌张眼睛。

    钟燮在雨里,被海夷的弹石炮击翻了望楼。前边什么情形,大雨中根本看不见。他爬上断台,视野里遮挡都是雨。

    “大鼓!”钟燮拼命喊,“抬大鼓!击鼓行令!”

    “不成。”周璞在下喊着:“雨太大了!前行军听不见!如辰,退兵!下令退兵!”

    钟燮额角青筋突跳,海夷哪里来的军资?他们的重攻器越了青平军几个台阶!这大雨,青平军的箭根本射不过去,对方的床弩却能轻易贯穿千步撞杀数人!

    可是他不甘心!

    前行军已经突上墙垒,错过这一场雨,再等下一次不知还要多久。雨挡了他们,同样挡了海夷,箭射不出来,单梢袍也只能乱投,双方得短兵相接,正是能真刀真枪干一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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