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分卷阅读37

    次日讲堂上课,朴丞难得没犯困, 将先生看了又看,也没见先生再提昨日之事。他什么骂也没挨, 反倒心下揣测, 老实了几天。少臻则是愈发恭敬,将字练得好,书读得也认真。

    只说几日后,书院休了一日。钟攸去镇上,留心让裁缝铺按着时御的身量做了几件夏衫。他从裁缝铺出来的时候,正见街头吵闹,有妇人啼哭声。

    好不巧的是,那干瘦佝偻的妇人,正是许家婶子。

    许庆生在赌馆里混的早忘了爹娘,只他手气一向不好,年后输了又输,不仅将自己那点钱银赔了个光,连带着莲蹄村那小院子,也一并抵掉了。可这依然没填上他欠的空缺,这混账东西思来想去,见他亲妹妹正是娇俏可人,便动了心思,要往花街上送。

    许兰生是许婶子的命根,她抱着闺女又求又骂哭了这一路,也没能阻着人被拉到镇上来。这会儿正拖着许庆生的腿,哭得肝肠寸断。

    她半生都在地里勤恳,没短着儿女一口饭,如今到了这个年纪,竟需要跪着乞求。她死死拖着许庆生,手指扒拽着许兰生的裙袖,哽咽着骂道:“你这千刀万剐的畜生!我必不会容你送了她!有种的你自去撅腚卖个痛快!要别人替身算什么东西!你这下地狱该滚刀山的畜生!你、你!”她喘不上气的断续啜泣道:“你松开……”

    “老泼皮!”许庆生踹着他老母,面目狰狞,拖着许兰生像是拖住了他全部的银子。“她值几个钱?又不是大户人家里的金贵小姐,就是泥巴地里野的麻雀山鸡。你留着要怎样,你还想留着她攀甚么枝?”他狞笑:“得了人家时六瞧一眼,两人指不定早就通了底,如今还摆什么烈女样?我虽不着家,你们真当我不知道!”

    许兰生本掩面低泣,闻了这一声,抬手照她哥哥肩头胸口疯狂扇打着,失声呜咽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你活该由人作践,你这样,你也敢作践别人!”

    许庆生翻手给她一巴掌,打得她发鬓散乱,颊面通红。他骂道:“你若没做这亏心事,你急什么?娼妇婊子也不这么作劲!你好好说,你敢站着好好说一说,你怎么勾着时六与他私底下百般混迹!他娘是个什么样?就那么一截墙,来回弄个**次谁也不知道!”

    钟攸手才抬起来,那边先冲出一人,不知从谁家摊子上拾了根扁担,对着许庆生后脑勺就是一顿砸,呛声怒骂道:“老娘砸死你这作死玩意儿!下三滥的东西也敢编排时御!你好大的狗胆!来啊!对着老娘好好说一说,怎么弄得个七八次!你要是说得不好不中听,老娘今日就在这儿替你老母教你做做人!”

    许庆生被砸得后脑磕血,抱头跳脚,打掉那扁担,回骂道:“毒寡妇!我还未找你家算账!时六这么作践我妹妹,也没见着他八抬大轿来给娶回去!你们时家什么东西!今日你不给钱,我就抖出来让大家听个明白!”

    这人不仅厚颜无耻,并且心思转得飞快。既然拉去花街卖不得几个钱,不如就让时寡妇掏银子带回去。

    时寡妇冷哼,拽了许兰生过去,道:“老娘就是要下聘礼,也到不了你手里!”

    “你说的!”许庆生拽了许兰生另一只胳膊,“这可是你说的!聘礼!拿出来!”

    “我呸!”时寡妇猝他一脸。

    许庆生还要跳脚,谁知后领被人一拽,紧接着闷头就是一扁担。这一下是时寡妇比不得的,砸得他眼前昏花,竟一时间止了声。

    先生撸了一只袖子,露着藕白的臂,拖着那扁担,丢在一旁,接着上前一步,人还带着笑呢,就是桃花眼尽里萧肃凌厉。

    “这还是青天白日。大岚崇泰三年明令严罚贩卖女子者,早在洪兴年连皇亲国戚都不敢动这心思,你敢卖她?你敢。好啊,按律当押!”

    许庆生退一步,咽了唾液,要驳声。可是钟攸又近一步,那双眼盯着人叫人畏惧,他再次退后,气势已经软了。

    “打骂老母,贩卖亲妹,当街斗殴,你当自己成了什么,长河镇的天,还是长河镇的法?”钟攸本平缓的音一抬,断声道:“你好大的胆!如今圣上肃律治国,你胆敢目无王法,今我只要往衙门前站一站,今夜阎王就能来拿人。你信不信,你敢不敢?”

    许庆生怎知皇帝长什么样下什么令,又怎知什么年朝廷颁了什么法。但他在赌馆里混,的的确确听过花街如今不敢光明正大的要人。最重要的是,他不仅软了气势,还怕了钟攸盯人。他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混账,如今压不过去,只得死皮赖脸的不认账。

    “你说甚么。”许庆生声小了几分,“这是我亲妹子!你哪只耳朵听着人要卖她?”他说着瞪向许婶子,弯腰推开人挣出腿,絮絮叨叨地念着些话,边回头说着咱们等着,边溜进人群里跑了。

    先生垂了袖,理得整整齐齐,往时寡妇那边看了眼,恢复如常。

    “夫人。”他兴致不高,只打了招呼,道:“将许姑娘带回院里去,这街头人来人往,教人盯着也不舒服。”

    许婶子歪在地上哽咽道谢,谢完钟攸又谢时寡妇。钟攸到底不放心,送了人过去。到时寡妇院里,苏娘子见着了,先大惊失色,赶忙拉着许兰生往屋里去,给打水擦脸。

    钟攸没进屋,只在院里站了。时寡妇往外来,犹豫一二,还是到他跟前。

    “先生……”

    “您叫名字吧。”钟攸淡声:“站这儿谁都能叫先生,但您不成。我挨着时御,越不得礼叫娘,就叫声夫人。先生这称呼委实不像话,您喊名字。”

    时寡妇是有话要说的,但因钟攸这么一声,反倒不好说了。她沉默的时候裙都被掐皱了,钟攸猜到她要说什么,也不吭声,只等着。

    时寡妇咬了唇,垂头道:“……时御还没回来呢。”她有点怕这位先生,没如寻常一鼓作气势如虎什么都敢讲,只是小心的,试探着道:“我知时御不想娶亲。就是这兰生不大一样。他们打小就有的情谊,又有许婆娘那一层,时御,时御不喜欢我是知道的,但娶回来,娶回来也算救一救她。先……你人好,又是——”

    “这事。”钟攸对她笑了笑,“这事您对我说,是觉得我说得算?”

    时寡妇突然抬头,盯着他的眼里有些委屈和难堪,她道:“时御听你的。”

    “那成。”钟攸微仰头,正见这树桠上垂了新叶,“既然我说得算,那就是不成。”

    时寡妇也许料到他会拒绝,却没能料到他会拒绝的如此果断。钟攸打头一天到长河镇,就被人称好说话。但这所谓的“好说话”,全然是因为无关紧要,不必执着的事情。如今搁在时御的名字下边,就一叶新芽要抽条,那也得看钟攸乐不乐意。

    午后的日头照人,时寡妇再也没说一句话。

    许庆生因没得着钱,被赌馆人一顿毒打。头被压进污桶里,喝了几口尿水,伏地上呕得酸水都出来了。他哭得畏畏缩缩,道:“还,这钱我一定给爷爷还。求爷爷再宽限几日,容我找一找,求——”

    人被拖拎起来,结实的手臂捏着他后颈,如同捏着只鸡崽子。那人冷笑着用匕首拍了拍他颊面,道:“日子给了你不少,你一个铜板都没拿出来。觉得爷爷好说话是不是?”

    许庆生躲着刀口,夹紧腿憋着尿意,扒着人袖口,哭道:“最后这一回,真的就最后这一回。”

    “成。”对方竟应了声。

    许庆生如同大赦,又倏地升起害怕,缩着手脚,不等他说话,对方先按了他在污水横流的脏地上,扒开袖子,将五指露出来。那匕首在狭窄的巷里是唯一的亮,离开了他的颊面,贴在了食指边。

    对方道:“爷爷得了新东西,要叫你先尝一尝。听说是神仙极乐的东西,这么着,切你一根手指,不仅给你尝,还将咱们这账往后推几日。好不好?”这人笑道:“瞧我这软心肠!”

    许庆生挣扎起来,疯狂的抽动手臂,后边有人压着他的背,他的腿,他惊恐地连音都变了调,他道:“爷爷!求求你!爷爷——”

    后边人勒住了他的嘴,他手扑打着躲闪,被狠拽着拉开,食指分隔。这人舔了舔刀口,照着下边就扎下去!

    压在喉咙里的痛叫让许庆生青筋暴起,他膝头擦在地上,痛得几欲晕厥。污桶被撞翻,浑身脏臭,直待他无力地垂下头,后边人才松开了他。

    他伏在地上,被人踹了几脚。匕首在他衣上擦干净,这人翻过他。有人早点了烟枪,塞进他嘴里。

    “抽。”这人拍着他脸颊,“快抽。”

    许庆生眼泪混杂着尿水,在干呕中颤抖着吸。他起初胃里恶心,被逼着吸了不少,头脑发晕,手指因为疼痛也不敢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

    人渐渐缓过了恶心劲,有些滋味了。

    第36章 石现

    钟攸才归家, 船就回了长河镇。时御卸了杂货, 和苏硕一同回馆。蒙辰久候,三人入了院,待钟家锻造纷事之后,时御拿出了那块烟粟。

    蒙辰并不喜这香,甜腻地令人想起草原上冰凉的蛇。他只是嗅了嗅, 便搁在了桌上。

    “据那日钟訾的反应来看, 烟粟私行不是钟家一方独设, 还有其他人分管。”苏硕顿了顿, “极有可能是徐杭人。”

    “只怕货源价也不低。”蒙辰手指拨着这烟粟,道:“你说这东西能上瘾?”

    苏硕应声, “小六亲眼见着了,不仅如此, 回来路上我们左右打听。从徐杭那边回来的人都提过此物易使人形销骨立。”

    “若非亲眼所见, 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形销骨立。”蒙辰神色渐沉,他道:“海商还在江塘?”

    “一直未曾露面。”苏硕犹豫道:“小六猜,烟粟怕已经流入长河沿岸的府州,海商不退,是意在通过钟家船,亲往各地。”

    “烟粟。”蒙辰踱步,念着:“海商自停港入岚那一日起,向来都是小心行事,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怎么突然一改前风,要让烟粟急入大岚?”他目光再次落回烟粟上,“此物到底,有何用处。”

    时御没留宿蒙馆,交了烟粟就往家去。归时已晚,人站在篱笆院外时,那灯火还亮着暖。

    钟攸已经沐浴过,正散发披衣在书架前。他笔勾书页,看着哪些书需腾去书阁。门被人敲响,他原先以为是学生,直至门开,门外人一个深蹲,将他直接抱膝扛起来。

    时御后背抵上门,埋脸在钟攸的腰腹上,深深呼吸,压着音道:“先生。”他叫着:“攸儿,我回家了。”

    钟攸愣过之后使劲揉着他的脑袋,道:“这归得晚,吃了吗?灶上还备着饭。”又捏到他肩头,用了些力,轻声道:“怎地瘦了这么多。”

    时御闷在他腰上,紧了紧手臂。钟攸由他抱着,指尖细捋在他发上,又轻声问了些路上吃住。时御都答了,他猛地颠了颠钟攸,仰着的眸子像是深陷了整个星海。

    “怎变轻了。”他低声喃着:“是想我的缘故吗。”

    钟攸扶了他脑袋,垂头接近那唇,啊了一声哑声道:“想的要命。”

    时御的唇有点干涩,钟攸的唇带着茶味苦香。触在一起,原先只是轻轻地碰了又碰。钟攸抚拨开他的碎发,摩挲在指腹,再次哑声道:“阿御回家啦。”

    时御嗯声,抬高了头,由先生一点一点的加深吻。他抱着人,终于觉得一路空荡的地方被填满,溢出的暖意温了他手脚。他闭眸靠着门,任由青柠味笼罩,苦香润舌,一身锋芒尽敛收归鞘,落了个宁静馨安。

    最终时御也没顾得上吃饭,他一路赶回来,在蒙馆也没歇脚。人才伏了床,就圈着钟攸,回了几声话,睡了过去。

    什么江塘软榻,什么船中卧垫。

    都不如靠着先生,睡一场好觉。

    翌日时御醒来,没摸着人。他一骨碌起身,扒着凌乱的发,翻身下床迅速穿衣洗漱,开门去厨房,也只有热粥和包子。他才醒,人还半懵,竟一时间不知怎地,呆在原地,有点委屈。直到书院里边穿了念书声,他才惊想起先生如今是要讲课了。

    朴丞本在案上摆弄着书本,边瞧着窗外莺燕跃枝,边听着钟攸讲书。他身不直,腿也半曲着浪荡。谁知看着看着,忽见枝下站了个人,墨衫挺括,直直望着讲堂。

    他腰倏地挺起来,腿也规规矩矩的放下去,坐得板正,眼盯在书页上,陡然变成个好学生了。

    夭寿!

    他在心里咆哮着:这不是那日凶神恶煞的罗刹么?这怎么又到书院里边来了!他干什么,莫非也是学生?

    一想此人也许会坐进讲堂里边,就挨着几个位,随时能见着……他腰就一阵酸痛疲懒。他想着,管他呢,他还能再打我不成?可这么想了好几遍,也没敢再歪身坐。

    朴丞烦躁地翻着页,钟攸正打他身边过,垂眸见他翻过了,只俯身道:“过了。”又指给他,“留神。”

    这么两句话的功夫,那罗刹的目光就从朴丞脸上划过去,像是把刀,又像是把钩,叫朴丞如坐针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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