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燃灯》分卷阅读39

    宫季扬怔了怔,见他不似说笑,心里一下又没了底。

    “我知你截住了我们往来的书信,也知晓了我们的关系,可是大将军,我不与你谈他,对你是有好处的,明白么?”沈无青端起自己的茶杯,悠悠道,“如今三王爷得了民心,也颇受朝中大臣拥戴,两日后便要登基。你心里该是清楚的,此时落得个逆贼名头,是不是有些对不住老将军?”

    沈无青提及他爹,言语中却无甚异样,由此可见,柳易多半没将他那日说的话转告沈无青。沈无青此时说这么一番话,多半也只是想威胁他,让他顾及要给他爹正名,不再提柳易的事。

    宫季扬有意想将真相告诉沈无青,又想到柳易费心替他瞒下,他这么做是浪费了柳易的一番心意,只好道:“我为他而来,却没有将他的事暴露在人前的打算,想必沈军师也是这么想的。”

    “我这么想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三王爷怎么想,你又是怎么想的。”沈无青笑了笑,“宫将军,你和三王爷都是武将,我乃一介文人,难以揣测你们的想法,可你多半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想来也不需要我来提醒。”

    顾怀是什么人?宫季扬虽然不曾与他正面交锋,却久闻大名。骁勇善战的三皇子,看似最不得老皇帝的心,却得到了西北要塞,以及同他一样将狼性刻在骨子里的西北骁骑营。狼群的侵略性他清楚得很,心里也明白顾怀替他爹翻案是有心放他一马,沈无青明里暗里地提醒他这一点,多半也是希望他知难而退,别再打这龙椅的主意。

    当初柳易拦着他不让起兵,如今宫季扬见识过了沈无青的手段,又与他本人交谈一番,越发明白了柳易这么做的原因。

    他素来自视甚高,可如今他看到清楚,自己哪里斗得过这两个人?

    沈无青见他沉默,以为他在犹豫,心里颇有些不满——我家小六为你掏心掏肺,你竟还惦记着那点虚名?他这么想,面上却仍端着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等着宫季扬开口。

    他打定了主意,只要宫季扬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他能让宫季扬三五年内都再也见不着柳易。

    等他将茶杯里的茶都端凉了,宫季扬才终于开口:“沈军师。”

    “想清楚了?”沈无青道。

    “你是长明的师兄,照理说,我也该唤你一声师兄。”宫季扬先将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动声色地拉近了些,也不管沈无青愿不愿意,径自往下说,“想必你也知道,先前我寒毒入骨,险些就要命丧黄泉,长明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从鬼门关前把我拉回来,我不能就这么让他走。

    “我爹的事过去了十几年,这叛贼的名头,他继续背也好,由我来背也罢,都无所谓。想来师兄也对我做了什么一清二楚,我不打算多作辩驳,可无论如何,我想见见长明,至少知道他身在何处,过得如何,也是好事。”

    他一路从雁城赶到京城,连客栈和驿馆都顾不上住,还没除尽的寒毒仍然残留在他体内,面上看着有些苍白,可他说这番话时眼神坚定,看起来半点也不掺假。饶是对他有些偏见的沈无青,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也难以从他那番话里挑出太多不是来。

    柳易是什么情况,沈无青从信里看了个大概,担心得不得了,对罪魁祸首自然没有好态度。他有心刁难宫季扬,不想让他见柳易,即使宫季扬在他面前说了这么一番话,他也没想就这么放过他。

    顾怀想留着宫季扬看守北疆,沈无青也赞成这个决议,因此才去翻阅宫老将军一案的卷宗,找出了端倪,想要替他翻案。可宫季扬自己说了不在意背上谋逆之名,想来也不太看重镇北大将军的名头。

    宫季扬一门心思想要找回柳易,在雁城周边大张旗鼓地找了好几日,这事沈无青也是知道的。燕翎九说他傻,沈无青却不以为然,这人这么找,但凡柳易能听到一点风声,都不会干坐着任他发疯。

    他想要的不就是柳易回去?像个要糖吃的孩子,哭闹着等柳易去抱他哄他,这就能达到目的了。在沈无青看来,柳易才是那个傻的,见不得宫季扬疯,便自己傻乎乎地去为他做这做那,任由宫季扬对他产生依赖,像一团乱麻,缠在一起胡乱生长,最后变成如今这样解不开的局面。

    宫季扬和他的傻师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本来不该管,可柳易是因为他才会去北疆,才会结识宫季扬,他怎么能坐视不管?

    沈无青又看了宫季扬一眼,见他一副等不到自己答应不罢休的样子,暗笑一声,站起身来朝屏风后的人道:“王爷,宫将军的话你也听到了,怎么看?”

    宫季扬怔了怔,看着顾怀从后头走出来,勾起嘴角朝他露出一个笑。

    “大将军,我们也有许多年没见面了。”

    他在沈无青让出的位置上坐下来,与宫季扬面对面坐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真是有缘,你说对不对?”

    宫季扬有想过这个可能,但又觉得自己想得过于简单,顾怀怎么会让沈无青独自在御书房里见他。他将自己的想法否定了,却没想到顾怀真就在后面坐着,大方地把这权力放给了沈无青。

    “……三王爷。”他也笑了笑,又改口道,“不,该叫皇上了,是我逾距了。”

    顾怀笑吟吟道:“不不,还是按原来的叫,我还没坐到龙椅上,你还有机会。”

    他说得轻松,却把人活生生听出一身冷汗来。沈无青在身后掐了他一把,他却皮糙肉厚,浑无自觉,端起沈无青放在旁边的茶杯喝了口凉茶,笑着等宫季扬回话。

    “臣不敢,王爷说笑了。”宫季扬也出了身冷汗,见他表情无异,心知只是吓唬自己,却不敢放松警惕。

    不久之前,他还心心念念为父正名,甚至连排兵布阵都准备好了大半,顾怀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再加上柳易这层关系,照常理说,顾怀根本不应该笑着招呼他。可他不仅这么做了,还摆出一副好友谈心的架势来,不像要拿宫季扬问罪,反而像要给他加官进爵。

    “哎,我可不是说笑。”顾怀像是还要说什么,被沈无青瞄了一眼才讪讪住口,改口道,“是这样,先前的事,我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往后你仍回你的北疆,我不干涉你的兵权,只要你能保证子子孙孙不造反,我也能保证子子孙孙践行这句话,怎么样?”

    他这话说得糙,可意思很明了,宫季扬听在耳中,甚至觉得清楚得很不真实。

    “王爷,你这是……”

    顾怀挑了挑眉:“怎么,我说得不够清楚?”

    他看了沈无青一眼,见他眼中净是不满,便笑着道:“那就换我的军师来说,他说得总该清楚些。”

    沈无青言简意赅地将他的废话总结了一下:“他想封你为北疆王,世代驻守北疆,但要你保证子子孙孙都不反。”

    宫季扬其实已经听懂了,但沈无青的话又比顾怀多了个陌生的词,他愣了愣,重复道:“北疆王?”

    “宫家世代镇守北疆,为庆延严防死守北边的大门,才让百姓们免受蛮子烧杀抢夺之苦,封个王是理所应当的。”顾怀道,“燕王当年随我父皇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他不也给燕王封了王么。”

    他用了“世代”一词,显然对宫季扬的出身有所了解。宫季扬抬头与他对视一眼,从顾怀眼中看到了笃定,知他已经有了证据,也不去辩驳,算是认了前朝皇室旁支的血脉。既然顾怀没有挑明说的意思,就说明他没打算在这上头作文章,宫季扬对自己的血统也不甚在意,两人默契地就此揭过,将重点放在了封王上。

    “王爷在西北战功赫赫,令人佩服不已,可我这些年没做什么,怎么当得起‘王’?”

    宫季扬心知这北疆王的名头名义上是封赏,实则是枷锁,戴上了就难摘下来。顾怀封他为王,说是奖励他宫家驻守北疆,可这北疆王一旦封了下来,宫家便世代再难逾越北疆的边界,只能如现在一般偏安一隅,否则便违背了封王的条件,落得不忠不义的唾骂。

    顾怀是想将他收归自己麾下,让他为自己所用之余,再将自己的子孙后代也绑在顾氏的手上,成为架在北疆的一柄利刃,为他看门。而沈无青,多半是想用这北疆王的封赏堵住他的嘴,让他拿人手短,不好再死缠烂打地打听柳易的下落。这两人各有打算,目的却是相同的,威逼利诱让他接受封王,便是皆大欢喜。

    他有意想要推拒,却苦于身在皇宫之中,明着拒绝顾怀的封赏,让他落了面子,于自己无半点好处。

    “在我看来,你年轻有为,如今顽疾也即将痊愈,如虎添翼,担得起这重任。”顾怀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将他夸了个天花乱坠,“朝中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年轻将才,你若不愿在北疆窝着,来京中任职也是极好的,无青你说是不是?”

    沈无青笑了笑:“那是自然,宫将军这样的青年才俊,无论留在北疆还是入京任职,对庆延都是件大好事。”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只要别缠着柳易,宫季扬爱怎么折腾都无所谓,顾怀有的是时间跟他玩。

    宫季扬听得明白,知道自己受了封赏就再也打听不到想要的消息,又不能当面回绝,让顾怀的面子过不去,于是打了个马虎眼,道:“兹事体大,请容臣回去与心腹和军师商量一番,再作答复。”

    他不提军师还好,这一提,倒是让沈无青想起了一件事。

    “宫将军,长明跟我提起过,你军中的军师,姓余名墨白?”

    “是,说起来,还是沈军师的同门。”

    “我先前受长明所托查了一查我这同门,”沈无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真不简单,宫将军,换作是我,就不该将他留在自己的军营里。”

    他没有明说,指尖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全当替柳易尽了这一点余力。待他写完,宫季扬皱起眉头,半信半疑地问:“当真?”

    “信或不信,全在将军自己,我只是个传话的。”沈无青笑了笑,抽出手帕擦干手,道,“即使你不解决,他早晚也是要落到我们手里的,先给你提个醒,免得你将来稀里糊涂地丢了军师,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知道了,多谢沈军师提醒。”

    沈无青说完了要说的话,顾怀见宫季扬几乎要将不愿久留写在脸上了,便做个顺水人情,笑道:“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宫季扬忙不迭起身告罪离开了,沈无青留在御书房里,等他被乔公公领走,门重新关上后才道:“倒是个会耍滑头的,精得很。”

    “滑不溜手,有把柄也抓他不紧。”顾怀也笑着摇头,“不过你也把他噎得够呛,想来今晚他大概要睡不着了。”

    “想从我这儿要到长明的消息,自然是要让我出口气的。”沈无青重新为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口才不慌不忙地开口,“就看他是不是真的按捺得住了。”

    柳易在别院里住着,每天被慕容三思的药汤浇灌,自觉脑袋上都快长出草来了,慕容端才慢吞吞地掘开积雪回来,丢给他们一个团子。

    慕容三思扒开裹在外边的棉袄,剥出一个白白嫩嫩的少年来,毫不意外地笑了笑,叫他十师兄。

    凌拾墨从棉袄堆里探出脑袋,先打了个喷嚏,然后才看到坐在一旁笑的柳易,连忙跟看到救星似的扑过去:“师兄,师父欺负我!”

    “师父欺负你,你不找师弟,找我有什么用?”柳易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疑惑道,“你这孩子没发烧吧?”

    “我替九师兄送信来,在中途迷了路,师父回来时在路上捡到我,嫌我丢人,从朔州一路笑到现在……”

    柳易捏了捏他的包子脸,乐不可支道:“换作是我,说不定还能笑得更久。你要来雁城,怎么能在朔州就迷了路?”

    凌拾墨鼓着腮帮子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忿忿地塞到他手里,不说话。慕容三思忍着笑把他拉到一旁去吃点心,留柳易自己看信。

    信是燕翎九写的,先问了他情况如何,又说自己和沈无青一切都好,估摸着他收到信时顾怀应该已经登基了,还是挺顺利的。柳易笑了笑,继续往下看,却在看到下一行字时怔住了。

    顾怀打算给宫季扬封王?

    “写了什么?”见他拿着信纸出神,慕容三思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北疆……王?”

    他按住了探头过来想看信的凌拾墨,小心翼翼地观察一阵柳易的脸色,低声道:“六师兄,你……”

    柳易回过神来,将信纸递给他,面色如常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想看就看吧。”

    凌拾墨仗着功夫好,眼疾手快地从他手里抽走了信,看过以后气得够呛:“这人怎么回事,封个王就被打发了?你可还苦哈哈地在这喝药呢!”

    柳易道:“皇上给他封王,不失为一个笼络人心的好手段,有何不可?”

    “可他是去宫里找五师兄问你的下落的,”凌拾墨从京城来,对事情经过知道得详细些,便愈发忿忿不平,“五师兄是要试试他,看他对你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就抛出了这个诱饵,没想到他竟然没拒绝。”

    他将信纸捏作一团,气哼哼地扔在一旁,道:“早知信里写了这些,我就不给九师兄送信了。”

    他是个孩子心性,真心实意地替柳易觉得气愤,柳易却笑了笑,伸手摸摸他的脑袋,说:“这事没这么简单,你用不着懊恼。”

    五师兄只是将封王的诱饵抛了出去,宫季扬上不上钩又是另一码事,信里也并未提及最终的结果。而在他看来,宫季扬接受封王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日后有人翻出他的血统来说事时,还有个北疆王的身份遮挡一下。

    他心里这么想着,脸色始终不太好,慕容三思看在眼里,将气呼呼的凌拾墨拎起来,道:“师兄,厨房有点心,我带你去填填肚子。”

    “我还没把话说完呢,”凌拾墨被他拉着往门外走,出了门还惦记着柳易,“六师兄为他受了伤,还得养那么久的病,他可好……”

    “少说几句吧,他听着也不好受。”慕容三思透过门缝看了眼屋里的柳易,见他坐在原地出神,轻手轻脚地将门掩上,拉着凌拾墨往远处走,“走吧,吃点心去。”

    柳易靠在床上,捡起凌拾墨丢在一旁的纸团,展开把余下的内容看完,缓缓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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