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燃灯》分卷阅读30

    “是京城送来的……”他小声道,似是顾忌柳易在旁,点到即止,只留宫季扬自己去看。

    宫季扬却没马上展开信纸,反而先看了看柳易,后者素来识相得很,自觉地要转身出去,却被宫季扬叫住了。

    “跑什么呢,我是让你来一起看。”

    柳易的脚步顿了顿,没来由地想起将军府里那次,宫季扬也是这般让他留下,将密探带来的情报完完整整听了个透。他回头望了宫季扬一眼,恰好与他的视线对上,两厢僵持片刻,柳易摆了摆手,仍旧背对着他,慢吞吞地走出去了。

    再多听一些宫季扬的军报,他怕是越来越难洗清自己。

    柳易趁着夜色在军营里溜达了一阵,几个扛着烤羊的架子的士兵经过他身边,还颇有礼数地问了好——宫季扬从不带外人进军营,那能跟着他进来的,自然多少算个“内人”,问句好总没错。

    他笑着应了,只当他们以为自己是外头请来的高人,想都不敢想宫季扬的相好这事儿。在外头走了一会儿,他路过练兵场,远远看到齐深正带着人搬东西,便顺口问了句要不要搭把手,齐深隔着老远应了声,他便过去了。

    “明儿将军要看这些日子的成果,我带人提前搬些兵器。”齐深解释道,“先生不必动手,帮着数数种类数量够不够就成。”

    “你要搬多少?”柳易问他。

    齐深说了个数,柳易摇摇头,挽起袖子准备帮忙。

    “你就带这点人,搬到三更都搬不完。多找几个,我也来帮你。”

    柳易帮着齐深搬了几箱兵器,本打算就此收手,却被他们热火朝天的气势震了震,笑了笑,又弯腰搬起一箱新的。待到搬空大半个兵器库,连柳易也在大冬天里热得够呛,方才在帅帐里跟宫季扬一起的那点儿旖旎与缱绻,这会儿全化作了男儿汗。

    他问站在他身边,正拿衣袖擦汗的一个兵哪儿能冲澡,对方给他指了个方向,道:“侧门出去有条河,弟兄们都在那儿洗澡。”

    这天气在河里洗澡,想来这帮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体质都不错。柳易点了点头,正要取件衣服也去体验一下河水有多冷,就见给他指路的小伙子被另一个兵捅了一把:“你咋能让他到河里洗澡呢!”

    柳易和指路的兵一齐愣了愣,说话的那个还没反应过来他在听,低声道:“他是将军的‘那个’,去河里洗澡,被人看去了还得了?”

    柳易:“……”

    误会大发了。

    他上前拍了拍那兄弟的肩膀,在对方一脸惊疑地回头后竭力挤出一个笑来,正要解释自己和宫季扬清清白白的关系,又觉得清清白白似乎用得不妥——宫季扬半个时辰前刚亲过他。

    他的迟疑只持续了一瞬,便厚颜无耻地无视了自己的良心,朝那俩患难兄弟道:“在下柳易,是将军座下的客卿,并非你们所想的那种关系。”

    两个士兵齐刷刷地回头来看他,方才“提点”同伴的那一个干笑两声,连声说对不住,眼神却在表明自己半点不信的心。柳易暗叹一口气,又不能去封他的口,只得随他去了。

    河边是不能去了,他不想再在洗澡时被指指点点,只好边擦汗边回了帅帐,打算找宫季扬要个能冲澡的地方。

    他进门前还先听了听里头的动静,没听到谈话声,这才掀起门帘进去。

    帅帐里收拾干净了,暖炉顶上逸出缕缕青烟,暖和得很。宫季扬趴在里面的那张大桌子上,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柳易见他肩上披了件袍子,多半是余墨白给披的,也就不去管他,从自己包裹里取了干净衣服,带着出门去找齐深。

    “我让人给你烧热水吧,这么晚伙房已经没水了。”齐深大抵是刚从河边回来,身上湿漉漉的冒着寒气,特意离他远了些,省得冻着他,“将军平时也在帐里洗,浴桶就在屏风后,你先回去吧,热水一块儿送来。”

    他一番好意,柳易也不好说别的,只好又原路回了帅帐,坐在一边等热水。所幸齐深动作很快,不多时便带着人送来了一大桶热水,倒进洗净的浴桶里,又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东西,悄无声息地走了。

    走得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半句话也没说。

    柳易感慨一下他们的速度之快,抱着衣服进了屏风后,趁着宫季扬还在睡,脱掉衣服泡进浴桶里。

    水的温度正好,在点着炉子的帐篷里稍有些热,他伸手将头发捞起来,随手拿发绳绑了绑,然后闭上眼潜到热水里,咕嘟咕嘟地吐了几个泡泡,任由自己漂在热水里。

    帅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耳边水流翻动的轻微声响,他在水里睁开眼,拿手指戳了戳眼前的一个水泡,看着它分裂成无数细小的泡沫朝水面奔去,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走上了一条绝路,现在骑虎难下,回头一看,身后的路全都被宫季扬砍断了。前头是万丈悬崖,再上前一步就要往下跳,可身后也没有路,他一只手被沈无青的绳子牵着,连着自己的理智,另一只手已经交给了宫季扬,被抓得严严实实,像是对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为了他的初衷,他不可能背弃自己最初的目的。可走到现在这步,他已经舍不得做当初那个“最坏打算”了。

    柳易浮在水里,浴桶很大,足够他将自己蜷成一团,轻松漂浮在满满当当的水里。他伸手遮住自己被热水泡得胀痛的双眼,缓缓靠到桶壁上,坐了下来。

    他的下半张脸还泡在水里,用手捋了捋垂在眼前,已经湿透的几缕头发,像雨一样又吐了个泡泡。

    那口气从水里钻出来,破裂时发出轻轻的“咕咚”声,柳易没想到发出的声音在静谧中会显得这么突兀,正想去看宫季扬有没有被吵醒,屏风那头已经远远传来宫季扬有些模糊的声音。

    “……长明?”

    这一声喊得有些含糊,显是被他吵醒的。柳易犹豫了一下,应道:“嗯,是我。”

    “我怎么听见水声了?”那头传来披衣服的响动,随即是椅子被推开的声音,宫季扬站了起来,正往这边走,“你在做什么?”

    他走了几步柳易才猛地想起自己在做什么,连忙出声阻止他:“我在洗澡,你先别过来。”

    可他这话说得晚了点,宫季扬已经绕过屏风,出现在了他面前。

    第26章 翻案

    “……”柳易下意识地往水里藏了藏,又觉得自己有点傻,只好抬头去看宫季扬,“不是让你先别过来吗?”

    “你开口的时候我已经走到那儿了。”宫季扬指了指屏风的位置,无辜道,“而且你我都是男人,有什么看不得的?”

    这话说得没错,柳易自己方才想着去河边冲澡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把别人换成宫季扬,这事儿顿时就变味了。

    这种想法要不得。他自我反省了一下,然后钻出水面,趴在桶沿朝宫季扬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近些“不是不让我过来?”宫季扬却没有上当,站在原地笑着看他,“又有什么坏主意了?”

    “我哪儿能有什么坏主意?”会装无辜的也不只有他一个,柳易趴在桶沿,下半张脸埋在交叠的手臂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他,“你不来便罢了,还要平白污蔑我一把,这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他双眼黑白分明,眼尾有些翘起,笑弯双眼时最为动人,睁大眼睛又有种稚气未脱的天真,是双天生多情的眼睛,最宜演戏。宫季扬初见他便被这双眸子勾去了一半注意力,平日里也最受不得被他盯着看,此时此刻也不例外。

    “敢情是报复我来了。”宫季扬笑了一笑,往前走了两步,到了柳易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大大方方地舒展双臂,一副任他鱼肉的样子,“想做什么,尽管来吧。”

    柳易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称得上灿烂的笑来,然后猛地伸手,拽着他往盛满热水的木桶里按去。

    他是做好了准备才出手的,借着将宫季扬往水里按的力气,自己往桶外跃去,这头一撒手,他另一只手已经取了挂在一旁的裤子,飞也似地穿上了。

    宫季扬虽有防备,却没想到柳易胆子大到敢把他直接往水里按,饶是他动作敏捷,先按住了浴桶边缘,没整个人栽进桶里去,却也被柳易借力一按,半边身子进了水。他又穿得厚,衣服沾了水陡然重了七分,没被柳易按进水里,反而险些猝不及防被衣服带倒。

    等他稳住自己站直身体,柳易已经把裤子穿好了,正拿布巾擦上身的水,边擦边笑着看他。

    “可是你让我尽管来的。”见他要过来,柳易连忙把自己撇清了,“我也没让你怎么样,顺带洗个澡便……”

    宫季扬大步走到他面前,抓住他还拿着布巾的手将他按在屏风上,撞得那靠在帐壁上的木屏风几乎散架,发出苟延残喘的一声哀鸣。柳易直觉大事不妙,正要挣脱桎梏脚底抹油,宫季扬已经凑上来含住了他还湿漉漉的嘴唇。

    他抓住柳易手腕的那只手有些抖,摸索着避开了他的脉搏,覆上他温热的掌心,汲取温暖般与他十指相扣。

    柳易背抵着吱呀作响的屏风,觉得自己都要开始习惯了。

    还有完没完了,这一天里都写了几个吕字了?

    他被宫季扬以补偿为名强留在帅帐睡了一夜,隔着被子挨着宫季扬仍能感受到他偏低的体温,直到后半宿才逐渐被厚厚的毯子焐热了些。柳易睁着眼睛看了半宿帅帐的顶棚,直到宫季扬的呼吸声变得均匀,外头透进来一点微亮的光,他才囫囵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帐外下了点雪,地上积着一点白羽般的薄雪,走在上头有些滑溜。柳易用水盆里的水洗漱一下,没见宫季扬的人影,想起齐深说要练兵,便出门往练兵场去看热闹。

    他刻意绕了点路,又去给马的食槽塞了点草,借此安抚一下这三番两次被他当作借口的大姑娘。谁知他刚喂完马直起腰来,便见一只黑鸽子站在草垛上,睁着黑豆似的小眼睛歪头看着他。

    那不是他昨天夜里派出送信的那只,而是寄养在五师兄身边的另一只,叫黑豆儿的小家伙。

    没有大事,五师兄不会用它送信——这只鸽子受过伤,但认路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比寻常信鸽强多了。想来是他派出的鸽子还没到京城,那头却出了什么急事,所以沈无青才动用了黑豆儿。在北疆的雪季,寻常鸽子不一定能找得到柳易。

    柳易皱起眉头,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在周围窥视,这才在喉咙里咕咕两声,朝鸽子伸出了手臂。黑豆儿闻声便飞起来,落在他的胳膊上,亲昵地在他上臂蹭了蹭脑袋。

    他托着黑豆儿的胸腹,轻轻用指腹摸了摸它,小家伙很受用地又蹭了蹭他,发出惬意的咕咕声,抬起一只腿让他解装信的竹筒。柳易将它解下来,又摸了摸黑豆儿光滑的羽毛,笑道:“看来五师兄把你养得很好啊,胖了些。”

    黑豆儿仰起头,抖抖翅膀咕咕两声,爪子在他袖子上挠了一下。

    “好了,我给你找点吃的,自己吃完就回去吧。”柳易在马厩里翻了翻,找到两个豆包,掰开给它吃了,这才去看信。

    只看第一行他便睁大了眼,匆匆将余下的内容看完,惊疑未定地将信纸折好烧掉,这才靠在柱子上边摸鸽子边回忆沈无青在信里说的话。

    他说,宫老将军当年被以谋逆之名革职斩首,是桩冤案。他和三王爷在查阅卷宗时发现了蛛丝马迹,调查了当年牵涉到的一些官员,已经可以确定了。

    宫季扬他爹没有谋反。

    他设身处地地替宫季扬想了想,却发现自己难以想象他知道这事会是什么心情。

    毕竟他没有爹娘,无法体会到宫季扬的心情。可宫季扬是在他爹的军营里长大的,将他爹的作风学去了八成,余下全是怪脾气,说他不敬重自己的父亲,谁也不会信。老将军被以谋逆之名斩首,他娘又受不得打击,不多时便去世了,他独自一人撑起北疆军,比他爹作风更强硬,多半也是受了这些事的影响。

    他当了十几年的反贼之子,现在告诉他,他爹没有谋反,是被冤杀的,他会怎么想?

    柳易将黑豆儿放飞,心情复杂地往练兵场走去。

    他不知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把这事告诉宫季扬,即使说了,宫季扬会不会信他也说不准。而且……说了之后,宫季扬少不得会问他消息的来源,他该如何回答?

    无论怎么说,他都逃脱不了私下与外人传递消息的嫌疑。这是北疆军的军营,他理应没有任何与外界联系的手段,却在这时候收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宫季扬会怎么想他?

    他骗宫季扬骗得太多了,每一个新的谎言,都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柳易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将这事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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