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秋桂子》分卷阅读9

    再睁眼时,那人把了一碗药汁放在他唇边,他张口咽下,只干呕数次,终是将那药汁呕出了。

    小蛇只觉热甚,不知缘何喘粗气,呕光了药汁,呕了一肚子清水,再呕干了胆汁。周遭嘈杂,也不知是些甚么人。他也无力去看。

    小蛇合眼,情以为这番再难睁开。梦中见到爹娘抱着二郎在跟前走,却待追上,娘却将他推了回去。

    “娘,娘,休撇下孩儿独自一人。”小蛇啼道,娘只行的远了,也不回首。

    那日再睁眼,见到一个哥哥,十一二岁年纪,拿着巾儿给他擦身,见他觉了,便叫道:“柳官人,柳官人,这童子省得事了!”

    小蛇张口,却开不得言,咽喉干焦,似要起火,那官人近来他身前——便是那日颇似庸医的那人,伸手便摘他人中,胃脘银针,手中捧过一碗清水,把小蛇扶将起来,靠他唇边。小蛇张口便吃,却是温水。

    今番却不曾呕恶,小蛇吃毕一碗,待还讨一碗,那官人却不许了,道:“待歇息片刻再吃,免教呕了。”

    小蛇望着那官人,愔愔作啼,却没泪,亦没声,只嘶叫了两声。

    那官人轻抚小蛇后背,小蛇倚入他怀中,只是干啼。

    那日,凡睁了眼,小蛇便被那哥哥伏侍着吃了许多水,间中有糖水,盐水,吃了一碗药。自觉身子热稍退去。到得薄暮间睡觉来,那官人又伏侍着叫他吃了一碗盐米汤。

    不知是盐也还是米汤吃将下去,顷刻便有了气力,他转头看看,却是在一个破庙内,抬眼便见一个泥塑弥勒佛身,掩在残幔破幅的泥龛中,龛前一张杂木香案,已然断了一半,却不见蛛网尘埃,想是新收拾过。殿内殿外约莫一二十人,老老小小,坐的站的,也有如他一般躺倒的,殿外燃着几团篝火,汤药气味弥漫。

    是夜小蛇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如此二三日后,小蛇咳喘渐歇,热亦退散,日里吃些粥水菜羹,一日一剂汤药,煎作三趟吃了。

    那哥哥唤作师勇,本是同他一般淮水南岸农家,家在张湾二三里地外的肖寨,水来时,他哥哥远游未归,他恰和嫂嫂在田头耕作,便同嫂嫂一同逃来此处,寨上几十口人四散,不知去了何方,独他二人连寨上一个堂兄逃在此处。见今也不知哥哥回乡也无。

    待小蛇可起身走动,师勇道他已来此五日。出到殿外,这破庙乃是建在一个无名的山坡上,师勇说是在定城县城外北面的山坡。小蛇自不曾去得甚么定城,便不知自家何时来了此处。

    那破庙中均是如他一般叫水淹了家宅的人,多是淮水南边住的庄户。发水后有些外匮病恙逃不远的,县城处不放他们入城,便都去到此处。听师勇的嫂嫂春香道,初时不止这十几人,有二十几个,那柳官人来后,每日只是看诊施针煎药,发济粮食,昼夜不舍。先时来得重的几个,想是染了温病,水泻不停,一二日内便死了。尚有一个叫枝丫山石刺深穿腿脚的,来时发脓溃烂,柳官人却待破脓时,那腿已然发黑,便不敢破,热了两日,也便死了。只便三个小儿,师勇只崴了脚,敷了些通经活络的外药便好了。小蛇却是重的,来时高热不退,不省人事,后又咳喘咯痰,吃喝不得,柳官人以为他不治了,针刺艾灸汤药一发齐上,情知竟好了。再有个小儿,才只三四岁,亦是染了疫病,吃喝不得,每日只是吐泻,皮干眼凹,施针便哭闹,却一日比一日渐微,亦只两三日便死了。

    病得重的好的亦不在少数,李庄打渔的李顺来时亦是水泻,吃了几剂药,却好了。师勇堂兄肖琳来时亦叫树枝穿了小腿肉,深深一个透明窟窿,来时亦是发毒热甚,幸而来得早,柳官人使个匕首刮肉放血,撒了金疮药,加服败毒重药数日。不然,便要如那折了腿脚的,毒漫身亡。

    小蛇起身之时,间铺躺了个婆子,春香道是他们来后一二日,柳官人自山下背来的。那婆子摔折了腿脚,又受了寒,每日只是咳喘。柳官人使石膏替伊接续了断腿,托春香伏侍他吃喝拉撒,那婆子初起只是拒药不吃,说行将就木之人,休白费了官人药材。官人仍是每日摸脉煎药,好言相劝,伊推脱不得,只便吃了,也不见好。第八日守夜的六福哥不见婆婆,四处搜寻,见在庙后一株桂树上,悬一条麻绳自尽了。

    柳官人葬了婆婆,在坟前站了一昼一宵。众人劝只是不听。亦不开言。次日卯时下山去,日影西斜时照旧扁担儿挑回一袋药,一袋米。

    师勇道,柳官人来时衣锦佩玉,银带丝履,这几日却换作葛衣芒鞋,定是将衣裳当了。

    春香道,定城县外发了水,光州知州非但不报,亦不让灾民入城,凡衣衫褴褛的,一发不许入城。谈何赈济!七里岗饥民已然聚众劫粮,却叫官兵捉去杖责刺配——倘不是柳官人在此,料他们早是饿殍了。

    时值七月,立秋刚过,不到处暑,水过后仍是残暑。那日柳官人照旧去定城,李顺哥,六福哥,王二哥几个道倘要在此长住,恐柳官人吃不消,日前他们多已无恙,不妨去山下讨些种子来种菜,平日也可伐些无主的野柴,打些獐儿兔儿雉儿,采些熟果儿到山下换些粮食。

    这几日便是每日柳官人挑米回山,那几个体健的后生打回些野味,叫他们几个小的同春香去采野菜,归来便起炉造饭,倒也不曾饿得。

    那水发得也不甚广,下了旬日雨,也只他们几十个低洼的庄上遭了水,不曾漫到县里,就入淮水里流去了。

    那日生火时,春香嘴闲不过,凑近来细声问小蛇道:“你家官人甚么营生?却在此淹留?”

    小蛇便觉蹊跷,道:“那个是俺家官人?”

    春香讶异道:“你便不是柳官人家童子?你那日分明随他来的。”

    小蛇摇头道:“俺原不识得官人。”

    师勇道:“嫂嫂糊涂了,俺不道大郎是张湾上的?单辨口音也识得。俺昨日随柳官人入光州,听得好似他是建州人氏,家中自经纪生药铺子,今番原是途经光州返家,却教这水担各了。”

    春香道:“这药材莫不是他家财货?”

    师勇怒道:“真个是官人他家财货倒也罢了。何须到城中求爷爷告奶奶,抵当了衣裳什器?定城城南药铺那腌臜泼才,还道甚念在常年生意往来,贱卖了他家的药材——也不量他那半间药铺遮莫才直得官人那只独山芙蓉玉观音!”

    春香哑然,半晌不能言语。只低头拨火,深深一叹。

    作者有话要说:

    定城:现在的河南信阳下属潢川县。北宋年间是光州治所定城县。

    光州:当时辖光山,定城,固始,仙居四县。治所在定城。至于是不是属淮南西路,根据每一时间段有不同。

    再加一句,小说家之言,不可尽信······我不是中医啊,中医比写的要博大精深了不起得多了。我只能以西医的眼光来揣测,故而,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第14章 官人(3)

    如此已有半月,后生小子却好得完了,外伤的亦几完好,只几个年高的犹遗些痰证饮证。尚在病恙中的,柳官人仍是看诊摸脉,须加减者一一记下,日后把来药材,造了些许丸散,每日分服,却也不须煎药了。诊病时,师勇随侍在侧,柳官人亦不吝赐教。看倌,却问一句:他们好也好了,为何却是不走?须知,此间众人,俱叫水冲了家舍田地,又孤身一人,离了此山,无人仰仗,怕是也要饿死。后生迫不过,只怕要去落草,年高者更是无依。以此竟无人离去。十几人住在破庙殿前,东西两舍僧房,每日只是要米面粮食——发水后,光州四县中粮米铺子只哄抬粮米价,米中兑沙,每日淘米甚是难为。柳官人银钱怕是早已使尽,这几日白日里却去定城内看诊,收些诊金度日。

    李顺、六福、王二等一干后生几日前下山讨了些菜种子,砍些柴禾下山换了锄耒刀弓,将庙后荒弃的园子整了土,洒上菜种。这几日肖琳腿好了,便叫他同朝东早晚挑些水来浇灌,自余数人去山中打猎。自去农家换些米面归来,是以这几日不必只是熬粥,可吃些饭了。

    肖琳是师勇堂兄,原是锻银的,做得一手好银工,是以每年有三四月须去东京做待诏,农忙时自返乡耕田,他恰此时在家中,发水后便走散了妻儿。到得九月,尚要去东京,此时也没了盘缠。只得在此留住。

    柳官人到得申酉时分自回。日间仍有暑气,到得暮间,风便渐凉,近日渐觉夜间凌晨睡在柴禾上颇有些寒凉,柳官人此番入城,换了十余领薄麻被转回,分付春香分发给众人夜间盖上。

    晚饭间,小蛇和师勇自据了柳官人身侧坐下。众人起火造饭,日间李顺他们打了一匹獐儿,回来剥了皮,开了膛,见下架在柴上烤着。余下的肚脏杂碎,□□香煮了,下饭。

    饭菜香气飘散。那獐儿烤来甚香,小蛇思量年前爹爹也曾分了一腿獐肉在家,此时不知下落何方。娘和二郎又叫水打走了。却不敢问官人可曾见得他娘也无。想到自家一人,不由心内苦闷。

    “大郎,你怎地哭了?”师勇奇道。

    小蛇自蘸干眼泪,哽道:“不知爹娘今在何处。”

    柳官人抱起小蛇,轻抚他的头颅,道:“料想也逃在一处,不须难过。”

    师勇便也望着篝火犯了愁心,他自小没了爹娘,全仗哥哥养大,如今和哥哥失散,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如今只盼嫂嫂无事,来日见了哥哥,方可交代。

    柳官人怀中极暖,小蛇钻入,便不愿离去,那柳官人也任由他,抱他坐在石上,只轻抚他头颅。

    小蛇朦胧中想:这却不是庸医了,庸医几曾这般怜念顾惜?

    次早柳官人依旧要去定城,小蛇随他到庙外,过了山溪,仍是随着他,李顺和朝东在溪头打水,见他颠着短腿跟在官人身后,笑道:“这厮却似破壳的雏鸟了。”

    柳官人转头,小蛇只作傻愣一笑。柳官人笑道:“可是想随我入城?”

    柳官人生得剑眉星目,面色白皙,甚是俊秀,这一笑,恰如芳华初放,直看得小蛇呆傻了一般——转头一看,李顺亦红了两颊。

    小蛇道:“俺不曾去过定城。”

    柳官人把手与小蛇,教小蛇牵了,便一同下山去。柳官人手极暖,直叫小蛇不舍得放。路间有难行处,柳官人便将小蛇抱在怀中,小蛇双手搂在柳官人肩上,稳稳当当。

    行了一个时辰,方始到得定城县外。日前柳官人见他三人衣衫破敝,便自城内捎给小蛇、师勇和春香一人一身葛衣,此番方得入城。去到城中,在城东米铺寄了扁担,也不去他处,只弯入一处巷中,去了一所大宅子门前。

    那宅子的门童见了柳官人,躬身请入,想是已来过多次。

    小蛇牵着柳官人手,见那宅子颇大,亭台楼榭,飞馆重阁,假山荷塘,回廊曲深,庭院植着许多梧桐,此时花早已谢了,果却将熟,青青长在叶间。

    柳官人随那门童穿过回廊,到得一处厢房,门童叩了门,报道:“柳太丞参见。”

    “快快有请。”门内一妇人细声道。

    便有一个婢子自里开了门,将柳官人迎入。

    屋内一张雕花杏木屏风,雕着八仙故事,小蛇识得有吕洞宾,钟离权,张古老,韩湘子,余便不识了。

    屏风后却是一张红幔围的床,那婢子本待引柳官人绕过屏风,见小蛇在侧,不免踌躇。

    “夫人,在下得罪了,在下今日携了犬子前来,不知可否一并入去?”柳官人道。

    “但入不妨。”那妇人声音甚轻,柔和有礼。

    小蛇便随着柳官人入去。但见婢子卷起帷幔,一个妇人卧在金丝菊绣黄衾下,三四十年纪,倘不论面惨唇白,却是个姿色十足的女子。此番见到官人,微微笑道:“妾身缠绵日久,难起恭迎,且乞太丞恕罪了。”

    “夫人言重了。柳某惭愧,夫人如此,在下这半月来岂无辨治失当?”

    夫人道:“太丞此言差矣。妾身之病,命合如此,太丞辨治得当,并无半分差错。服了太丞拟却的方子,妾身自好许多,只不可根除——妾身也知世间能辨难治之证多矣,岂可专怪于医?”夫人赐坐,小蛇便在一旁圆椅上坐下。那夫人道:“柳太丞年纪尚轻,不想有恁大的孩儿了。”

    柳官人抚着小蛇头颅道:“犬子无人照管,故而携了同来。夫人休怪。”

    夫人抬出手来,却是青白一色,柳官人把脉片刻,问道:“血可收些?”

    “收是收些,近日来只是手足甚冷,动辄气紧,起身不得。”那夫人道。

    “漏之病久血液多失,本起于脾气虚,而血虚者,气不得依,故而气愈虚,脾气滞于运化,水谷精微运化不足,养不得阳气,是以一派阳虚之证。”柳官人蹙眉道,似有难言处。

    那夫人笑道:“妾身之病,量也有二年余,近来一月不如一月,妾身自知已入膏肓,太丞有话直言,无须顾虑。”

    “夫人乃大段明辨之人,在下素来不敢瞒过,只此一事须问明白,夫人向来自家做主,倘此事攸关性命,尚可自家做主也不可?”柳官人问道。

    夫人一怔,道:“妾身日前以为尚可延些时日,自此却已油尽灯枯了么?”

    “在下非是此意。仍依前药,或可尚延一年半载,倘此间冲脉闭,天癸去,血或可自止。然倘天癸不闭,情势则危,血脱过多,气无所依,则将不存。且夫人一年半载难得活动,筋骨不养,即便或可指待天癸去,寿亦折矣。”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