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gl)》分卷阅读5

    嫁进来前,娘曾嘱咐我,大户人家的规矩多,若是不懂得,便多听嬷嬷的话,谨言慎行总是没错的。我入府后,虽讨不得谁的好,却从未着意为难过谁。

    于是我在外头立了许久,总也想不通,她做什么要害我。

    剪春替我又裹了裹披风,轻声唤我:“六太太。”

    我摇摇头,上前一步,两手微用力推开院儿门,瞧见中央的五太太。

    许久没见了,她似乎丰腴了一些,墨绿旗袍外头披了暗色丝绒披风,精致的立领簇在白皙尖巧的下巴旁,如瀑的秀发还未绾起,斜斜地披散在一边。清晨的薄雾在她的发丝间凝了水珠,美得似修了成千上万年下凡掏心的妖精。

    果真是掏心的妖精。

    我眼里盯着她,一字一句问:“造孽的事做得多了,哪里又求得来四万八千神佛?”

    站在门外时,我本以为我会怨恨地谩骂,恶毒地诅咒,甚至不顾一切地将她狠狠地撕扯。但站到她面前,一句话问出,我才发现自个儿平静到了这个地步,话语无波,胸腔的起伏也没有,只是握紧的指甲烙在掌心,生生要把自个儿掐出血痕来,

    她似乎是转过头来,用她高高在上的眼神瞥了我一眼,而后半点没放在心上,又幽幽地哼起念白来。

    我站到她面前,一把捉住她抬起挽花的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我不晓得我哪里来的胆子,也许是在这个冰冰冷冷的大宅院窝得太久了,瞧这方方正正的四寸天瞧得太腻了,同这些虚虚假假的笑面人猜心太多了。这样直白地动了手,我竟觉得出奇地爽快起来。

    她的丫鬟长生才刚端了热茶出来,见这情境惊得崴了脚,手里的茶盏砸了一地。

    茶盏清脆的声音在地面上绽开,五太太似乎才回过神来,眼神慢悠悠地从我的捉住她的手移到我紧闭的嘴唇,渐渐眯起眼,勾起半边嘴唇,防护我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笑话:“哪里来的疯狗?”

    她一边说一边翻转手腕,将自己的手一点一点从我手里挣出来。

    她的手腕被我捏得通红,却没有瞧上一眼,转身扶起跌坐在地的长生,又为她拍了拍沾灰的衣角,只余给我一个浑不在意的背影。

    她的反应竟突然令我无所适从。

    剪春瞧着我从半空无力滑落的右手,扶住我,手心轻轻颤抖。

    我一转头,瞧见剪春手里抱着的花枕,原本强压下去的心又起伏不定,我将花枕抽出,砸到她脚边,还未封好的花枕散开,花瓣撒了一地,我咬了几回嘴唇,终是问出了口:“做什么要害我?”

    我原本只是愤怒,一开口满腔的苦涩却在嘴里绕了几个弯,吐出尾音时竟然带了哽咽。

    五太太背影的动作一顿,然后微微侧了脸,瞟了地上的花枕一眼,眉头疑惑地皱起,又恍然散开,到一旁的秋千上坐下,偏着头问长生:“你竟选了这个作贺礼?”说着又转头对我嘲讽地笑,“不怪六太太觉得寒酸。现今身孕没了,拿这个撒气。”

    她的手搭在秋千的绳索上,杏眼半张,里头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撒气?”我被她眼里自己可怜的倒影刺伤,一步步走近她,“五太太可别同我说,你不晓得这里头有夹竹桃花粉。”

    她愣了一下,又依旧弯起眉眼瞧着我笑:“我是当真不晓得。”

    她一面同我说“当真”,一面笑嘻嘻地歪着头,一副乖张的轻狂模样。

    我瞧她瞧了半晌,胸腔里横冲直撞,面上竟深深地笑了出来,我握住剪春的手,转头便要往回走:“既如此,我便去问问老爷,五太太您,究竟晓得不晓得!”

    才走了两步,她清脆的笑声便在背后响起,我回头,她悠悠然荡着秋千,脚尖在地上一搭一搭地晃:“你尽管问。”

    她抿了一下嘴,似乎想起了好笑的事情,偏头真挚地盯着我:“好呀,就算我晓得。那么你猜,日日同你在一处的苏慕,又晓得不晓得?”

    她的声音里带了曼陀罗一般怨毒的蛊惑,琥珀色的杏眼里流过微光。

    “要争宠的五太太晓得,苏家‘唯一’的大小姐,她,又晓得不晓得?”

    ☆、(十三)

    我最终没有去找老爷。

    五太太的话让我害怕,一如我初初嫁到苏家来,瞧见满目喜色却棱角冰凉的青砖绿瓦,一个人都不认得,却要同人热热络络,努力挽着快要僵掉的笑容的那种害怕。

    我自然是认得苏慕的。

    可是,若连苏慕我也不认得了呢?

    我同剪春往回走,路很近,我却走了许久,一路过树穿花,锦重重的花朵镶在地上,踩上去像芳香的绵绵的地毯。

    进了院儿门,一眼便瞧见了东北角那颗茂盛的梧桐。梧桐树荫下还为苏慕摆着几案,案上放了一方用了半截的徽墨,还有一卷她时常看的书。

    我走过去,坐到苏慕时常坐的地方。梧桐的叶子轻轻地抖起来,突然便想起隔壁的五太太在梧桐的枝干上结了一架秋千,她荡一下,我院儿里的梧桐叶子便抖一下。

    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些捉摸不定的思绪,像搁了一方香炉,烧起歪歪曲曲的烟雾。

    我拿起苏慕的书一页一页地翻,五太太的话不可控制地在耳边荡——苏慕晓得不晓得?

    苏家唯一的大小姐苏慕晓得不晓得?日日同我在一处的苏慕晓得不晓得?学医的苏慕,晓得不晓得?

    她只抛下了一粒种子,却在我的脑海里疯长,蔓延,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我。这样想法让我感到陌生又恐惧,却出乎意料地契合,像早便铺好了肥沃的土壤,只等春风一来,便要发芽。

    隐隐觉得有一些原本不属于我的东西,正蠢蠢欲动地蛰伏而出。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她那日摸过花枕的手,带着银戒的手慢慢地在芬香馥郁的香气里游移,然后漫不经心地问我:“这个是什么时候做的?”

    恍惚间又到了我发热的那日,她回避般笑着摇头:“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我可不敢瞧。”

    不敢瞧,还是……不想瞧?

    我的眼皮重重地一跳。

    我一起身,胸前的护心玉沉沉地一扣,紧紧贴在我温热的肌肤上,我伸手按住了它,它暖烘烘地窝在我的手心,像有生命一样乖巧地呼吸。

    于是我便想起那日一清早在一抹嫣然如醉的桃红纱窗里看到的清浅的笑脸,黑白分明的泉水眸眯起,在眼睛下方弯出浅浅的卧蚕,抿抿嘴,薄唇扬起时带出两个小括号。

    “头一回串珠打络子,手生,自然要慢些。”

    我的心奇异地镇定下来。

    剪春将我唤回了神,我裹了裹披风往屋里走:“我乏了,睡上一会子,你别叫我。”

    我睡了整整一日,醒来已是繁星漫天,流萤在纱窗外一点一点地闪,我披了小衣出去,院子里头几个只穿了青色里裙的小丫头拿了布绢子扑流萤。

    剪春见我起来,忙将她们遣了,取了披风替我裹上,又拿了铜盆要去打水给我擦脸。我想了想,问她:“可有什么人来没有?”

    她在门边顿了顿,才回我:“没有。”

    ☆、(十四)

    我躲苏慕躲了整一个月。

    盛夏的暑气快过时,蛙鸣蝉叫也渐渐匿了,府里却渐渐热闹了起来,三太太一大早来坐了,问我几时去给苏慕祝寿,我才反应回来再过两日便是她的生辰。

    苏慕的院子叫慕棠阁,同太太们的隔开,单独僻在整个宅子的西北角,清澈的溪水蜿蜒地傍着,背后靠着一大片婆娑的竹影,雅致得似一个水上竹间的小蓬莱。

    我极少来她的院子,在她同我交往最密的时日里,也总是等着她来寻我。如今踏上她的院子,竟又生出了些生分来。

    院子里很静,连伺候打扫的丫头也没见着一个,寝室并没有人,我细忖了忖,便径直去了她的书屋。

    书屋是单建的,在竹林里头,隔了一条涔涔的溪径。跨过石墩,便能瞧见书屋精巧的檐牙,我紧了紧绢子,努力摆出客气的祝寿的姿态来。

    才刚靠近窗沿,却听得有低低的女声,影影绰绰地传来。

    我愣了一会儿,女声渐高,呢哝软语里带了几分昆腔的妖娇。

    竟然是五太太。

    我本该立时便走,却鬼使神差地上前,靠在了窗沿边。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总在想,若是当日我没有恰好去祝寿,若是我没有恰好踏进书屋,若是我没有听见五太太同苏慕的谈话,往后发生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

    那日苏慕穿的是一袭牙色的长衫,窗沿上印出她高挑的影子,纤长的脖颈微微垂着,半长的青丝未上头油,松松地散在耳廓。她的神情很冷,半点不似我从前看见的样子,唇线坚毅,鼻端脸颊都生了霜一般疏离。

    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对面的五太太竟也不笑了,她对着苏慕的侧脸,垂着的睫毛轻轻地颤,胸腔沉沉地起伏,半晌才抬头,语调平静:“昨日我同三太太闲聊时,她说起去年初冬,我病得昏昏沉沉那些时日,被她撞见你立在我院门外,在雪里一站便是一宿。”

    她说完,死死地盯着苏慕的表情。苏慕却没看她,只走到桌前,执起紫砂壶叙叙倒了一杯茶,又捧着茶杯坐下,吹了吹茶沫,才淡淡地扬眉问她:“有这回事?”

    声音清淡得没有半分荤腥。

    五太太不语,静静地瞧着她,上挑的眼尾扫了桃红的胭脂。

    苏慕又饮了一口茶,才抬头,用疏离的微笑下了结语:“忘记了。”

    五太太的眼神落在她手里的茶杯上,默然半晌,才勾起唇角低低地笑:“忘了?”

    她将这两个字从鼻端一字一顿地哼出来,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不羁和嚣张,只是一双眼里半点没有妖娆,只剩了被遗弃的落落孤清。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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