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出书版)》分卷阅读18

    在穆家遗孀顺利抵达飒堡在京郊房邸的隔日,严飒便带着穆停尘乘八**辇回西疆飒堡,他的根据地。随行的只有吴小虎,以及穆停尘的大嫂与侄女。

    严飒离京的半年后,殷宋朝政变,殷广志被废,殷晨曦登基称帝。

    那次政变十分惨烈,京城官员不论官阶高低,全在政变那夜人头落地,姜太师派系的更是死状恐怖,几无全尸,见者莫不胆寒,整座皇城血流成河。

    殷晨曦挟宇文烨为质子,迫北夷不得干涉,而后,叶向阳封将,领兵杀退北夷军队,踞守北方战线,十五年内北夷军无法进犯毫里。

    殷晨曦开创了殷宋朝前所未有的盛世,成为前无古人的一代强国君主。

    八轮黑辇平稳地攀越秦岭,刻意放慢了行速,生怕颠累了辇内修养的病人。

    越往北,平地严冬寒鸷的景致褪去,一望无际的荒漠渐渐显见。

    早热晚寒的干澹气候令穆停尘夜咳,便有人在他卧榻四周放置水盆,盆内细洒桂花,散发幽幽淡香,帐上挂了桂花水打湿的巾帛,随时更换,从不见干。

    一日,早膳前。仆侍奉上一杯琼浆,穆停尘微微沾唇。

    「这是什么?」他问。

    吴小虎回答:「兰蚕汁。」

    「虫?」穆停尘挑眉。

    「不是的。」吴小虎背书一般说:「闽山多兰花,花间衍虫,名曰兰蚕,饮兰花凝露,别无他食。此蚕色碧淡亦如兰,洒白盐少许,即化清露,珍贵少有,一只兰蚕只化少许汁露,更别提兰蚕有多稀珍了。」

    「要我吃虫还编了这么多名目。」穆停尘嘲弄地晃了晃玉脂杯中约莫一口饮量的透明液体。

    「六少。」吴小虎赶紧解释,「兰蚕汁能化痰健胃,是食补圣品,就算是我师父天山医仙,一生也只见过一次,大哥他——」

    「闭嘴,你烦死了,不就是要我喝吗?」穆停尘干脆的一口喝干,吴小虎一干人等大气不敢喘一声,就怕惹穆停尘一生气,把杯子翻倒不喝。

    静了片刻,穆停尘淡淡问:「闽山在哪?」

    「在南闽,是武夷山的分支。」吴小虎答。

    「南闽吗?」穆停尘出神般喃喃。

    之后,穆停尘便乖顺的随餐饮下一杯兰蚕汁,加上他的卧室有了水气湿润,从此不夜咳,咽喉亦不再干哑,嗓音慢慢恢复以往的清爽。

    穆停尘厌食肉,少进餐,那人便派亲卫自黄山谷取大叶芥,稍腌后,加诸花椒、橘皮,食之,绝嫩且香。穆停尘只吃了一口,便问:「这又是什么?」

    吴小虎仔细的说明,这是南越境内采得的涪翁菜,能开胃顺脾。

    见穆停尘多吃了好几口,吴小虎悄悄的对一旁的近侍使了个眼色。

    没几日,餐桌上便见那渭川的瓮中笋、汉中洪山的芸薹菜、浙江的篿羹等等,各式各样各地新鲜生嫩的精品蔬果与料理,翻着花样变换呈上,争奇斗艳般,好不热闹。让穆停尘脾胃渐开,难以停箸,慢慢的,也愿意多进肉食了。

    听到吴小虎回报,那人也只是淡淡点头,问道:「他还有再喊着骨头酸软、关节疼痛吗?」

    长年饮酒,劳筋伤骨,虽年岁尚轻,但穆停尘却没有一日不是在浑身酸软中醒来。

    然而,自从乘上巨辇却渐渐消此痼疾,穆停尘原以为是天候所致,直到那一夜,他被梦魇惊醒,才发现并非如此。

    马车仍在行进中,却平稳如踏云,偶有颠簸,震荡窗帘。帘外,天色灰蓝,已近破晓,天光浅薄映在严飒认真严肃的脸庞。

    严飒拿着热盐袋,仔细熨过穆停尘的四肢关节,再敷上药油,缓慢推拿。

    盐袋一失温,他便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音的倒出旧盐,添上新盐,过火烧匀,试妥温度才继续按摩,如此一来一往,不知已耗尽多少时辰。

    穆停尘方看清他的动作,便感到严飒运作的手略微僵硬,下意识的握住他蓦然撤开的手腕,两人都是浑身一震。

    严飒震惊穆停尘的主动,穆停尘震惊自己莫名的不舍。

    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无视、要放手、要去死、要解脱,这样握住那个人的手,不是亦发纠缠不清了吗?

    从京城出发的那日清晨,严飒钳住伯麟来到死不肯下榻的他面前。

    「你现在不走,我马上杀了他。」严飒冷硬的收紧捏着伯麟咽喉的五指,视线转向菽瑕、菽瑶,只见两少女微微发抖。

    「你明日不走,我就杀了她们其中一个;后天不走,再杀另一个。」

    「你威胁我?」穆停尘不敢相信。

    「你说呢?」严飒冷冷的盯着他。

    「你居然威胁我!」穆停尘气的将枕头棉被一股脑的往严飒身上扔,怒极大吼,「你跟那些小人杂碎有何两样!」

    「没错,都一样。」严飒撇下穆伯麟,攫住穆停尘的手腕,将他从床上一把拉起,在他耳边阴沉吐气。

    「而且我比他们更疯狂,你信吗?」

    穆停尘顿时瞠大了眼,见到映在那双冷鸷绿眸内,脸色苍白的自己。

    严飒把伯麟留在京城里,当作人质,若他一日不餐不饮,就割下伯麟的一只耳朵,若他一日饮酒拒药,就断了伯麟的一条腿。

    「我会十分乐意代大哥执行惩罚的。」临行,石潜光漠然地盯着他,「毕竟你们穆氏一家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殷晨曦与叶向阳没有来送行,远远只见顾旭黎打点上下。

    不似殷晨曦运筹帷幄的谋士气质、石潜光的骄贵高傲、叶向阳的草莽孔武,顾旭黎一身青蓝儒袍,淡雅出尘,即便是身形高上他许多的侍卫们也都恭敬低身,听他吩咐。

    穆停尘默默地看着顾旭黎。临走前,顾旭黎握住他的手,露出淡定的微笑。

    「保重,穆大哥。」

    「跟害死你生父的人如此亲热,你不觉得恶心,我还觉得无聊。」穆停尘表情木然,甩开了他的手,掀帘爬上辇车。

    辇内,抵住帘,闭上眼,自惭形秽的悲哀像张网,绞得穆停尘痛楚不堪。

    住在京郊时,他听过顾旭黎向严飒报告房产人事,他思虑周详,措辞文雅,与殷晨曦拌嘴时能引经据典,令殷晨曦拿他没辙。

    再看看石潜光,一身傲气,目光铮铮,正气凛然,竟比他更似名门之后。

    而自己,打十七岁起便张开大腿,在不同男人的床上打滚,今日张三、明天李四,一身风尘气味,穷尽长江黄河之水也去不净。

    被逼着吸食了过多的玉硝粉,从十七岁后便不再长个子,身形瘦弱如少年。武功被废,筋脉尽断,力道比成年女子还不如。走路扭腰摆臀,站姿妖娆,作态成媚,自己也觉得恶心。

    这样非男非女、下贱的人,如今也要爬上严飒的床,上天真是开了严飒好大一个玩笑,等了十二年,却等到一个残花败柳。

    穆停尘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咬住握拳的虎口,慢慢地屈膝委地,他低低地笑着,眼泪从眼角不停流出,婉蜒在颊畔。

    穆停尘不知道,帘外除了顾旭黎,还有另外一个人。

    看着他眼中的羡慕,听着他哀伤落泪、自嘲而笑,那人摔开了帘帷,从他身后紧紧抱住他。

    「他们若让你痛苦,我便一一杀了。」

    「杀人?你能杀多少人?你能杀了所有**过我的人吗?」穆停尘吸口气,不让泪水模糊他的声音,「严飒,你放了我,你让我死吧。」

    「我不放。」那人的气息伏在他后颈,如此炽热执着,「你信我,我会的,我会杀尽那些人。」

    「那你先杀了我吧,即便那些人都死了,我也活着,我记着。」穆停尘压抑的低咆,「你就算能杀尽天下人,也杀不了我十二年的皮肉生活。」

    「忘了罢,我求你,求你忘记。」额头抵着他背脊,那人仿佛也很痛,痛得只能咬紧牙,从齿缝中对他祈求。

    「怎么忘?」穆停尘嘲讽的问,「你就在我面前,不断提醒我,提醒我不能死,我为什么不能死?我又为什么要死呢?严飒,是你,你令我最痛苦!」

    此话一出,两人仿佛再无话可说,只剩彼此的喘息,刺痛彼此的胸腔。

    感受到身后的男人像是瞬间被抽光了气力,连拥抱他的手臂都无法支撑住,慢慢松开他,然后,代替他温暖胸膛环绕住自己后背的,是黑得发紫的貂皮大氅。

    「天冷,不要着凉。」

    男人失魂落魄的低语,在他的缄默中,难堪地离开。

    穆停尘拢紧皮氅,大氅很温暖,但他却觉得冷,冷到骨头底。

    辇车很宽敞,车厢环环相连,从那刻起,穆停尘便没再见过严飒。吃药时,他大嫂会来监督,吃饭时,小虎会来陪伴。

    穆停尘常对着那一桌看似简单、实则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可办成的膳食,愣愣的发呆。

    他知道严飒腰缠万贯,但他没想到,严飒竟能在这长途跋涉的旅程中,专为他胃口置办餐点,怕他腻味,处处想方设法。

    怕他夜里冷,他的卧房布满皮草,白虎皮为地毯,狮棕毛当脚垫,豹裘铺椅毡,被盖内为山绵羊毛填充,榻底是一色白的软兔毛。

    怕他白天热,他活动的小厅顶盖每半时辰便有侍卫翻上洒水,小厅四角搁着冰块,化了即添新,酸梅汤、杏仁汤,不时呈上各种消暑甜点。

    皇帝对他五哥极宠之时,也未曾如此。

    严飒几乎是「溺爱」着他,他刻意衣衫不整、四处溜达,所有侍从仆婢皆垂眉低目、毕恭毕敬。穆停尘知道,就算他脱光,也没人敢抬头,更无人敢责难。

    那日,他说:「我想饮酒。」

    吴小虎乍听一惊,「六少,你说这话……」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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